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可不可信?你有没有把你顶替的事情告诉他?他知道你父亲是劳改犯,可有说什么?

“顶替的事情我没说,我只说您是我父亲。至于他的人品……据我所知,他是个纯粹高尚的同志,他本人十分优秀,会画画会英语会唱歌会表演。他在得知我的身世之后,并没有看不起我,而且我们宣传队里有个地主的儿子,还在这里表演呢……”

徐离松并没有因为儿子的夸赞而放松警惕:“他人呢?我想见见他。”

徐离景知道父亲不见林逸秋一眼是不会放心的,只能把站在不远处望风的林逸秋也喊了过来。

“见我?!”

廖英杰似懂非懂地看着两人。

林逸秋只能打着哈哈:“啊,是不是那本古籍有什么问题啊?”

徐离景顺势下台阶:“嗯,教授说要跟你详谈。”

今天在室内表演,所以林逸秋只穿了一件中山装套了件外套就匆匆出来了,现在蹲在草丛里腿都快蹲麻了,突然听到徐离景说他父亲要见自己,他猛得站起来,差点因为腿冻而摔倒。

林逸秋踏着月光一步一步走到老人身边。

只这一眼,徐离松就知道这孩子人不差。

只见他梳着三十年代流行的大背头,穿着一身整齐的中山装,双手插兜,一派风流。不若是个来乡下受苦的知青,倒像是哪个大家族出身的小少爷,在自家花园闲庭信步。

恍惚间,他就像看见三十年前的老友向自己走来,笑着闹着要跟自己赏月下棋。

臆想中的身影跟眼前的男孩渐渐重合,徐离松恍惚间竟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想象。

难道这孩子是……他的孩子?

林逸秋拘谨地上前打了声招呼:“伯父,您好。”

见徐离松一直打量着自己,林逸秋赶紧解释道:“哦,我扮演的角色叫查理·郑,是个海外归国的资本家,所以才穿成这样的……”

“无妨,你这样穿,很好看。”徐离松嘴里念念有词,之前还对林逸秋略有敌意的他已经全然放松了下来。

徐离松怔愣了一会儿,然后如梦初醒般地上前握住林逸秋的双手:“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复又道:“是我魔怔了,你叫林逸秋。逸秋逸秋,这可真是个好名字。”

“小林同志你是哪里人?今年几岁了?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你父母对你好吗?”问完以后,徐离松一脸期待地看着林逸秋。

林逸秋虽然觉得对方问话怪怪的,就跟调查户口似的,却还是老老实实说了:“我家在江省吴县,农历五六年生人。”

徐离松喃喃自语:“五六年,五六年……不对……这不对啊。”

林逸秋想挣扎一下,却发现这老人虽然骨瘦如柴,却有着一把子力气,把自己的双手攥得紧紧的。

对此,他只能解释说:“伯父,我真的是农历五六年十二月出生的,我出生没多久就过年了,所以虚两岁,今年二十了。我家里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还有一个妹妹,我父母都是当地厂里的正式工,他们对我挺好的。”

“四个孩子?倒是一个大户人家。”徐离松失落地笑了笑,出生年月和家乡通通对不上,看来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也是他老了,怎么会把一个陌生人当成是那个孩子。

平复再三,徐离松压制住心中澎湃地情绪,对着林逸秋深深一鞠:“某在此多谢你对犬子的照顾。”

林逸秋怎么能受一个花甲老人之礼,赶紧把人扶起来:“您不必多礼,哎呀,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他见徐离景无动于衷,又催促他:“徐离景,你快帮我把你爸扶起来。”

谁料,徐离景反倒是来劝他:“没事,我爸他就这样,你就好好受了他这个礼吧,不然他会一直内疚的。”

林逸秋无奈只能老老实实站着,受了人家一个大礼。

徐离松行礼完毕以后,整个人都松乏了,他沧桑道:“我这一生不知道还没有机会出去,小林同志,我家小景就拜托你了……”

也不知道徐离景是怎么跟他父亲说的,徐离老先生这一番话,听着倒颇有几分托孤的味道。

林逸秋还没组织好语言宽慰对方,放风的廖英杰轻轻喊了一句:“逸秋哥——”

“你们说完了没有啊。有人要来啦!”

徐离景一改刚刚的颓唐,整个人立刻警惕起来:“不好,你们快走!”

林逸秋虽然仗着廖英杰是廖场长的儿子,但是要是真被人抓个现行,他们整个宣传队估计都要被八七五农场拉黑了,他不敢托大,正想立刻离开,却想到自己还有正经事没做呢。

“等等——”林逸秋匆忙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徐离伯伯,你认识这个人吗?”

徐离松趁着月色飞快地看了一眼。

照片是一张双人合影,左边是一个俊秀的少年,右边是个翩翩贵公子,背景隐约是个园子,两人身上都是一股子书卷气。

还别说,右人这个人还真有几分眼熟。

好像、好像就像是年轻时候的……

老达?

徐离松心里一紧:“你是他什么人?”

