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翠萍也在其中,见状赶紧把林母搀扶着,安慰道:“大姐,你是主心骨可不能倒下,林大哥咱们赶紧想个办法把人送医院要紧啊。”

“对对对送医院!”林父如梦初醒,他上前探了探林夏妮的鼻息,舒了口气,还活着呢。

“不,不可,不能动!”林逸秋高声喝住想要扶担架的人,一边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盖在林夏妮身上。

“啊?可是你三姐她……”

“她这是摔伤,不知道有没有骨头错位,而且又撞到了头,咱们不能随便挪动!”石矿在山林里,路途颠簸根本没有车辆,所以肯定不是车祸所致。

林逸秋想着送她来人还不知道怎么把人抬来的,正欲问问,却在人群中发现两个陌生男子东张西望正欲溜走。

林母也发现了,冲上前抱住其中一人的大腿,愤然道:“你们不能跑!给我站住!我好好的一个姑娘去了你们矿上,回来摔成这样,今天你们不给我一个交代,谁也别想走!”

“哎哟,我真是倒了血霉了,我好心送你女儿回来,你怎么还怪上我来了,婶儿,你可不能不讲道理啊,快松开快松开!”那人挣扎着想逃离,却被林逸海一把摁住,动弹不得。

“呸——马上过年了,还遇到这血光之灾,可真够晦气的!”另一人吐了口唾沫,上去拉拽两人。

林冬妮也不发楞了,她知道不能轻易放眼前二人走,便上前恶狠狠地把人抓住捶打:“不准你们欺负我娘!不准欺负我大哥!”

小小的身体爆发巨大的力量,任凭那人怎么挣脱都不松手。

现场乱糟糟的一片,林逸秋不得不打起精神维持秩序:“大家都散开,我姐要呼吸不上空气了。”

“这位大哥,我爹娘都伤心糊涂了,你别生气,快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那人无奈地停止了挣扎:“哎呀,你们拉着我也没用,赶紧带人去治伤吧,这又不是我们做的,你们怪我们也没用啊……是是她自己跳的,啊不,自己摔的,然后就,就这样了。”

林逸秋眼皮狠狠一跳:“你说我姐自己跳的矿坑?大过年的,无缘无故她干嘛跳?好在现在是冬天,衣服穿得厚,要是夏天……”林逸秋不敢想象。

他强忍怒气继续问:“什么时候的事了?”

“昨昨天……”那人也被林逸秋的气场压得喘不过气,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昨天?我姐就出事了,今天你们才把人送回来,我姐要是出了事,你们担待得起这条人命吗?”说到后面,林逸秋几乎是用吼的了。

那人缩了缩脖子,低声狡辩:“我们去卫生所帮她看了,医生帮她包扎了……”

林逸秋怒极反笑:“卫生所?人命关天你们只是送卫生所?眼看瞒不下去了,才把人给我们送回来?”

“你们怎么把人送来的?”

“拖拖拉机……”

拖拉机?那就是说从林夏妮出事到现在已经颠簸了好几次了。

时间就是生命,不容犹豫了,林逸秋当机立断,有条不紊地指挥道:“小河你把这两人给我看住咯,别让他们跑了,一会儿我接着审,小湖你去县医院帮我们喊骨科和外科的医生,冬妮灵活点也跟着,你们骑我的自行车快去快回!小江,你去附近给我找一下周大夫,把他喊来……”

小河、小湖、小江都是周翠萍的儿子,能帮上忙三个人立刻开始行动起来。

人群中有人不赞同:“这周大夫不是被批斗了……”

林逸秋说的周大夫是个老中医,不是那种赤脚医生,而是正正经经有家族传承的,运动一开始,他们一家就被斗得四分五裂,死的死逃的逃,医书药材仪器全被搜刮出来,尽数被焚毁,林逸秋也不确定他会不会出山,所以派了年纪最小的韩小江过去,希望他能动一下恻隐之心。

