楚王不能退,不能逃,也不能战死。

因为他知道自己才刚刚继位,也知道自己还要施展一方雄图霸业,所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战场上杀死君主的事,并不算太多。

但是在战场上逼迫君主结盟的事,却并不少。

退或是逃,楚军必乱。

而若是被在战场上逼迫成盟,这又必须要遵守,不可能在万军面前失掉诚信,更失掉了对天帝的敬重:成盟至少也要有天帝为证。

楚王站在营寨之内,长叹一声,听着远处不断靠近的喊杀声,以及时不时传来的爆鸣,知道今日已不可能有第二条路可走。

那些爆鸣声已经让楚军惊慌,很多人争相逃窜,双手捂住耳朵。

可人只有两只手,当两只手都用来捂耳朵的时候,必然没有手持着武器,这是孩童都明白的道理。

如今营寨之外,到处都是这样的楚人,只想着逃开那爆炸声响起的中心。

楚王知道,这不是什么鬼神之说,恐怕就是墨家人的武器。

墨者善守又善机械,弄出再奇怪的东西也不足为奇。原本有个墨翟,如今楚王知晓又有一个号称通晓天志、学于隐士的适,那些奇怪的事物很多都和这个人有关。

长叹之后,楚王却又心动。

“若这些墨家的机械与兵器,能够为我所用,哪怕只是用来守城,难道晋人是可以攻下大梁榆关的吗?”

“墨翟已与我成盟,今日就算被逼着与商丘成盟,又能怎样?”

“当年华元夜访子反之事,退兵三十里,宋楚相和。想来他们也不会要求更多的东西……”

转念一想,却又不妥。

宋楚成盟,这对楚人来说相当不利,此时的楚非是庄王时候的楚,此时的宋也非是可以两次促弭兵会的宋。

楚军不是当年刚刚打完两棠之战大败晋人的楚军,那时候击败了晋人之后才与宋人成盟,并且完美地展示了长久围城的后勤能力,所以即便承盟也不会影响楚国的霸权。

现在的楚军,是二十年前被北上被三晋一举击败的楚军;而现在的三晋,是刚刚灭中山、夺西河、震姜齐、天子封侯的三晋。

这种情况下,一旦与宋人被迫成盟,天下那些犹豫观望的小国,会在瞬间导向三晋的一边。

楚王明白这次若是与宋人成盟,即便和自己有姻亲、和韩宗有血亲仇的郑人都会倒戈。

他想的是三年之约后,自己遵守弭兵之约,靠墨者守大梁榆关,楔入三晋。

可现在一想,只怕三年之约到得时候,大梁榆关早已不属于楚人了,那又有什么用?

难道靠这些墨家入楚,帮着守卫国都郢城吗?

想到这,楚王慨叹一声,心说只怕墨者从一开始就没觉得他是什么利天下一天下之君。

自己所想的,都是以围城必胜为前提的三年之约。

而墨家众人,只怕从一开始想的就是以围城必败为前提的三年之约。

真要那样,楚人退出中原,淮泗不保,陈蔡重历兵锋,只怕只能防守,墨家众人自然心中无碍!

楚王咬牙,心中不恨,只是震惊于墨家的手段。

围城至今,他自认掌握了全局,相信商丘城内必有萧墙之祸,相信商丘城最多能撑几个月……

可现在才想清楚,在城内防守的,是墨翟的数百弟子,是守城术天下无双的墨家众人,难道他们真的就一点都没察觉吗?

况且,即便这样,依旧可以造成今夜的局面,若是商丘城内无乱,又当如何?

思虑于此,楚王脑中一片清明,在混乱的嘶喊声中,想到了最后反败为胜的机会。

商丘城已乱,宋人不可能大军出城反击。

若是商丘没有萧墙之祸,就凭借这些震撼人心宛若闪电的武器,只要在凌晨之时以精锐兵力制造混乱,城内整军出击,楚人除了败退还有别的可能吗?

但现在,很显然是城内不能出兵,所以墨家众人才选择了这样一条穿阵而击五步成盟的艰险之路!

“撑到天明!撑到天明!墨家弟子虽然精锐,但只要我能撑到天明,他们必退。纵然不退,商丘城内不能出兵反击,也可以两翼整军包抄。”

“他们纵精锐勇武,又有奇妙兵器,也不可能以数百人抵挡数万之师!”

这是死中求活的考虑,也是此时唯一可行的考虑,楚王不再去想逃走或者遁入别营的想法,而是抽剑与身边的近侍道:“收拢士卒,与我死战!”

“传令下去,坚守到天明,墨者必败。”

“若能坚守至天明:”

“奴隶僮仆赘婿则为庶民!”

“庶民农工商,皆有赏赐。若能斩杀敌人,则与下士同俸,可佩剑!”

“士若坚守,倍俸于前!若能斩杀敌人,则补宫卫之数!”

“宗室、大夫庶子,能杀敌立功者,封君十里!”

“凡与此处战死者,家人赋税免除,且有赏赐,田不易!”

“我与天帝盟誓,必不违背!”

情急之下,楚王也只能拿出军功爵作为赏赐,一如开了军功爵滥觞之先河的赵简子一般,力求人人奋战。

至于这些赏赐如何兑现?至于这些封地从如今哪个贵族的封地中割取,那是之后再考虑的事。

现如今,除了这样的办法,已经不可能再聚拢人心了。

楚王想到了之前墨家的那些宣扬,人人取利之心,导致了之前军心的浮动和士卒农兵的不满。

而如今,自己也可以用这人人得利之心,让士卒用命。

好在身边还有近侍,还有贵族,还有许多死心塌地的忠诚之士。

只要能够聚拢千人,死守这座墨家当初建立迎敌祠留下的砖石营垒,撑到天明,局势便可扭转。

现如今自己固然狼狈,可想来对面的墨家弟子也是拼死一搏,一旦失败……不但商丘城必失,连墨家都要欠自己一个巨大的人情。

想到之前流传的、和那篇青出于蓝的故事一样方式传播的、改名为秦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故事,楚王第一次深刻体会到这八个字中蕴含的情绪。

“秦翁失马,焉知祸福?今夜胜败,尚未可知!”

暗暗鼓舞一下自己,身边的近侍亲卫也大声宣告着楚王的命令,聚拢那些逃散的或是附近的楚军,准备死守。

楚王仰头,看看天空星辰,知道距离天明虽然尚有些时间,但也快了。

再看看那座高大的、墨家人为了祭祀天帝与楚人成盟而提供了奇怪油脂的、整日燃烧不惜距离很远都能看清楚的高大的祭台木塔,楚王心中稍安。

“幸好,此木塔之炎,夜中数里可见!如今我若被围,众将必然拼死相救,又能凭借此物知晓我在何处……或可不到天明,墨家弟子便退去了吧?”

他仰着头,看着那座高高的木塔,心想,只怕墨家人也没想到,最终可能会败在这为了迎敌祠与祭天帝的木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