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后文可流涕者实仅一条,可为长太息者实仅五条,各缺一条,殊不可解,若其他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本末舛逆,首尾衡决○衡决,犹横决也。古人言直,皆曰纵;言横,皆曰衡,于事之忤乱无条理者,则衡字作去声读,如曰“横逆”,曰“洪水横流”是也。此处若作“横决”,亦当读为去声,国制抢攘,非甚有纪,胡可谓治?陛下何不一令臣得孰数之于前?因陈治安之策,试详择焉!
夫射猎之娱,与安危之机孰急?使为治劳智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勿为可也。乐与今同,而加之诸侯轨道,兵革不动,民保首领;匈奴宾服,四方向风;百姓素朴,狱讼衰息;大数既得,则天下顺治。海内之气,清和咸理;生为明帝,没为明神;名誉之美,垂于无穷。礼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此疏陈于文帝时,便谓文帝死后,庙号应称太宗,足见当时风俗近古。上配太祖,与汉亡极,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以承祖庙,以奉六亲,至孝也。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立经陈纪,轻重同得,后可以为万世法程,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至明也。以陛下之明达,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致此非难也。其具可素陈于前,愿幸无忽!臣谨稽之天地,验之往古,按之当今之务,日夜念此,至孰也。虽使舜禹复生,为陛下计,亡以易此!○以上总序
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树,犹立也。于京师之外又树立宗室多国,势必相疑,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亲弟谋为东帝,亲兄之子西向而击,今吴又见告矣○亲弟,谓淮南厉王长,亲兄之子谓齐悼惠王之子兴居,皆谋反也。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乎?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汉之诸侯王,各有太傅有相,是天子所置者,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遍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淮南,谓上文亲弟,谋为东帝也。济北,谓上文亲兄之子,西向而击也?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黄帝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不肯蚤为,己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岂有异秦之季世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以上言数年之后,诸侯王必为变,宜早为之所。假设陛下如曩时,淮阴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韩信王韩,张敖王赵,贯高为相,卢绾王燕,陈豨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此六七人,皆高祖之臣,封王而叛者,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淆乱,高皇帝与诸公并起,非有仄室之势以豫席之也○仄室之势,犹曰寸土半阶之势,席犹曰凭借也,诸公幸者乃为中涓,其次廑○廑与仅同得舍人,材之不逮至远也。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也,然其后七年之间,反者九起。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以上言高帝时尚不能禁诸侯王之不反。
然尚有可诿者,曰疏。臣请试言其亲者:假令悼惠王王齐,元王王楚,中子王赵,幽王王淮阳,共王王梁,灵王王燕,厉王王淮南,六七贵人皆无恙○此六七人,皆高祖之子弟,封王而叛者,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虑亡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虑,音闾,犹曰大抵也。大抵无不帝制自为。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汉法令非行也。虽行不轨如厉王者,令之不肯听,召之安可致乎?幸而来至,法安可得加,动一亲戚○古人称父子兄弟曰亲戚,天下圜视而起,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陛下虽贤,谁与领此?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也,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袭是迹而动,既有征矣。其势尽,又复然。殃祸之变,未知所移。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所排击剥割,皆众理解也。至于髋髀之所,非斤则斧。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用,而欲婴以芒刃,臣以为不缺则折,胡不用之淮南、济北?势不可也。言淮南王为亲弟,济北王为亲兄子。尚不可用芒刃,况今同姓诸王,势尤不可用芒刃矣。以上言反迹已露,则难制之,宜及早施以斤斧。
