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林逸秋此刻确实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万万没想到那天碰到的老爷爷居然就是自己的亲爷爷。徐离景夹带私货,把自己的身份写在了最后一张纸,他是小姑姑的儿子,也就是自己的表哥,那徐离的父亲其实就是自己的小姑父。

难怪那天吃饭的时候,徐离景的态度那么激动。

自己以为顺手为之帮助的人其实也是自己的亲人,也太戏剧性了吧,不过他本身就在一本小说里,戏不戏剧的也很正常。

但他现在暂时没有时间纠结戏不戏剧性这个问题。就在前两天,孔育给他们介绍了第一个单子,有个大院子弟需要补习语数英三门功课,而林逸秋的英语比肖明朗好些,所以他第一个上门。

周日,林逸秋乘坐公交车独自一人来到某军区大院。

估计是提前打好了招呼,站岗的警卫员在核查完林逸秋的身份以后,直接就放他进去了。

林逸秋寻着字条上的地址刚刚到达目的地,正想敲门的时候,却被人从身后喊住了。

“队长?”

林逸秋转身,却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正站在自己身后。

“陆、陆同志?”

陆雪已经很久没有那么发自内心的高兴了,她走上前来细细打量了林逸秋一番:“队长,好久不见,我刚刚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

“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前面就是我家,要不要来坐坐?”

差点忘了,原文中陆雪父亲可是司令,可不得住在军区大院嘛。

“不了,我来帮学生补习。”

陆雪有些惊讶,据她所知,林队长貌似不差钱吧,怎么会接这样的活儿。

“什么学生?我认识吗?”

“主家姓苏。”

“哦,原来是苏参谋的儿子啊,那你快去吧。”

这时,不远处的二楼阳台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女声:“小雪,你跟谁说话呢?”

林逸秋抬头看去,看见几位上了年纪的妇人正在阳台上品茶。说话的那位他不认识对方,但从面相上来看,看着不是个好相处的。果然,陆雪也准备装作没听见,打算直接回去。

那妇人见陆雪不说话,脸上有些得意,她知道陆雪有个乡下小子的男友,想来便是这一位了,于是再度开口道:“果然去了一趟农村就是不一样,认识的人层次也不一样了。”

林逸秋知道对方这是在讽刺自己呢。不过,他现在只是个穷学生,穿戴方面都很普通。

而陆雪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凌的小姑娘了,她笑眯眯地回了一句:“是啊,毕竟林队长也是刚刚考入北外的高材生,确实与某些初中都没读完的人层次不一样呢。”

陆雪这话讽刺的正是刚刚开口的妇人,她的继母宁洁。

宁洁嫁到陆家以后,带过来一个女儿,现在已经改名叫陆霜了。这些年趁着她在乡下,宁洁为了让女儿嫁个好人家,没少带她出门交际,但京城里跟陆父差不多职位的,哪个不是人精,知道陆霜只是个继女,而且各方面也不优秀,因而也没人接宁洁的茬。从此这件事便成了宁洁的心病,谁提她冲谁。

果然,陆雪这话一说出口,宁洁和陆霜双双脸色大变,不仅如此,她们身边围着的一圈军人家属也都是眼观鼻鼻观心,相互示意并不说话。

陆家继母苛待前妻女儿的事情,整个军区大院都知道,要不是她现在还是陆家当家主母,她们也不愿意来奉承对方。

陆雪轻飘飘地说完就走了,只剩下宁洁母女尴尬地坐在原处。她们是这个局的主人,不好轻易离场。

林逸秋见闹剧结束,自己也就去上课了。

他这次要教的小男孩叫苏峰,今年已经15岁了,算得上大的孩子了。

据苏母说,她儿子整日想着参军,对文化课毫无兴趣,之前已经气走了好几位老师,找上林逸秋纯属是碰碰运气,其实打心眼里也不指望他能降得住家里的混世魔王。

她这么一说,林逸秋心里有了个底,于是他对苏母说:“一会儿不论发生什么,你只要信我就行了。”

苏母将信将疑,却还是答应了下来。

他进门的时候,苏峰正在玩军棋,见林逸秋进来了,也没当回事,自顾自地继续玩。

林逸秋把自己一早准备的教案放在桌上,又拿出一块借来的手表放在桌上计时,自己拿起一本原文书籍开始看了起来。

苏峰玩了一会儿,自觉没劲儿,便偷偷观察林逸秋。

这个新老师年纪可真小,看着跟以往那些老师都不一样。

苏峰挪动桌椅,企图引起林逸秋的注意,却见他毫无反应,也不跟自己说话。他上前一看才发现对方看书已经入了迷,便心生气恼,对着林逸秋直接喊了一句:“喂,你是新来的老师?”

林逸秋这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推了推借来的眼镜:“老师不敢当,我是北外的学生,我姓林。你可以叫我林逸秋,也可以叫我林老师。”

苏峰问他:“你怎么不给我上课?”