“人命关天,他不行你行?你来给我姐治啊!”林逸秋烦透了,说话也毫不客气,直接大着嗓门把人给怼回去了,也算是不留话柄了。

总算是没人吭声,给现场还了一片寂静。

“大哥,咱们把三姐抬进去。”这事交给谁他都不放心,只有自家人来做才行。

看热闹的人如摩西开海一般散开,让出一条路,林父开门林母驱散人群,大家各司其职。

林逸海和林逸秋把林夏妮放在客厅搭起来的椅子上。

林母泡了个汤婆子放在林夏妮脚边给她取暖,林逸秋把火炉也挪到林夏妮身边。他是懂一些急救知识的,但是跟专业医生还是不能比,而且没有拍片的情况下,林逸秋根本不敢乱动林夏妮。

“三姐,三姐。”林逸秋轻轻唤她。

可能是听见了家人的呼唤,林夏妮手指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看见家人的一瞬间,委屈全都化成泪水流了下来,只是她太虚弱了,嘴巴张了张,终究没说什么。

林母强忍泪水安慰着女儿:“夏妮乖,不要哭,哭了对伤口不好……”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韩小江飞奔回来,后面还扯着一个年入古稀的老人。

“哎呦哎呦,老头子我要被你扯散架咯,病人在哪呢?”

“在这里!”全家异口同声,齐齐站起身,把位置让给大夫。

老人上前翻看了一下林夏妮的眼皮,又给她诊了诊脉搏,查看了一下伤口,无奈地摇了摇头。

林母慌了,直接跪在了老人面前:“救救她吧,周大夫,多少钱都可以,我给你跪下了——”

周大夫赶紧把林母搀扶起来,对着众人解释:“太迟了啊,她身上的伤势其实并不重,只是骨折和擦伤,但是失血过多加上致命伤在头上,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她了。”

“给她输血有用吗?”林逸秋问。

“以她的伤势还能撑到医院吗?”周大夫反问。

难道真的就没有办法了?

林逸秋在现代的时候,曾经短时间内失去了父亲和爷爷两个至亲,他太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了。

虽然他来到这个时代才短短半年,但却深受林家人的照顾,尤其是眼前这个像老黄牛一样默默无闻为家庭付出的少女。

她才十八岁,难道真的就要就此凋零在花季吗?

她还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呢!

林逸秋攥紧了拳头,这一刻他好后悔,后悔当时没有拦着家里人让她去石矿上班,后悔那天夕阳西下没有带她回家,后悔没有早点让家里人去她回来过年……她还是个小姑娘,他怎么忍心让她去这样的危险的地方上班呢?

林逸秋之前想过无数次要赚钱补偿林夏妮,带林家过好日子,也想过帮林夏妮找个好人家,想过让她重新读书,想过……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的速度太慢了……

林逸秋心里乱糟糟的,思维也极度混乱,他浑浑噩噩地看着家人,嘴里振振有词仿佛是说给他们听的,又仿佛是说服自己:“县医院的医生还没来呢,我们不能放弃,要听听医生怎么说。”

这话出口,林逸秋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抖得厉害。

林母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林父林逸海则垂着头,众人静默,等待着最后一刻宣判的到来。

等待是漫长而又寂静的,它像一条水蛭,啃食着所有人的心。

屋外隐约有车行驶过得声音——

是救护车!

整个吴县就这么一辆救护车,他不会听错的!

林父精神一震:“医生来了!”

果然林冬妮带着两个白大褂和护士来到了林家。

护士上前给林夏妮量血压,一个医生拿出听诊器,另一个医生则检查伤口,三人分工明确,众人不敢开口,生怕惊扰了对方。

过了一会儿,两个医生检查完毕,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满怀歉意地对林家众人说道:“她身上的伤不严重,主要是现在失血过多,血压很低,头上的伤很严重,我们怀疑头骨有骨折,具体还得看一下片子……”

跟周大夫的判断如出一辙。

周老爷子一副“你们看吧,我没骗你们”的表情。

“要做开颅手术吗?”

医院诧异地看了林逸秋一眼,没想到还有人知道开颅手术的,但是……

他满怀歉意地鞠了一躬:“真抱歉,我们医院没有这个条件,也没有这个医疗水平,如果转院……来不及了。”

林逸秋深呼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专家呢?我们要找专家。”

医生迟疑了:“这——”

林冬妮终于忍不住了,小嘴一扁,“哇呜”哭了出来:“没有专家了,爹娘大哥小哥,医院的叔叔阿姨们说,说医院没有专家,呜呜也没有药——专家们被下放了——他们医院没有人了——所以——”

没有专家。

没有药。

这几个字就像魔咒一般在林逸秋的脑海里盘桓。

难道林夏妮命该如此吗?

