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一人,我躺在黑暗中。锦衣玉食的囚徒生活,已经持续了几个月。

似乎有人,脚步轻轻,朝我走来。呼吸中,有一种类似阳光下花蕊浮尘那样的东西。这种味道,给我以人生的可靠感,让我感受到这个世界金子般可贵的静谧。由此,每一天,就变成了新的一天。

那是我梦中的小怜!

皇帝,太上皇,无上皇。我高纬这一生,迄今为止,二十二个年头,比别人的十世还要长久,还要丰盈。

失去自由,真真切切让我产生一种从来未曾感受过的痛苦。这种内心的创伤,时间也不能愈合。我也不必准确地记忆我被俘的时刻,那并不会增加痛苦。在越来越炎热的日子里,我只是思念小怜。

小怜,她怎么样了呢?

往事,无从分割。这是一种最深刻的凄凉。在我记忆的眼中,小怜的脸庞,逐渐变化。不是越来越模糊,而是越来越清晰。

总是在暗夜中,我感觉到她忽然扑入我怀中的温柔。变化着的,只有时间。而我对她的记忆,没有任何销蚀。每个千差万别的日子,只把一个小怜的思念留给了我。

在撕心裂肺的思念中,我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另外的我,有着新奇、焦渴的企盼,幻想着梦中的春天的阳光。小怜的玉体芬芳,反射到我沉沉的睡眠中,让我在她长久的迟迟未归后,给我以悲伤的快乐。

越是沉浸于思念,越是痛苦不堪。在缤纷色彩的梦境中,小怜留下的痕迹,黯淡得可怜。我脑海里,似乎每时每刻都出现她的容貌,间隔,引起我一日强过一日的焦虑。

小怜,她身上所具有的魅力,随着时间和离别,越来越强烈。希望,失望。失望,希望。

生活的回顾,让人无限伤感。当喜悦停止的时候,生活还在继续。

黎明的曙光,那么刺目,让人恶心。如果没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信念支撑,我就不能活下去——那就是,我会再见小怜!

热爱,让人对生命都产生厌倦。悲哀,会使内心的痛苦变得无比尖锐。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总是盼望白昼真的结束。当虚无的一天完结,傍晚的暗影升腾起来的时候,在西沉太阳的背后,有着深远的梦境,在那里,我肯定能会与小怜相见!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早晨起来,我清晰记得——小怜,与我携手,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两边都是草原的长长的路上。那条路的尽头,似乎可以远远瞥见,它是闪烁微光的、跳跃着鲜红色彩的、黑黑的圆形穹庐。多么像突厥人的穹顶啊。我的记忆的眼睛,在那条路上,还见到过纯黄色的太阳。似乎,隐隐约约的鸟儿啁啾,曾经打湿我们无法忘却的柔情。在梦里,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拉住过我,我的身体,潮落潮涌。我多想永远沉浸在那种永恒中啊!

多少次,为了在梦中寻找冯小怜,我穿越时间的深谷,取道混乱的回忆,在溟濛的雾霭中,追寻着,赶着路,不辞辛苦,躲避浩瀚的幻觉,踏着虚无缥缈的幻境大地,苦苦追赶着小怜遥远的身影……咫尺之间,她却消融在苍穹下无垠的田野中,融化在纯净透明的梦里……

长路迢迢。从邺城到长安,我们这群俘虏,走了近三个月。

我木偶一样,只能听任周人摆布。献俘仪式上,周人让我步行在长安到周国太庙的路上。

我走在最前面,高氏皇族被俘的王公跟在我身后。车舆、旗帜、器物,凡是从我们邺城、晋阳宫中选取的珍宝,都摆在车上陈列。

周国的重甲武士骑着骏马,排成一堵坚墙,押送着我们。

周帝本人,备大驾,布六军,奏凯乐,喜气洋洋地在太庙献俘。

周人观者如堵,伫立路旁,高呼万岁。

而后,便是长安的宫内大宴。周人,放肆地炫耀着胜利。

大殿中,人满为患。

南朝的梁国国主,一个样子白皙、阴柔的男子,妇人一样,躬身致敬,手捧酒觞,嘴里叨叨不停,大声歌颂周帝的功德。这个人,不过是一个城主。梁国被当时的西魏灭掉后,宇文氏扶立了一个梁朝皇室的后人,继承梁朝的祭祀,对外,他也号称梁国“皇帝”,其实,他不过是个江陵城的城主而已。

酒酣,周帝兴高采烈。他欢快地手把长髯,痛饮数觞后,开始坐在御榻上,自弹琵琶。

见此,梁国国主立刻起身,作吴地之舞,边舞边大声说:“陛下既亲抚五弦,臣何敢不同百兽!”

周帝大悦,立时赐赉,把从我大北齐取来的十床珍奇异宝,赐予了这个阿谀奉承的梁国国主。

梁国国主告退后,周帝命人传旨,让我们这些被俘的北齐皇室都上殿。饮酒,赐官,共赏歌舞。

我现在的身份,是周国的“温公”。

周帝头戴高九寸的通天冠,黑介帻,金博山。在他坐榻上方,高施流苏帐。他身后,龙凤朱漆画屏风,女侍打伞盖。

一溜的金香炉、琉璃钵,陈摆在周帝案前。食案上,共有几十个金碗,熠熠闪光。

我们一行人坐于殿西,周国皇室坐于殿东。

对坐之时,忽然,我发现了对面的小怜。我的心,一下子抽紧。

自从在青州的南邓村被俘后,小怜就与我分开,被周人以驿传快速送往长安。据说,她被周帝赏赐给了宗室、代王宇文达。

小怜似乎过得不错,她的气色不是很差。她一身周国王妃的打扮,两博鬓,花九树,服褕翟,着鞠衣。特别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她脚上穿的不是她从前常常爱穿的丝履,而是紫皮靴。

