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人群中谁喊了一声:“郭场长来了,找他!”

郭书江愣神的功夫,他跟林逸秋已经被人群团团包围了。

“你们是……”

“哎呀,郭场长,我是五场养猪的高中华啊,你不记得我啦?”

“这位是寻梦的队长吧,我是三场的,你们在这里表演完可不可以去我们三场也表演一下。”

“不是吧,我怎么听说寻梦的队长是个女同志啊。”

“哎呦,这么俊的小伙子我之前怎么没有在农场见过啊。”

郭书江只能无奈大喝一声:“都给我安静!一个一个来,发生什么事情了?”

说到正事,这群人倒是忸怩起来,最后还是派了那个养猪的叫高中华的上前来说话。

高中华:“我们听说你们九场请了人来表演,要连着表演两天……所以就……那个……”

郭书江不耐烦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高中华一板一眼地说:“所以我们想跟领导请示,让我们也一起来看表演呗。”

“哦~这么回事啊~”郭书江看着眼前一张张或陌生或熟悉的脸,心里开始有些飘飘然——

没想到啊没想到,其他分场的员工还有求到他头上来的一天,想当初他被赶到刚成立的九场时,有多少人在背后看他笑话。

“这个嘛,好说好说。”郭书江慢条斯理道:“不过我们请了人家来表演可是花了钱的,这是给我们九场员工的福利,可不是给你们的,你们要么就说动领导自己请个班子,要么想过来看表演就得交上一点。”

不少人心里暗骂郭书□□,但他这话倒也合理:“你说要多少钱,开个价吧!”

“孩子收一毛,大人收两毛。这价格总不算高吧。”

确实不高,农场员工福利都很好,哪怕是临时工一个月都有二十几块钱,他们正常的双职工家庭一个月都是八九十块钱收入的,而且刚刚过年还拿到不少福利,这笔钱对他们来说确实是小意思。

于是,不少人都心甘情愿地掏了钱,在郭书江这里买了“门票”。(其实就是登记了一下信息)

林逸秋站在一旁,亲眼目睹了这一顺利交易的全过程。

他倒也没有怪郭书江利用他们二次赚钱,反倒是从这个“门票”登记处找到了一些灵感,他要找人,而登记信息确是一个很好的办法。

等人群陆陆续续散开,林逸秋迫不及待地跟郭书江提议:“我觉得光让劳改犯看节目还不够。他们不是知识分子嘛,那肯定会写字吧,看完节目以后,写个八百字的观后感应该不难吧,然后再签上自己的大名,这样您对保卫科看守他们的人也好有个交代。”

郭书江想想倒也有道理,便找了个手下,让他把事情通知了下去。

在第二天上午场表演完以后,林逸秋如愿地收到了一叠观后感,他大概翻了翻,就是找不到那个在心底默读了几百遍的名字,不死心的他又细致地再找了一遍,心情不由跌落到了谷底。

没有这个名字,看来人真的不在九场。

“所有劳改犯都来看了吗?所有观后感都在这里了吗?”

“是啊,二劳改也来了,都在这里。”负责送观后感的小伙子问:“林出纳,你怎么了?”

林逸秋摇了摇头:“没事没事,写得都蛮深刻的,你去忙吧。”

由于在郭书江那里购票人数过多,下午又加演了一场,但林逸秋却是全程闷闷不乐,他现在终于是体会到了徐离景当时的心情,看来他还得往五场跑一趟。

这次连刘季年也看出他心不在焉了。

到了晚上,两个人再度躺在一起,林逸秋有着重重心事自然翻来覆去睡不着。

刘季年问他:“有心事?”

林逸秋这才意识到自己打扰到对方了:“啊?啊,抱歉,吵到你了。”

刘季年没有说话,黑暗中两人均是沉默。

“你在找人?对吗?”

林逸秋猝不及防听到这句话,心脏都快骤停了。

他听见自己闷闷地问:“你怎么知道?”

刘季年把他从被子里挖出来,轻笑道:“我猜的。”

“你找了他很久是吗?”所以才会对农场的事情格外留心。

“也算不上久吧。”

“他在九场吗?”

林逸秋摇了摇头,这才想到黑暗中对方也看不见自己的动作,轻声道:“不在,我今天反复留意过了,但是应该就在农场,可是农场这么大……”

“你能告诉我吗?也许我可以帮你出出主意。”

这个秘密林逸秋瞒了半年,此刻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加上他不想隐瞒对方,他相信刘季年是个口风很紧的人。

“他、他是个劳改犯……”

林逸秋最终还是说了,他把自己跟胡誉的相识相知,以及胡誉对他的知遇之恩通通说了。

“我跟胡老师之前的感情,虽不比得你跟解先生,但他确实是对我不错,他生活不差,我能报答他的不过就是帮他找到这个朋友,传个信。”说完以后,林逸秋感觉自己轻松多了。

“那你现在可有眉目了?”

“就是没有啊。”林逸秋沮丧地哀叹道:“我听说这农场上上下下有几万个员工,要找一个人那无异于大海捞针啊。我倒是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不过没见过真人,我也知道他叫什么,但是又不好光明正大的打听……”

“他叫什么?今年几岁了?”