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豨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在,读如才,犹曰仅也,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使然也。曩令樊、郦、绛、灌○樊、郦、灌三人,皆姓。周勃封绛侯,绛乃其封地之名耳。而《史》《汉》中多称樊、郦、绛、灌,想当时通称如此,如今日称塔、罗、杨、彭耳,据数十城而王,今虽以残亡可也。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虽至今存可也。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之勿葅醢,则莫若令如樊、郦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无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从制㈠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辏并进而归命天子。虽在细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封地,地尽而止。及燕,梁、他国皆然。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而后君之○空而置之,谓存其国土,暂不封人,待其子孙生后,乃封之,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也,以数偿之○诸侯之地,前颇有削而入汉者,犹今云入官也。仍当移徙界址,归入侯国境内,待封其子孙时,全数还之。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制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一定,宗室子孙虑莫不王○犹云大抵无不王也。下无倍畔之心,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贯高利几之谋不生,柴奇开章之计不萌,细民向善,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当时大治,后世诵圣。一动而五业附,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以上言强者先反,宜多建诸侯而分其力。
天下之势方倒县,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蛮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今匈奴嫚侮侵掠,至不敬也。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汉岁致金絮采缯以奉之。夷狄征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贡,是臣下之礼也。足反居上,首顾居下,倒县如此,莫之能解,犹为国有人乎?非亶倒县而已○亶与但同,又类辟,且病痱。夫辟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今西边北边之郡,虽有长爵不轻得复,五尺以上,不轻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卧○斥,远也,候,候伺也。斥候,犹今之放哨者也。将吏披介胄而睡。臣故曰一方病矣,医能治之,而上不使,可为流涕者此也。
陛下何忍以皇帝之号,为戎人诸侯?势既卑辱,而祸不息。长此安穷?进谋者率以为是,固不可解也。亡具甚矣!臣窃料匈奴之众,不过汉一大县○汉之匈奴,南北二千里,东西五千里,而曰不过抵汉一大县,此贾生阅历之浅也,以天下之大,困于一县之众,甚为执事者羞之!陛下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典属国之官,专主外国事。后苏武尝为之。行臣之计,请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举匈奴之众,惟上之令。今不猎猛兽而猎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兔,玩细娱而不图大患,非所以为安也。德可远施,威可远加,而直数百里外,威令不信,可为流涕者此也。○以上涕流者二,实止言匈奴一事。
夏为天子,十有余世,而殷受之。殷为天子,二十余世,而周受之。周为天子,三十余世,而秦受之。秦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远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长,而秦无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举以礼,使士负之。有司齐肃端冕,见之南郊,见于天也。过阙则下,过庙则趋,孝子之道也。故自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昔者成王幼在襁褓,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保,保其身体;傅,傅之德义;师,导之教训。此三公之职也。于是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师,是与太子宴者也。故乃孩提有识。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礼、义,以道习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孝弟、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故太子乃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夫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犹生长于齐不能不齐言也;习与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犹生长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故择其所耆,必先受业,乃得尝之;择其所乐,必先有习,乃得为之。