不,不会的,林夏妮是谁?她可是这本小说的女二号,如果她死了,剧情要怎么走下去?

所以她不会死的,她不会死的!

可林逸秋还是害怕,他不敢赌,他怕他的出现影响了剧情,导致林夏妮惨死,那他一定会悔恨终生的。

他从出生起就是富三代,没有什么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平生只有两次如此无力,皆是在医院被宣布死亡通知的时候,这是第三次……

林逸秋还在做心里建设,林逸海却忍不住了,他冲上前揪住医生的衣领低吼道:“我要你们救我妹妹,救!她!求你们了!”

谁也没想到第一个控制不住的人会是他。

韩小湖韩小河同时上前把人抱住:“大海哥,不要冲动啊!”

“抱歉,我们真的无能无力!”医生也红了眼眶,他见惯了生死,知道很多病人家属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所以也没怪他。

林逸秋让他们帮林夏妮重新上药包扎,然后恭敬地把人送走,把周大夫拽到角落里,开门见山道:“你还有法子吗?”

“身上的伤可以慢慢治,她现在也已经不出血了,难的就是血压太低,你有没有什么续命的法子?”

周崇儒诧异地看了一眼眼前的小子,他年岁不过十六七的样子,长着一张俊秀稚嫩的脸,还是个少年呢,此刻却透露出不符合年龄的深沉,除了按住自己肩膀的手微微颤抖出卖了他。从他能想到来请被批斗的“反革命分子”,他就能看出来,这一家子也就这一个能主事的。

周崇儒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我猜的,你们学中医的,应该多多少少都会一些不为人知的奇技吧,不然中医如何传承千年……而且我听周围人说,你家祖上是前朝太医院的,既然如此,那医术传承少说也有百年了,会没有一点保命的方子?”能做的上太医,那都是全国万里挑一的好苗子了,进宫伺候贵人的,更是人中龙凤,可不得有点看家本领嘛,林逸秋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不知道是哪句话取悦了周崇儒,他微微思考一下,最后还是心软了:“有。”

林逸秋略略松了口气:“是什么?”

“我家有个传承百年的保命方子,可以治疗严重跌打损伤或内伤出血,还能治疗枪伤刀伤、疮毒肿痛,有延缓疼痛、活血化瘀之效,只是这药传到我手上就再也没有用武之地了,我并不知道管不管用,而且所剩不多了……”

“多少钱?”林逸秋直接打断对方:“只要能救我姐姐,多少钱都可以!即便是不行……也总要一试!”

“爽快!”周崇儒见惯了为了钱不顾亲人安危的,他知道这年头人人个个都穷,在钱面前放弃一个孩子的生命太常见了,反倒是林逸秋这样豁出一切也要救人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这也是他当时没有说出这药的原因之一。说了,人家又没钱买,说不定心里怎么怨他,这都是人心啊。

“我家还有一支几十年的老山参,虽然年代比不上百年的,但功效却不差,一共七百元,承蒙惠顾!”

饶是林逸秋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被这个价格吓到了,但是保命丸这种东西一听就很贵吧,还有老山参什么的,算起来比电视机、冰箱都便宜,所以不是东西的错,是他的错,他穷啊。

“我去给您拿钱,您尽快回去取吧!”

“你家人能同意?”

“我会说服他们的。”

周崇儒也不想把事情做绝,毕竟人命关天的事情:“这样吧,这钱你先欠着,我先把药丸给你,回头给你拿山参,一日一片含水送服即可。”

“多谢周大夫了。”林逸秋从他那里拿了救命丸,给人鞠了一躬才进去。

周崇儒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道:“这小子有点意思。”

林逸秋进了家,把林母扶起来:“妈,别哭了,我这有几颗从周大夫手里拿的药丸,说是可以活死人医白骨,咱们总要试试,先给三姐吃吧。”

林父倒是问:“这药贵吗?”