“三十五岁上下,姓达,叫达穆赫。”

“满人?”

“是满人吗?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这个姓氏倒是很罕见。”

“八成是。”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找?”

“慢慢磨吧,还能怎么办?”林逸秋其实已经动了去五场找廖英杰的念头,要是他可以说服他爹邀请他们宣传队去演出,或许还可以从那里下手,找找看。

“你跟那个徐离景是怎么回事?”刘季年自然没有忽略两个人的眉来眼去。

林逸秋“噗嗤”一声笑了,他起了点作弄对方的心思,便故意装傻道:“没什么啊。”

刘季年幽怨地对他说:“你别跟他走太近了,他这人怪怪的。”

林逸秋也知道分寸,赶紧上前搂住对方:“他也要找人,说是什么救命恩人,嗤——谁知道呢,大家都有自己的秘密,蛮好的。”

这话侧面也说了两个人目前并不交心,只是因为种种缘由暂时在一起合作。刘季年放下心来,轻轻拍了拍林逸秋的背:“你也辛苦了,好好休息吧,明天还能在农场转转。”

林逸秋打了声哈欠:“好,啊欠——”两人相互依偎在一起进入了梦乡。

在一片欣欣向荣的农场里,也有阴暗见不得光的角落。

那低矮的猪圈牛栅边上,矗立着一座座低矮的茅屋,生活这里的人们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小小的房间内塞满了人,却没有任何声响,每个人都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床铺上,仿佛是具会呼吸的僵尸。

这时,大门被人破开,一道兴奋地声音打破了寂静:“你们知道吗?革委会的人让九场的郭场长给怼了?”

革委会三个字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这些年他们被革委会的手下各种迫害,对这个组织已经恨入骨髓,听说有人帮忙惩治了革委会,大家心里都有些高兴。

室内终于开始有了点动静,大家都默默竖起耳朵听着来人继续说。

来人却不着急了,找了个乌漆嘛黑的水壶便嘴对着嘴开始灌水。

墙角阴暗处传来了一个嘶哑的男声:“革委会?怎么回事?老庄头,你详细说说……”

老庄头缓过神来,这才开始讲:“嘿,这事儿要从昨天晚上说起。昨儿个夜里,九场办了一个春节晚会庆祝新年,不知道怎么这消息就走漏了,今儿个其他几个场的员工们都坐不住了,一窝蜂地往九场去看热闹。接着就有人说、说……”

有人急道:“老庄头,你少卖关子了!”

这时,上铺探出一个小脑袋:“庄爷爷,小凡也想知道,你告诉我吧。”

“好好好,我说我说……就说是九场竟然还让劳改犯跟着一起看节目,但是这事情很快被革委会的人知道了,一早就派了人去理论,结果被人郭场长直接骂了回去。”老庄头说得绘声绘色,好像自己当时就在现场似的。

他这话倒叫不少人提起了好奇心,老庄头也怕摊上事儿,赶紧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也不是看什么好东西,说是有两个节目是专门为了这群劳改犯表演的,目的就是为了叫他们警醒。”

有人轻蔑地说:“嗨,那还有什么看头,想当年四九城里……”

另有一人呵斥他:“咳咳咳,老李!慎言!”

“难怪今早外头那么热闹……可是我听几个守门的说,那节目蛮好看的,真羡慕啊,你说咱们怎么没有那个运道,当初被分到九场去。”

“那郭书江倒是能耐了,还能说得过革委会的人。”

“革委会的人那就是秋后的蚂蚱,我看是蹦跶不了几天了。”

聊着聊着,老庄头胆子又大了起来:“要我说啊,咱们也一起去看表演才叫好呢,反正每天都要做思想报告,那什么观后感的,还能比得上这,写一份检讨书换一场那个演出看,不亏不亏。”

最终还是下铺一位老者出来阻止了众人:“好了,大家都少说两句吧。”

“庄爷爷,你知道那是什么节目吗?我也想看,我们能去看吗?”小孩天真稚嫩的话语,听得在场大人心里一酸。

一道女声严厉地责备了他:“骆凡,不该问的不要多问,出了这个房间你也不要多说话。”

老者听了心里蓦然一软,这孩子从出生到现在一直生活在这个棚子里,从没吃过一顿饱饭,人也瘦瘦小小的。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小儿子,好在自己在发配来这边之前,已经安排妻儿都出国了。

知道妻儿都好,老者也放松了一些,他又问:“老庄,你消息最灵通,你知道我们场有安排这个活动吗?”

老庄头鄙夷地嗤了一声:“就咱们这里,那场长抠的,还能请人来表演?就算是请了,还能允许咱们去看?小凡听话,咱们不稀罕看这个。”

小男孩一向懂事,这次却一反常态地不依不饶起来:“可是我想看……呜呜,我想看……”

女声再度响起,这一次是安慰:“不行,要是被保卫科的人看见了是要挨打的……小凡,你要听话,表演有什么好看的?”

老者低声叹气:“孩子跟着我们也是造了孽啊。”

角落里沙哑的男声再度响起:“老徐,不让他去是对的,太危险了,咱们护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