林逸秋笑眯眯地回应道:“哦,从我进来的那一刻,课程就已经开始了。我这一课时是两小时,课时费是两块钱。”

苏峰也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不要脸:“什么?你一句话也没说,这就开始了?”

“是啊,我的课程排的很满,你这边结束以后,我还得去下一家。哦,现在距离下课还有一小时二十分钟,等到点了,就可以结算工资了。”

苏峰都快被气笑了:“你以为我妈傻啊,你都没给我上课还给你结钱。”

林逸秋表现得比他还无辜:“我明明上课了,分明是你不认真听。”

苏峰生活环境单纯,见识也少,还第一次看见有人这么耍无赖。

他愤愤道:“我这就告诉我妈去,你这个骗子!”

林逸秋怜悯地看着他:“可以,不过你觉得你妈会信你吗?”

“怎么不……不会?”苏峰强行辩驳道,他也知道自己劣迹斑斑,所以此刻完全是强壮镇定,冲着楼下喊:“妈——”

“妈,你快上来——”

早已蓄势待发的苏母拿着鸡毛掸子,气喘吁吁地跑到二楼:“吵什么呢?苏峰你是不是又对老师不尊重?”

苏峰:“???”

林逸秋满意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等苏母训斥完,才慢悠悠地开口道:“苏夫人,我们还得继续上课呢。”

苏母这才作罢,放下鸡毛掸子恭敬地对林逸秋说:“林老师,真是麻烦您了,我们家这个逆子只能交给您了。”

苏母走后,林逸秋给苏峰使了个“你看吧,没人相信你”的眼神,然后继续拿起自己的书籍阅读,苏峰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只是一个局,而他还傻乎乎地上当了。

苏峰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

这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要疯了!

这时,林逸秋故作惊讶地转过身:“啊?差点忘了,你还要上课吗?现在还剩下一个小时五分钟。”

抱着绝对不能让对方占便宜的心思,苏峰即便是气得牙痒痒,还是挤出了一个字:“上!!!”

林逸秋满意地笑了笑。

搞定一个熊孩子,这有何难?

周家今日难得张灯结彩,不为别的,只为了在外服刑多年的周家老三,今天终于回京了。

一大早,路月瑶和两个妯娌就忙活开了,一想到分别多年的丈夫今天就要回来,欢喜的心情冲散了连日里她对幼子生祭的悲伤。

周家二媳妇韩娟也高兴的不行,她见路月瑶不住地抹泪,忍不住打趣道:“三弟今天回来,你高兴点,别哭了。”

路月瑶点头称是:“我就是高兴才哭的,这叫喜极而泣。”

周家大媳妇吴舒媛把炖了一上午的汤,小心翼翼地倒进碗里,面带期待道:“等振华和兴华还有几个孩子回来,咱们又是团团圆圆的一家子。”

二十年前,周家突然发生重大变故,一家子被打成□□,全家所有男性被下放到天南海北进行劳改,只有几个小的侥幸逃脱。可厄运并未就此放过周家,后来又发生了运动这样的混乱,家里剩下的小辈也被批斗下狱,一家几十口人从此支离破碎。

从去年开始,好消息就陆陆续续传来,几个子侄都从劳改农场回了家,甚至老爷子也回来了,周家就此有了主心骨。

如今就差周家这三兄弟等着平反了。

几个妯娌还想继续聊,周保国严肃着一张脸出来了。

三人放下手里的家什,跟他问好:“爹——”

周保国看着还在意外状况外的儿媳妇心下叹息,还是先给她们打个预防针吧。

“去把阿松和孩子们都叫来,开会!”

周家自从分散以后,已经很多年没有开过什么家庭会议了。周老爷子虽然是军人,但对家人都是非常和善的,三人嫁入周家几十年,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生那么大气,纷纷噤若寒蝉,听从指挥。

周中华自己都没想到,拖着疲惫虚弱的身体回到家里,迎接他的不是家人欢欣,而是老爹的棍棒。

在周家大厅,周保国板着一张脸问:“所以你承认,当年是你把子曜送走的?”

周中华看了一眼周围的亲属,艰难地说:“是……”

路月瑶万万没想到,丈夫所说的真相竟与公爹说的不谋而合,情绪激动之下险些晕过去,还好两边的妯娌各搀扶了她一把。

周保国大怒:“你给我跪下!”

周中华连忙安慰妻子和父亲:“我也是无奈之举,当年那个形势,孩子跟着我们只能受苦,能不能活下来都是未知数。”

路月瑶怒道:“那你也不能不告诉我啊,你知道这些年我都是怎么过的吗?”

周保国则问起了另一件事:“你娘知道这个事情吗?”

周中华摇了摇头,一脸愧色:“您也知道那些核查的人,个个都是狗狼之辈,嗅到一点点味道都恨不得掘地三尺。要想瞒过他们的人,自然也要瞒过自己人,所以这件事只有张妈跟我知晓,其他人一概不知……娘走的时候,我已经在赣省监狱服役了,所以她也不知道……”

周保国仰天长叹:“唉,冤孽啊。那咱们什么时候把子曜,啊不,逸秋接回来?”