林逸秋心中一喜,看来就是说认识咯,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飞快地说:“时间紧促解释不清,如果您可以见到他,你就说是胡誉先生让我来找他的,你让他好好照顾自己,他的好友在苏市等他呢。”

徐离松自然知道事情的紧迫性,把照片叠了又叠塞进了袖口里:“行,我知道了,你们快走吧。”

林逸秋跟徐离景刚刚跟廖英杰汇合,一道手电的光便直直朝他们打来,晃得刺眼,让人不由自主地挡住了眼睛。

“站住!前面的,谁啊?”

廖英杰心虚地喊道:“是是我!”

“我是五场的廖英杰。”

三人往前走了一会儿,跟来巡视的人撞了个正着。

“哎呀哎呀,原来是廖场长家的公子,你说你天这么黑,跑到这里来干嘛?我们还以为是……”

廖英杰气馁地狡辩道:“以为我们是什么?是贼吗?我跟朋友出来透透气,礼堂里太热了。”

巡视的人又问:“那他们是……”

廖英杰道:“这两位自然就是我的朋友,他们可是我们四场和五场花了重金邀请来表演的,你们到底想干嘛,查人查到我们身上了?”

巡视的人立刻怂了,他们也是刚刚看完表演回来:“不不不,我们只是例行询问。”

“那你问完了吗?”

“问问完了。”

“我们可以走了吧。”

“当然可以,慢走慢走。”

等三人走远,巡视的也松了口气。

其中一人疑心比较重:“廖场长的儿子怎么带着两个陌生人在这里?”

“你没听人家说出来透气吗?”

“可这透气,未免也跑的太远了。”

“嗨,我说你这人怎么那么轴呢?他说来干嘛的就来干嘛的,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当没看见。而且你说说这里有什么?不就是一群劳改犯吗?又不是财务科。”

“也是,算了,走走走,看看那群人去!”

另一边,徐离松拿着照片左右瞧着没人注意,才走进房间。

他们平素被关久了,今天好不容易可以出来自由活动,所有人都舍不得这难得的时光,即便是月上中天,寒夜如冰,也不想回到这个逼仄的小屋。

但是他知道有一个人一定在!

果然,墙角处蜷缩着一个身影,看样子睡得正熟。

老达,是劳改农场唯一的异类。他们或是因为相同的经历或是因为相同的罪行,不约而同被关到了这里,有些人拖家带口,有些人虽然关在这里,却也有外面的家人时时照应。

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却还是个刺头。这些年也不知道被打了多少回,骂了多少回,可是这人仍然我行我素,跟刚来这里一个样,不过这两年稍微收敛一些,整日除了干活就是睡觉,美其名曰养精蓄锐。

“老达,醒醒!”

躺在**的达穆赫,其实在徐离松接近的那一刻就已经清醒了。

他睁开双眼,全然一片清明。

“你没睡?”

达穆赫不说话,紧抿着的嘴唇昭示了他被人打扰的不高兴。

不过在一起关了那么多年,徐离松也算是半个了解他的人了,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在意这些事情。

“你也别板着脸了,我这里有个好消息。”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儿子,徐离松心里毫无疑问是激动的,他想把喜悦分享给别人,却知道这份喜悦会给他们所有人带来灭顶之灾。

而跟他拥有相同境遇的达穆赫,无疑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

徐离松从兜里拿出那张小照片,扔给了达穆赫:“小心藏着吧!”

达穆赫拿起小纸片,疑惑地一点一点打开,然后他就看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他的瞳孔微微放大,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不可思议再到欣喜最后回归风平浪静,只有微微颤抖的手,昭示着他内心的不平常。

他立刻起身,把照片用穿衣针缝在胸口,只有这样,他冰冷的身躯才能感受到一点温暖。

徐离松咧着嘴,难得没有那副儒雅的形象:“怎么样?是好消息吗?”

他只问了一句:“可有什么话带给我吗?”

徐离松把林逸秋的话复述了一遍。达穆赫点点头,背过身去,又继续睡了。徐离松一番欣喜的心情无人分享,只能郁闷地躺下。

平安度过此劫,林逸秋跟徐离景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廖英杰好奇结果,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果然撒下一个谎言就要用无数的谎言去弥补,林逸秋只能残忍一把:“那个宋孤本是假的。”

“啊?”廖英杰肉眼可见地失落下去。

林逸秋不忍,又信口胡诌道:“但好消息是这虽然不是宋朝的,却是明朝复刻的,依旧有一定的研究价值。不过教授说了,现在年景不好,叫咱们先别卖,等过几年再拿出来卖。”

徐离景听着林逸秋满嘴跑腿火车,不由嗤笑一声。

林逸秋也知道自己不厚道,今天无形之中就暴露了自己也要找人的小秘密,以后再也不能在徐离景面前扮猪吃老虎咯。

等三人重新回到礼堂,刘季年已经在大门口等候多时了。他自然知道他们是去干嘛的,但是另外两人不知道,看见知青队的人,心里还是忍不住忐忑起来。

廖英杰:“季年哥,我们回来了。”

刘季年对林逸秋半是宽慰半是埋怨道:“你也真是的,怎么就把人带出去了呢?演出结束了,要上台致辞,哪里都找不到你们,快进来吧。”

徐离景看他一幅不知情的样子,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