“爸,都什么时候了!”林逸海低声骂了一句。

“钱的事情你们就不用操心了。”林逸秋理解林父的意思,家里太穷了,要是再背上债,那估计全家都要饿死。但是林夏妮出事,他不可能不救,横竖是七百块又不是七百万,这辈子总有还得清的一天,林逸秋这时候心态还行。

“哎呀,是我魔怔了,吃吧吃吧,如果不成,那也是她的命,咱们尽力了。”毕竟连县医院的医生都束手无策。

林父又道:“大海你跟我一起把你妹妹抬进去吧,总是睡在客厅也不是办法。”

林逸秋把药珍而重之地交给林母,便去审问那两个送人的男子了。

这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看着倒也老实巴交的,韩小河说这期间两人也没有再逃跑,林逸秋道过谢便开始审讯。

据他们交代,石矿两天前就休假了,这两日人都走的差不多了,连林夏妮的亲戚(婶娘桂金枝)也回去了,他们并不知道林夏妮没有回家,是等到出事以后才知道这个事情的。

至于他们两个为什么没回去,他们都是无父无母也没老婆的人,打了半辈子的光棍,一直都是在矿上过年的,除此之外就只有石矿矿长一家子和一个管事的。

“我们矿场矿长叫石金荣,管事的叫王达发。”

林逸秋在本子上记上这两个名字,心道:这么看来,倒也有理有据,三姐应该是找了什么借口说服了婶娘让她先回去,而自己却留下了,婶娘不是不负责任的人,人是她带去的,她不可能那么容易撒手就不管了,这个理由一定有理有据,充分可靠才会说服她。

而既然婶娘提前回去了,那她应该不知道林夏妮摔了这件事,爷爷奶奶和小叔一家应该也不知道这件事。

“是谁先发现我三姐的?”

高瘦子说:“是我,昨天凌晨我起来撒尿的时候发现的。”

“当时现场还有谁?”

“没了,就我,我发现小姑娘摔了以后立刻上去叫她,当时她还有点知觉,就喊疼啊疼啊什么的……”

“也就是说你没看见是她自己跳的,还是被人推的?”

“这这这,我……确实,不过我想不通有谁要杀人啊?”

“你想不通的事情多呢,那你想得通我姐为什么要自杀吗?”

林逸秋言语犀利,高瘦子被震住了,只能老老实实交代:“我……哎呀,小兄弟,我是真不知道,我看见人伤了就赶紧大喊啊,想着送医院啊,是管事的说先送卫生所看一下,我就带我兄弟把人送过去了。”

这样问问不出什么,林逸秋干脆换了个问法:“平时有人欺负我姐吗?”

“应该是没有吧……”

“请不要用应该可能这样的词汇,你知不知道一旦我们报警或者告你们矿长,法院会将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作为呈堂证供。”

两人被吓得瑟瑟发抖,他们也不知道怎么送个伤员,就惹出这样的祸了,早知道就让管事的亲自送了,这平白无故惹得一身骚。

林逸秋也没办法,这时候没有监控,如果三姐是被人推的,那矿场和凶手要承担全部责任,即便不是,那她自杀也得有个理由吧。

“是是是,没有,您有所不知啊,我们那边累得很,一天十小时的工作量,干完活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谁会欺负你姐姐?而且我是男工,她跟女工,我们是分开工作的,平时也见不着,我真不知道。”矮胖子显然更懂得审时度势,不经意地就对林逸秋换上了尊称,再也不敢觉得他是个小孩就好糊弄了。

“男女分开?”这倒是条线索。

“是,我们矿场有住宿,矿长怕有人乱搞男女关系,把男女上工跟住宿都分得开开的,男工轻易不能到女工那里去。”

“你说你们宿舍是分开的,你兄弟又是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她的,难不成他还跑那么远去撒尿吗?

“对对对,我说呢,你姐姐是在离我们宿舍不远的地方被我发现的!”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高瘦子还连说了几个对字。

林夏妮不是乱搞男女关系的人,所以深夜出现在男工宿舍边上本来就不合理,如果要自杀,她还专门跑去男工宿舍自杀干嘛?

真相似乎快要浮出水面了。

“你们石矿有谁可以同时经常性地接触男工女工的?”

高瘦子思考了一会儿:“大组的组长跟管事还有矿长吧。”

若是有人以权仗势欺人,那大头头的可能性最大,所以林逸秋又问:“那矿长人怎么样?”

