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人应该无须他人来证明他个人的存在,因为,无论是谁面向着他,都会赞同他的意志。

在风度的成长史上,一个让我们感到吃惊的事实是人的身体所具有的那种神秘的表现性。即使人体是由玻璃构成的,或者是由空气构成的,而思想是刻印在体内的钢板上的,那也仍然不能比现在更真实、准确地传达自己的意思:人体的表达机制真的巧夺天工。智者可以在不知不觉中窥察、辨认出你的人生经历,他没有偷偷地打听、询问,他只不过注意观察你的容貌、步态和行为等。对,就是它们,向智者透露了你的一切。

整个秩序井然的自然界所有的心思就是要表现自己。而人身上的一切都是舌头,不断地向外界诉说着自己,它们是不知疲倦的泄密者。人们就像日内瓦的钟表,有着透明的表面,随时向外界显示自己的一举一动。人体是一个个美丽的酒瓶,里面盛满了生命的玉液琼浆,而且,不断地向好奇者展示那酒液在自己的体内来回循环流动。

脸庞和眼睛是最大的泄密者,时时刻刻向人们诉说着自己正在从事的行为、年龄和追求。眼睛是心灵之窗,它标示出灵魂的轨迹,或者说,眼睛可以显示灵魂的“天路历程”。坦白的眼睛可以毫不犹豫地把一切都告诉大街上的每一个过路人,而如果我们在这里大声地说出眼睛所说的一切,那可就是一种近乎无礼的粗鲁行为了。

人们无法用眼睛紧紧地盯着太阳,因此,似乎就显得没有那么完美。最近,一个天南地北的旅行者在西伯利亚发现了一些有奇异功能的人:仅凭肉眼,他们就可以看到木星周围的卫星。

在某些方面,动物比我们更加优越。除了那可以飞翔的翅膀能够把它们带到更高、更有利的观察位置以外,鸟儿们的眼睛也比我们的看得远。一头母牛,可以发出我们现在还无法破译的秘密的信号——也许是用眼睛——叫它的孩子跑开,或者是躺在地上躲起来。“它们可以看见前后左右所有的一切。”这句话似乎成了骑术师们对某些马评头论足的口头禅。

然而,这并不是动物们的专利,户外生活,譬如狩猎和劳动,也同样能够赋予人类的眼睛以同样的活力。当一位农民凝视着你的时候,他的眼睛和马的眼睛一样犀利有力,他的目光犹如棍棒一样,而眼光的闪烁,就是那些无坚不摧的棍棒打过来了。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只眼睛的威慑力并不亚于一只对准了目标引而欲发的步枪;它对人的侮辱和亵渎也不亚于鄙夷的嘘声和踢打。当然了,在一种不同的心境支配下,它可以用仁慈的目光让你的心脏欢快地歌唱。

眼睛是心灵最忠实的信号兵,它总是一丝不苟地传达着心灵所发散出来的信息。我们的眼睛会突然凝滞,直愣愣地盯着远处,那时候,我们的心里一定会有某个想法在翻腾。还有,当我们列举人物或国家的名字时,例如法国、德国、西班牙或土耳其,我们的眼睛就会随着从口中蹦出来每一个名字而眨动。心灵所追求的一切微妙的学识,眼睛都会争先恐后地去学习、争夺。就像米开朗琪罗所说的那样:“艺术家的量具并不在他的手中,而必定是在他的眼睛里。”眼睛的功绩,无论是在懒懒散散的目光中(观察健康与美的目光),抑或是在全神贯注的目光中(艺术与劳动的目光),都是无法用编目来加以穷尽的。

我们的眼睛就像狮子一样,浑身是胆,在四面八方、远远近近到处漂泊、跑动、跳跃……在语言方面,它们是行家里手,不用等别人介绍,就自报家门了;它们不是英国人;它们不会因为年龄和身份而告老还乡;它们既不蔑视贫困,也不青睐财富、学说、力量、美德或性别;但是,它们却能够在一瞬间一次又一次地打开你、穿透你、占领你。

就是通过它们,一个灵魂的生命与思想泻入另一个灵魂,像滔滔不绝的洪水一样。眼睛,是大自然的魔术师,偶尔的一瞥,能神秘地沟通房间两端两位互不相识的陌生人,把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从而为奇迹加足了马力。眼睛的一瞥所传达的信息基本上不受人类意志的操纵。它是性格特征的有形的象征。我们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是为了了解:这另一个躯体是否是另一个自我?而眼睛是忠诚的仆人,它从不会撒谎,它只会老老实实地坦白,告诉我们是哪一位居民居住在那里。眼睛所显示的东西有时候令我们毛骨悚然。卑鄙和霸道的恶魔,就是通过眼睛而暴露了自己。眼睛的观察者在这里寻找的是天真和淳朴,然而,一旦他看到的恰恰相反,是卑鄙和霸道的魔鬼,他就像感觉到了猫头鹰和蝙蝠的不安与**。

同样,这一点也异常奇妙:一旦某个灵魂在房屋的窗户上显形,他立刻就会以一种崭新的姿态把自己投射到观看者的灵魂之中。人的眼睛是夸夸其谈的舌头,而且,它还有独一无二的优势,那就是,无须字典,全世界的人都能理解眼睛的对话。当眼睛说着一件事情,而舌头又说着另一件事情的话,经验丰富的老江湖所接受的总是第一种语言,而深深地怀疑后者。假如某个人失去了他灵魂的寄托,那么,他的眼睛就会一览无余地把这一切都表示出来。从伙伴的眼睛里,你能够看出你的异议是否伤害了他的感情,而别管他矢口否认的言辞。当某人准备向人们报告一件好消息的时候,他会有一种眼神;当他说完以后,他的眼神又是另一种样子。如果眼睛里没有温暖而喜悦的火焰在跳动,那么,主人的所有热情款待和亲切周到,都只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虚与委蛇,而这,也总是像风中的云彩一样,很快就被客人们所遗忘。

