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连并不气愤,听了这话后也跟随胜绰一同笑了起来,心中便畅快了许多。

他知胜绰是在说笑,也知道胜绰的意思是如果你还这么遮遮掩掩、甚至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咱俩之间也就不存在辅佐关系了。

既如此,公子连便再拜请教道:“那先生的意思,是怎样的呢?”

胜绰想到几年前听到的一番话,悄声道:“昔年在商丘,我曾听适说过,说凡是自小优异不曾失败的贵族,多会刚愎自用,多会信己而胜于信人……”

“他这人……虽然很多道理强词不对,但这个道理我是相信的。公子以为,公子击是不是这样一个自小优异、不曾失败的贵族呢?”

公子连毫不犹豫地点头,心说没有更好的话语来形容魏击了。

十六岁便带兵、成年后便挂帅、田子方称赞他、魏人仰慕他、贤名处处,又直接被定位继承人,出身更是宗内嫡长子,父亲又开创了一番惊人的事业……

公子连听过适的名声,而且如今经常听说,于是对于这个道理更为相信。

便问胜绰道:“那先生的意思……”

胜绰笑道:“刚愎的人,总是骄傲的。公子以为,公子击怕不怕有一日,人们提及他总会说他不及他父亲?”

公子连点头道:“魏斯之贤之能,却难超越。取西河、败楚人、破浆齐、三分晋始封侯……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超越。”

胜绰点头道:“是的,公子击不曾失败。但在魏斯死去之时,他就面临着第一场失败:他做魏侯,在继位之初就注定不如他父亲,这就是他的第一场失败。”

“所以,他不会允许,他只会更加强势,只会想要开创更大的事业!”

胜绰说罢,又道:“这种人,看似有贤名,但却喜欢那些赞赏的语言。对于批评的,他会面带笑容地倾听,但内心却不以为然,那笑容只是为了贤名!所以,这个人继位、再加上魏人此次在商丘大败楚军这两件事,便是公子的机会!”

公子连连声请教,胜绰道:“公子要明白,你要做两件事。归秦继位、强秦富国。”

“所以,公子现在还没有归秦的机会,因而也就不能让强秦的机会出现在现在,只能向后拖延,却不能不创造机会。”

“现在就出现强秦的机会,那就是为赢悼子准备的机会,公子也就注定不可能归秦了。秦人为什么不选择一个强秦的君主,却选择一个在魏地流亡的公子呢?”

“如果公子在继位的时候,恰好出现了强秦的机会,那便是最好的!公子以为,强秦之后,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公子连想都不想,哪怕此时身在魏都,也依旧坚定地回答道:“败魏、取西河,得崤关函谷关之险,河曲之地!”

胜绰又问:“若魏斯死、李悝段干木田子方皆死,取西河最大的问题在哪?”

公子连下意识地回道:“吴起!”

胜绰称赞道:“对,若魏斯等老人皆死,取西河最大的问题就是吴起。吴起知兵、又可治政,所以他必然知道西河的重要性,也必然会选择先彻底压服秦人再往中原争霸的路。”

“如果他不这么选,便不是吴起了!可是……秦地边陲,哪里及得上郑、卫、宋等中原之地富庶?”

“若想争霸,那阖闾勾践尚且知晓要争霸中原方是霸主,楚人也在竭力北上……他吴起愿意继续花几十年时间压服秦人稳住西河,自小没有经历过失败的公子击愿意吗?因为骄傲而想要做出一番大事的公子击愿意吗?”

“商丘一战,一旦楚人战败,魏人必然要考虑,是即刻攻打大梁、榆关等楚人的中原之地?还是选择继续压服秦人、稳住中山、盟取赵韩,缓慢图谋中原?”

“公子听我说了这么多,以为公子击会如何选?”

秦公子连笑了笑道:“你既说魏斯已经七十,公子击又有雄心骄傲,必然会如你说我的选择一般,选择对他将来最有利的。公子击必会选择称霸中原,也就必然会选择即刻出兵南下,击败楚人,等待机会,一举侵占榆关大梁等地,将楚人向南驱赶。”

胜绰笑道:“正是这样的。而公子击又能领兵,所以他应该会选择请求此次出兵为帅,击败楚王,再立名望。”

“他若这样选,就要担心一件事:他带兵前往之前,楚人攻破了商丘,会盟了宋公,让宋人与楚结盟,一同背上对抗魏人。”

“所以,他等不得。我听说宋人的使者前来求援,魏侯已经在商讨出兵的事,公子可以打探一番。公子击必然支持此时出兵,而吴起只怕并不会支持此时出兵。”

“若是可以,如今两人的矛盾便可种下。之后再因为取中原?还是先压秦服中山?这两件事,两人也是不可能调和的。”

“到时候,难道魏公子击还不对吴起厌烦吗?我曾见过吴起,也曾和他打过交道,更听人说起过许多次,所以知道他的大才。”

“但他的大才,将来必会毁了他。因为他有大才,所以只能选择守西河、治西河,压服秦人。而这……绝不是公子击想要的……因为太慢,很难名动天下,更很难名望震天!”

胜绰又道:“我猜,此次魏侯询问众臣出兵事,吴起必然会谏言延缓出兵。”

公子连问道:“你如何知道?”

胜绰笑道:“因为我曾做项子牛家臣,而吴起曾为鲁将,我们两人交手过。当年鲁侯求于子墨子,吴起也在,所以吴起知道子墨子的本事,比别人更相信子墨子守城之术。”

“所以,吴起知道,楚人即便用尽手段,也不可能在城内粮食用尽之前攻下商丘。”

“那么,越晚出兵,楚人也疲惫,越能获胜,也就越能让韩人依附于魏。”

“至于商丘的粮食,公子不要忘记,适弄得宿麦新谷,最早可就是在商丘啊。我虽不知此时商丘形势,但我猜粮食一定是足够的!”

“吴起也必然这样想,而当年庄王尚且围城十月,所以吴起必然会谏言越晚出兵越好。”

胜绰话锋一转道:“但是,公子击却不会希望越晚出兵越好。”

“因为公子击占过西河、围过中山、攻过廪丘平阴,为帅战无不胜。所以,他只需要一场胜利,一场击败楚王的胜利。”

“他知道,围城越久,越容易获胜。但是,既然他自信可以获胜,又为什么要承受那万一的机会呢?万一楚人数月之内破了商丘,他哪里再去找这样的机会?”

胜绰又拜于公子连道:“这是现在,吴起的谏言会让公子击记住,而公子你却可以这种记住变为……不满!”

“至于将来,您也可以趁机,让公子击坚定争霸中原的心思,为将来魏斯一死吴起便被新侯怨恨,埋下一棵木楔子,让公子击时不时刺痛!”

说罢,他附在公子连耳边,小声说了许多。

公子连频频点头,最后问道:“便看现在,关键就是楚人围商丘之事。在你看来,结局会是如何?”

胜绰自信满满道:“墨者既在商丘,粮食又足,商丘必不能破。但子墨子也无力击败楚人,只能守城。最终只能是楚人疲惫,魏军解围,大败楚军!”

他起身自笑道:“没有第二种可能,这是我从子墨子那里学来的说知之法。我刚才附耳所说的诸事,公子便可做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