“矿长人蛮好的,是退伍军人转业,他婆娘也很好,总是帮我们缝缝补补。”

退伍军人?这时代的军人是一个非常光荣的职业,这意味着他家世清白,为人也清白,才能分配到矿场做矿长,所以基本可以排除了,那就是剩下管事的——

王达发!

林逸秋在这三个字上圈了几个圈,笔尖用力到几乎要把纸张戳破。

不需要两人再说什么,他也能脑补个七七八八,什么样的情况一个女孩会深夜出现在男工宿舍附近,走投无路自杀也好,被人推下去的也罢,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吧,万一以后有警察调查什么的,请记住你们今日的说辞。”林逸秋拿起笔记本晃了晃:“我都记下了,可不要让我知道你们翻供哦~”

“是是是。”二人点头如捣蒜,都说记住了。他们本就没什么文化,在石矿上卖卖苦力的,被林逸秋一番警察律师的话,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林逸秋从袋子里摸了五块钱递给两人:“麻烦两位大哥送我姐姐回家,不论她之后是死是活,这份恩情我们家记下来,如果这件事与你们无关的话,这五块钱两位拿去喝茶吧。”

“这这怎么好意思?”两人虽说这么说,手却老老实实地接过了钱,这五块钱可抵得上好几天工资了。

最后他们再三保证此事与自己和兄弟无关,只差对天发誓了,林逸秋才放他们走。

得了真相,林逸秋却毫无笑颜,他不知道当时三姐掉下去时有多绝望多痛苦,也不知道他所想的是否就是事情的真相,现在只有林夏妮醒了才能验证,而他不敢验证……

这个春节注定不会过得太平,全家都气氛低沉,林父林母为了照顾林夏妮眼眶都红了,短短几日之间便苍老许多,林逸海也没去崔家拜年,这下两份水果罐头都省下来了,却再也没心思吃了……

他们不敢发电报到乡下告诉爷爷奶奶,怕他们年纪大了受不住,只能自己把这份苦吞下去,可瞒又能瞒多久,开了春该知道的都会知道的。

那日药喂下去以后,林夏妮确实有几瞬好转,看得出来她求生欲很强,奈何伤实在太严重了,林母把老参炖了,日日给她喂参汤和米汤,人却依旧衰败下去,眼看竟到了弥留之际。

众人似乎接受了这样的现实,林母从厂里连夜买了些粗麻布,还叫了几个关系好的妇人帮忙叠黄纸,这是在准备后事了。

林逸秋不死心,跟林家两兄妹轮流守着林夏妮,给她取暖喂参汤。

今天是大年初四,本来是个喜气洋洋的日子,邻居的鞭炮声还在耳畔,林家却格外寂静。

林逸秋正在用热毛巾给林夏妮擦手,她脸上和手上的伤都在慢慢恢复,可奇怪的是人却在衰败,只能精心再精心地养着。

突然,林逸秋感觉林夏妮的手指在他手心滑过,然后慢慢睁开了双眼。

她的眼神不像前几日那般空洞,反倒是有了些精神一般,望了望房里的摆设,然后目光转向林逸秋,嘴巴张了张似乎在说些什么。

林逸秋凑上前去,只听见几个断断续续的字节“很喜欢”“房间”,他明白林夏妮是在说喜欢这个房间的设计,她去上工之前,家里还仅仅只有一个雏形,她还没睡过一天,就……

林逸秋鼻子一酸:“姐,你快好起来吧,家里可不能没有你。”

林夏妮扯了扯嘴角,她感觉生命在流逝,怎么说呢,她这些天并不是毫无知觉,知道家里人跟她说话给她喂药,她也想挣扎着活下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生气仿佛被吞噬了一样,怎么努力都没有用。

今日她好不容易摆脱了梦魇,醒了过来,却身上轻了许多,没有了前几日的难受甚至都可以坐起来了,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林冬妮正巧拿着参汤和米汤进来,她看见林夏妮醒了,兴奋极了:“三姐,你醒啦!”

林逸秋让她声音放低,不要声张。

林冬妮不明白,三姐都好了,为什么不要告诉家里人呢?