虽然嘴唇总是百般掩饰,可眼睛却总是让它的一切努力付诸东流,眼睛早就把自己内心中隐秘的欲念和盘托出了,这种情况难道还少吗?相信我们每个人早就见多不怪了。一个人,在一次聚会上完全有可能像一个哑巴一样,一言不发,别人也没有向他说什么要紧的话,可是,只要他没有疏离自己的社会,还能够和自己的社会心心相印,那么,在他离开这个聚会的时候,就有可能完全感觉不到这个事实。因为,一股生命的溪流,流过他的眼睛,流入他的心田,在那里灌溉着、滋润着,然后又从他的心里向外流淌、挥发。

一点也不假!透过某些人的眼睛,人们只能看到紫黑色的浆果。而另一些人的眼睛,则是水灵灵的,深不可测,宛如一眼深邃的井,可以淹没人类似的。还有一些人的眼睛,好勇斗狠,贪得无厌,它们似乎在挑衅、袭击,似乎有必要招来警察,对它们严加防范;还有,面对着这样的眼睛,我们似乎有必要裹在熙熙攘攘的百老汇,借助千千万万群众的保护,才能确保我们免遭它们的侵袭、伤害。我见到过好战者的眼睛,它们时而在牧师的眉毛下,时而在村夫孺子的眉毛下,闪烁着恶毒的光芒。这是一座古代斯巴达人的城池,里面陈列着用一把把刺刀堆积起来的刀架。还有询问的眼睛、坚定的眼睛、鬼鬼祟祟的眼睛,以及充满灾难的眼睛——有些预示着吉祥,有些则是不祥的征兆。传说中那种能够迷倒疯狂或凶残的野兽的力量,就藏在眼睛的背后。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它必然是先在自我的意志中取得了胜利,然后才能在眼睛里发射出来,所向披靡。毋庸置疑,每个人的眼睛都能精确地指示出,他在人类这把巨大的标尺上占有何等的地位,而我们,总是在学习如何阅读这些细密的刻度。

完美的人应该无须他人来证明他个人的存在,因为,无论是谁面向着他,都会赞同他的意志。因为,他的眼睛告诉人们他的目标是慷慨无私的,是服务于全人类的,而就是这,折服了人们,使人们信服他,跟从他。人们之所以不服从我们,是因为他们在我们眼睛的深处看到了污浊。

视觉器官向我们展示了如此强大的力量!如果我们因此而啧啧不停地赞美它,对它顶礼膜拜的话,那么,我想提醒一句,不要因此而忽略了其他的脸部器官,它们也负载着属于自己的独特而强大的力量。我们都看到了,人的脸不过就几英寸见方,但就是这片几英寸的地方,容纳了他所有祖先的特征,也还是这几英寸的地方,表现着他所有的历史和欲望。温克尔曼和拉瓦特是举世闻名的雕刻家,他们会告诉你,鼻子是多么重要的一个器官,他们还会告诉你,形状各异的鼻子们又是如何表现出或坚强或软弱的意志,或柔和或暴躁的脾气。朱利乌斯·恺撒、但丁和皮特的鼻子暗示着“鸟喙的恐怖”。牙齿既可以展示精美,也可以暴露缺陷。聪敏的母亲总是提醒道:“千万不要张口大笑,因为那样就会暴露出你的缺点。”在巴尔扎克遗留下来的庞大书稿中,他把其中的一章命名为“步态的理论”。他在这篇文章中说道:“容貌、声音、呼吸、姿势或步态都是同一的。它们同时以不同的方式表达着人类的思想。但是,由于人类还没有获得同时看守住这四种表达方式的力量,所以,只要留神其中坦白出真相的那一种,你就会了解整个的人。”

我们对宫殿的兴趣之所以经久不衰,主要就是因为它们能够向人们展示风度:浪**和浮华的上流社会一旦居住在宫殿里,就在自己的脸上镀了金,他们的言谈举止就可以上升到一个比较高的艺术水平上了,似乎他们就是风度的化身。统治宫廷的格言是:风度就是力量。镇定而坚定的举止、优美流利的演说、细节的别致典雅,以及善于掩饰一切令人感觉不舒服的生活艺术……这一切,都是一位朝臣成功的必修课。

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去读一读圣西门、德雷斯主教、勒德雷和一本百科全书式的回忆录。它们慷慨极了,会把那些行之有效的秘密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你。因此,对一位君王来说,能否记住臣民们的名字和相貌,是一件事关尊严的大事。传说中的一位王子,总是一副低着头的样子。他这样做,为的是不用自己的威严压抑民众,从而不让他们产生卑贱之感。

有些人进屋时,总像是一个带来了阳光的幸运儿。据说,已经故去的霍兰公爵在下楼吃早餐时,总是一副刚刚交了某种特大好运的派头。在《巴黎圣母院》中,大公们在贵宾席上就座时,他们的外表就好像是在考虑着别的什么事情。不过,请记住:千万不要透过宫殿的大门去窥探和窃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