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贯如自然。”及太子少长知妃色,则入于学,学者所学之官也。学礼曰:“帝入东学,上亲而贵仁,则亲疏有序,而恩相及矣。帝入南学,上齿而贵信,则长幼有差,而民不诬矣。帝入西学,上贤而贵德,则圣智在位,而功不遗矣。帝入北学,上贵而尊爵,则贵贱有等,而下不隃矣○隃同逾,越也。帝入太学,承师问道,退习而考于太傅。太傅罚其不则而匡其不及,则德智长而治道得矣。”此五学者,既成于上,则百姓黎民化辑于下矣。及太子既冠成人,免于保傅之严,则有记过之史,彻膳之宰,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敢谏之鼓,瞽史诵诗,工诵箴谏,大夫进谋,士传民语,习与智长,故切而不愧;化与心成,故中道若性。三代之礼,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春秋入学,坐国老执酱而亲馈之,所以明有孝也。行以鸾和,步中《采齐》,趣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其于禽兽,见其生,不见其死;闻其声,不食其肉,故远庖厨,所以长恩,且明有仁也。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以其辅翼太子有此具也。
及秦而不然。其俗固非贵辞让也,所上者告讦也;固非贵礼义也,所上者刑罚也。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所习者非斩劓人,则夷人之三族也。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谏者谓之诽谤,深计者谓之妖言,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岂惟胡亥之性恶哉?彼其所以导之者,非其理故也。鄙谚曰:“不习为吏,视已成事。”又曰:“前车覆,后车诫”。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其已事可知也。然而不能从者,是不法圣智也。秦世之所以亟绝者,其辙迹可见也。然而不避,是后者又将覆也。夫存亡之变,治乱之机,其要在是矣。
天下之命县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夫心未滥而先谕教,则化易成也。开于道术智谊之指,则教之力也。若其服习积贯,则左右而已。夫胡粤之人,生而同声,耆欲不异,及其长而成俗,累数译而不能相通行,有虽死而不相为者,则教习然也。臣故曰选左右、早谕教最急。夫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书》曰:“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此时务也○以上教太子一条,太息之三,却未揭明长太息字样。
凡人之智,能见已然,不能见将然。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是故法之所用易见,礼之所为至难知也。若夫庆赏以劝善,刑罚以惩恶,先王执此之政,坚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时;据此之公,无私如天地耳。岂顾不用哉?然而曰“礼云礼云”者,贵绝恶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使民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也。孔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为人主计者,莫如先审取舍。取舍之极定于内,而安危之萌应于外矣。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积渐然,不可不察也。人主之所积,在其取舍。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刑罚积而民怨背,礼义积而民和亲。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异,或道之以德教,或殴之以法令。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气乐;殴之以法令者,法令极而民气哀。哀乐之感,祸福之应也。秦王欲尊宗庙而安子孙与汤、武同,然而汤、武广大其德,行六七百岁而不失;秦王治天下,十余岁则大败,此无他故矣,汤、武之定取舍审,而秦王之定取舍不审矣。夫天下,大器也。今人之置器,置诸安处则安,置诸危处则危。天下之情与器无以异,在天子之所置之。汤武置天下子仁、义、礼、乐而德泽洽,禽兽草木广裕,德被蛮貊四夷,累子孙数十世,此天下所共闻也,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罚,德泽无一有,而怨毒盈于世,下憎恶之如仇仇,祸几及身,子孙诛绝,此天下所共见也。是非其明效大验耶○以刑法与礼教层层比较,劝汉帝宜学周不宜学秦!人之言曰:“听言之道,必以其事观之,则言者莫敢妄言。”今或言礼谊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罚,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观之也?○以上定取舍,重德教,太息之四,亦未揭明长太息字样。
奏疏以汉人为极轨,而气势最盛、事理最显者,尤莫善于《治安策》。故千古奏议,推此篇为绝唱。可流涕者少一条,可长太息者少一条,《汉书》所载者,殆尚非贾子全文。贾生为此疏时,当在文帝七年,仅三十岁耳。于三代及秦治术无不贯彻,汉家中外政事无不通晓,盖有天授,非学所能几耳。
奏议以明白显豁、人人易晓为要。后世读此文者,疑其称名甚古,其用字甚雅,若仓猝不能解者。不知在汉时乃人人共称之名,人人惯用之字,即人人所能解也。即以称名而论,其称淮南、济北,如今日称端华、肃顺也;其称匈奴,如今日称英吉利也;其称淮阴侯、黥布、彭越、韩信、张敖、卢绾、陈豨六七公,犹今日称洪秀全、李秀成、石达开、张洛刑、苗沛霖、奤匪、回匪也;其称樊、郦、绛、灌,犹今日称江、塔、罗、李也;其称郡国,犹今日称府厅也;其称傅、相、丞、尉,犹今日称司、道、守、令也。又以用字而论,其用“厝”字,犹今日用“置”字也;其用“虖”字,犹今日用“乎”字也;其用“虑”字,犹今日用“大致”也;其用“执”字,犹今日用“势”字也,其用“亡”字,犹今日用“无”字也;其用“亶”字,犹今日用“但”字也。其用“几幸”,犹今日用“冀幸”也;其用“隃”字,犹今日用“逾”字也;其用“县”字,犹今日用“悬”字也。由此等以类推,则当日通称之名,通用之字,断无不共喻者。然则居今日而讲求奏章,亦用今日通称之名、通用之字,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