林逸秋没有拿参汤,反而是拿了米汤一匙一匙地喂给林夏妮,她胃口很好,难得没有溢出来全吃了。

林逸秋趁着放碗的功夫,迅速地抹了抹眼睛,转身又是面带笑容:“三姐,你感觉怎么样了?”

“三姐肯定是好了,她之前从不吃那么多!”林冬妮非常肯定,乐滋滋地跟林夏妮分享这些日子的好事和辛苦。

“大哥找着媳妇了,你肯定不知道吧,就是小姑结婚那天,在后厨帮忙那个向红姐姐……小哥有工作啦,是临时工呢……这几天你一直睡,可吓死是我们了,妈哭得眼睛都快瞎了……”

林夏妮不能言语,只是点头微笑,示意她自己在听。

林逸秋心知她清醒的时间并不多了,最先喊来了林父和林逸海,林母容易激动,他怕对方经不住刺激又哭又闹,或者昏过去,到时候除了要照顾林夏妮还得照顾林母。

强撑着见完家人,林夏妮就坚持不住了,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让她变得格外疲惫,她开始昏昏欲睡,什么也吃不下了。

“三姐——”林冬妮控制不住大喊了出来。

听到喊声,林母手里的元宝倏然掉落,人也摇摇欲坠,却强撑着踉踉跄跄地走进来,只喊了一句“儿啊——”,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林逸秋上前颤颤巍巍地摸了一次脉搏,已经微弱到几乎等于没了。

他不死心,又摸了摸颈动脉,同样如此。

林母伤心过头已经哭不出来了,她坐在床边,轻抚着女儿的头发,就像平时一样发号施令:“你们出去吧,把周婶娘叫进来……逸海你去烧点水,我要给夏妮擦擦身子……老头子,你去拍个电报给松江,让他缓缓再告诉春妮……逸秋你跑趟乡下,报个信给你爷爷奶奶他们,还有几个叔公和阿伯他们,让你爸告诉你具体是哪些人……冬妮,你把那件布拉吉和寿衣一起拿来吧。”

“都去吧,别在这儿杵着了,让我们母女再说说话。”

虽然林母给每个人布置了任务,但是林家父子三人谁也不敢走。

至少……

至少要等……

三个男人都在门外沉默着。

门内窸窸窣窣传来一点声响,在这个寂静的空间里格外被放大,林逸秋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战鼓般擂擂作响。

“夏妮——女儿诶——”门内传来林母撕心裂肺地叫喊声。

心脏骤然落地,一切尘埃落定。

林逸秋并不后悔,他已经做到自己能做到的一切了。

房门被打开,周婶红着眼睛走出来:“快进去看看,你们娘昏过去了,唉。”

“麻烦你啦,翠萍,等会儿晚点带老韩和三个儿子来吃饭!”林父寒暄着,有条不紊地安排后续。

“年头上不宜出殡,怎么也得过了初七再说,先把夏妮挪出来吧,我来找人把她送回乡下。”

林父这话听着着实伤人,却也是实在话。

林逸海林冬妮进去把林母搀扶了出来,林父又去联系一些丧礼事宜,整个家里忙成一团糟,只剩下林逸秋仿佛被遗忘一般杵在原地。

他重新进了这个小房间,这是他为林夏妮和林冬妮特地设计的房间,房间的主人没有在清醒的情况下住过一日,却已经离开了,他还有好多贴心的设计没有告诉对方呢……

三姐……

我的好三姐……

你这辈子已经够苦了,来生投胎去21世纪吧,你会幸福的。

林逸秋上前帮人拢了拢被子,好像人还在一般,只是睡着了。

突然,他僵住了。

他好像,好像听见了呼吸声?