周中华连忙制止:“爹,其实当年把孩子交给张妈以后,我就没想着子曜能回来……”

众人大惊:“什么?”

周中华苦笑:“当年要不是张妈只顾着看子曜,冬冬也不会丢……知道冬冬没了以后,我内心愧疚万分,加上当时那个形势,我以为自己活不长了……我就想让张妈把孩子带走,起码把他健健康康地抚养长大。我对外宣称丢的是周家幼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没道理人家替我养了二十年的儿子,孩子大了,我再把人认回来吧。”

周中华试图说服家人:“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徐离松也一时说不出话:“三哥,你——”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老友居然第一个放弃相认,那他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是否让给那孩子造成了困扰。

路月瑶懂自己丈夫说一不二的性子,可儿子就在身边却不能相认,这比剜了她的心还要难受,她赶紧寻求外援:“爹——”

周保国动摇了几下,很快便坚定了决心:“老头子我没几年好活了,死之前想见一见亲孙子都不可以吗?我要见他,哪怕他不认我这个爷爷,我也要见他一面!”

周中华急了:“爹——这样不妥啊!”

周保国吩咐道:“伯年,你去接他!”

刘伯年站出来行了个军礼:“是。”

林逸秋上完苏峰的课就直接去找了刘季年,对方最近正忙着开至味斋分店呢。

他把今天发生的事情都分享给了对方,刘季年也把店里的新鲜趣闻分享给了林逸秋,难得的约会就这样过去了。

傍晚,林逸秋得回学校了,两人小别胜新婚,谁也不想先走,于是刘季年就准备把林逸秋送回学校。

北平外国语学院的大门口,此刻正停着一辆军绿色的汽车。

来来往往的学生无一不被它吸引,但是一想到这车来自军区,又有些敬畏地远离。

汽车旁站着一位身姿挺拔的男人,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刘季年一路把林逸秋送到学校,远远地他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逸秋见他面色不对,赶紧问:“怎么了?”

刘季年不可置信地对着林逸秋说:“我好像看见我大哥了……”

刘季年大哥?

天青同志!

林逸秋正欲解释,刘季年已经先一步跑到汽车边上,他毫无顾忌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直到确认对方的真实身份:“大、大哥?”

林逸秋也惊讶地问:“天青同志,你怎么在这儿?”

刘伯年快步走到两人面前,对刘季年微微一笑:“季年,好久不见。”

林逸秋疑惑地看向两人:“大哥?!你真的是季年的哥哥,那你当初为什么不承认自己的身份?”

这下换成刘季年疑惑了:“你们俩认识?”

刘伯年镇定地说:“我现在改名叫刘天青了,所以我并没有骗你,况且你也从来没有问过我的身份,所以并不存在承不承认的问题。”

这分明是强词夺理,对方明明早就知道自己是刘季年的朋友,还……

林逸秋一时都不知从何吐槽起,他突然想到之前吃饭的时候,对方为什么凑上来,难道真的是因为他的故事太精彩,甚至吸引了他曾经位高权重的爷爷吗?

林逸秋:“这个……天,呃……”

刘伯年温和地说:“叫我什么都可以。”

林逸秋问:“我还是叫你刘大哥吧,那个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来接你回家,你爷爷和妈妈想见你,你爸也刚刚出狱了,上车吧。”刘伯年简洁明了地交代了一下缘由。

该来的还是来了,林逸秋其实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此刻内心还是挺平静的。

“季年哥,你愿意跟我一起去见我爷爷和亲生父母吗?”

刘季年自然不会反对,两人坐上汽车,刘伯年立刻发动,向着周家出发。

“大哥,既然你没死,为什么没有回家?”

车内一片静默,正当林逸秋以为刘伯年不会说话的时候,他开口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回去过?”

林逸秋跟刘季年纷纷竖起耳朵听刘伯年继续往下说。

“我之前一直在边疆执行秘密任务,当我知道有一位跟我同名同姓的战友牺牲,并且通信错误上报回刘家村的时候,已经过去三年了。”

接下来刘伯年把自己回到家乡,发现父母用烈士抚恤金盖了新房,弟弟利用烈士家属的名义进入了工厂,摇身一变成了工人阶级这些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我要是死了,家里还能拿一笔钱,你跟仲年的日子也能好过些,而且叔年的性子,我要是活着回去,他做不了工人,指不定怎么记恨我呢。”

刘季年踌躇道:“那大哥,那你……还会回去吗?毕竟抚恤金还在爹娘那里。”

刘伯年不甚在意地说:“不了吧,那笔钱就当是全了这二十年的亲子情谊吧。”

“我想爹娘宁愿要这笔钱,也不会要一个伤残的儿子吧……”

刘季年没有说话,想来是默认了刘伯年的话。大哥这话虽然残忍,但他这对爹娘也确实是难得的奇人,他们要的是一个值得他们骄傲的儿子,哪怕儿子是一名烈士,也好过他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