不可置信般的,他又用手试探了一下,手下的脉搏强劲有力,丝毫不像是病重之人该有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了防止误判,他淋着大雨跑到了周崇儒家里,把人又给“请”了过来。

周崇儒听说了死而复生一事,楞是不相信,只道是可能假死又恢复了脉搏,但是林逸秋知道事情绝对不会这么简单。

他这么大动静自然瞒不过林家人,很快众人就被他召集了,为了不让林母感觉空欢喜一场,林逸秋只说了让大夫确认一下是不是真正的死亡。

周崇儒上手检查了几番,也深觉不可思议,就算是假死又恢复,这脉也不会恢复得那么好吧,这都不像是个病人,可脉搏总做不得假吧,他行医五十几载,还是第一回 碰见这样的怪事。

他把情况如实告诉了林家人,林母当即给他跪下了,口称他是活菩萨,赛华佗,又说是林家祖先保佑,是天神开眼,人都乐傻了。

林父从不信这些,这次也不得不信了,欢欢喜喜地要给楼里的邻居报平安。

林逸秋知道这件事很诡异,但是三姐又活了这是好事儿啊。

林母的精气神一下子来了,她把先前叠的元宝全部藏了起来,又帮林夏妮把寿衣换下来,换成干净的衣服,兴致冲冲地去煮鸡汤了。

这一周为了林夏妮的事情,全家都疲惫到了极点,这下人没事了,除了说阎王爷不收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周崇儒抚了抚胡子,乐呵呵地对林逸秋说:“这药总算是有点效果的,不枉你花了七百块钱呐。”

林逸秋自然还记得这笔债务,他坦然一笑,跟人命比起来,七百块钱又算什么。

大喜大悲过后,人总是特别容易疲劳,林逸秋也不例外,把周崇儒送走以后,他瘫倒在**,这一刻忘掉了所有的烦恼,幽幽进入梦乡。

可能是白天的事情太过于惊奇,林逸秋梦里也睡不安稳,一番纠缠反倒是醒了。

他的房间就在客厅,是半包围的结构,家里光线昏暗,但是外面月光却很明亮,朦胧间他看见客厅中央站着一个黑发白衣的女子。

白衣女子!!!

“艹!谁啊!”

“老四?”女子出声,然后转过身怔怔地望着他。

“三三姐?”林逸秋惊愕地望着眼前的女子,不是林夏妮又能是谁啊。

下午周大夫才说人好了,晚上就能站起来了?

“吓死我了,三姐你怎么起来了?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林夏妮摇摇头,她似乎还在梦里,嘟囔着:“我有点头疼,想去上个厕所。”

说罢就要往外走,却又不小心撞倒了椅子。

“哎哟,我没告诉你,咱们家做了一个洗浴房,以后不用出去上厕所了,在家里解决就行了。”林逸秋把人搀扶到门口,便不进去了。

“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喊冬妮来扶你。”

林夏妮说:“不用了,那丫头睡死了,甭喊她了!”

林夏妮的遣词造句有些奇怪,但是林逸秋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满心想着这恢复得也太快了吧!

他半梦半醒地回到房内,倒在**,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全然不知林夏妮此刻正在镜子前,震惊地望着镜子里的女人。

这是她吗?

为什么她会变得这么年轻?

时间回到一个小时以前,林夏妮睡得正香,迷迷糊糊摸了摸身边人没摸着,嘴里嘟囔了一句:“老李,你起来了吗?”

话音刚落,她就醒了,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身上的被子和床褥,这床垫也太硬了,被褥也有一股霉味。

林夏妮有些生气,她交代过儿媳妇要手洗床单,被褥到了冬天都要晒,可如今她盖的却是发霉的被子,就知道对方又偷懒了,想到儿子只知道护老婆,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心里想了几百种折腾儿媳妇的办法,她准备起床了。

摸了一会儿却没摸到手机,反而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林夏妮一脸茫然:这是哪里啊?是她家吗?

老李人呢?

这时上层床铺传来一个她几十年都没有听过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三姐,你是醒了吗?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你不舒服要告诉冬妮哦。”说完,人又睡了过去。

这是冬妮?

她的小妹林冬妮?

她脱离林家已经几十年了,自从下乡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小妹,而她现在就睡在自己的上铺?

林夏妮顿时困意全无,起身打量了一下这个不足十平米的房间,比起她儿子的婚房,这里可真的是简陋至极,黑地砖,上下铺,连个衣柜都没有。

她抬头望向上铺,与她记忆里的弱弱小小的姑娘不同,眼前这个姑娘已然有点张开的趋势,五官也与她逐渐变得相似,但是都改不变不了一件事,就是她太小了,太年轻了!

她都七十多了,她小妹居然才十岁?

她有些慌张,又喊了两句:“老李,老李你人呢?儿子?钟琴?”

“你们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