她的脸,依然那样闪耀。整个殿堂,似乎都被她的美貌照亮。

在她身边近处,坐着一个身材臃肿的黑肥男人,短髯,细眉,一直含笑望着小怜。这个人,可能就是代王宇文达了。

周帝满饮一杯后,自弹胡琵琶,大声命令,让坐于我不远处的堂兄广宁王高孝珩吹笛。

高孝珩起立,推辞道:“亡国之音,不足听也。”

周帝愠怒,一定要高孝珩吹笛。

不得已,高孝珩举笛。笛才至口,泪下呜咽。

见此状,周帝可能恻隐之心顿生,乃不强求。

“梁主南舞,精彩动人。温公,你是否也给朕跳一跳啊?”

周帝一开口,殿内鸦雀无声。

开始我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对面的周国皇室的人都盯着我看,我才意识到,周帝是对我讲话。

是啊,我现在是“温公”。周帝为什么封我为“温公”呢?温国的封地,又是在哪里呢?我脑子奇怪地闪过这样一个荒谬的念头。

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跪起,高声请求周帝:“陛下,我与小怜久别,能否陛下开恩,把小怜赐还于我。我们两人,得为长安太平小民,平生足矣!如能遂愿,我们来世做牛做马,报答陛下厚恩!”

周帝愣了一下。似乎我的请求,超出了他的想象能力。

“……朕视天下如脱屣,区区一妇人,何能惜之!不过,要看代王是否愿意了……使温公伉俪团圆,我想,代王应能成人之美!”

听周帝如此说,似乎所有的血液重新得以燃烧一样,我整个身体充满了力量。

作为亡国之君,区区舞蹈,成何侮辱!

小怜泪眼朦胧,望着我。她抱起胸前的胡琵琶,开始弹奏。

在我身旁,安德王高延宗涕泪横流,大声哭了出来,似乎是他在替我为亡国的大北齐承受侮辱。

我步入殿中。屏息过后,我双手合十,过顶,上身挺直。接着,我腿内弯,随着小怜的琵琶声,蹬地起舞。

我小臂略向内倾斜,挺直上身,忽然,转开马步,以我全身的力量,平抬上肢,弯曲至肋。我左腿稍弯,右腿后蹬,以媚神的全神贯注,面露真挚笑容,以取悦周帝。

飞速回旋中,我上肢平伸,左右倾斜晃舞。我的两条腿,忽而大幅度叉开,忽而收回。我的脚尖内外换转,不停摇动上身。我的腰部左右扭动着,腿部曲弓,挺胸收腹。与此同时,我的双臂摆动飞快,手掌开合合节,手腕抖动,舞姿婀娜。我的头部、颈部,左摇右摆;我的腰部、臀部,侧转旁旋。

忽然,我把双手合并于胸前,两眼平视着周帝,上身和大腿,圈勾成角。接着,我把两腿下蹲成环状,大腿外撇。紧接着,我双脚跳起,脚跟互触。我上抬颈部,双手叉腰,然后横举双臂,作弓步,摇头晃腰,我使出全身解数,踏蹬蜷伸,变化曲折。

我跳跃,我弹跳,我抬腿,我屈膝,我勾,我踢,我有时刚健有力,我有时妩媚动人,姿势变幻,无穷无尽。

在大汗淋漓的舞蹈中,我的臂、掌、腕、指,我身体所有的部分,都在胡琵琶声中摇**。

最后,我右脚跟提起,以脚尖着地,嘴唱鲜卑歌,以惊人的速度,在殿中央欢舞盘旋……

当我气息不喘,稳稳站在当地的时候,就连周帝本人,都由衷挑起大拇指赞叹。“好舞步!好舞步!”

此刻,小怜,脸上露出恍惚的、欢乐的笑容。她,肯定沉浸在回忆里。我们美好的时光,也有无数次这样,她弹胡琵琶,我起舞。

小怜,她像一幅画一样,让人百看不厌。特别是短暂而又长久的分别后,她比起从前更加动人千万倍!

记忆之流,忽然被周帝的话切断。

“代王,你是否能割舍啊?把冯小怜还给温公?”

代王宇文达默然久之。

然后,他朝周帝行礼,“全凭陛下裁之!”

周帝注满一觞,仰头饮尽。“冯小怜,我们大周国的代王非常怜宠你……归属温公,还是归属代王,你自己选择!你的胡琵琶,弹得比朕精妙,再给朕弹奏一曲吧。”

小怜,面色白如绵纸。平素鲜若樱桃的嘴唇,完全不见了血色。

她迟疑片刻,咬了咬嘴唇。

一切都凝固住。

良久,她再次抱起琵琶,边弹,边清晰唱道:“虽蒙今日宠,犹忆旧时怜。欲知心断绝,看取琴上弦!”

音声刚落,琵琶弦断,崩然一声!

寂然之间,小怜抛扔掉手中胡琵琶。而后,她忽然从紧挨着她坐的代王宇文达的腰间抽出了腰刀。

在众人的惊愕中,她把刀尖刺向自己的前胸……

这是我梦魇中都不能想到的、生命中最可怕的一幕。

我扑上去,慌忙把浑身是血的冯小怜抱在怀里。

她睁开眼睛,没有一声呻吟。她搂着我脖子,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在我耳边嗫嚅道:“陛下,臣妾先走一步。我去了,周人就不会为难你……”

她说话的时候,嘴里不断地开始流出鲜血,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声音。

我完全吓坏了。我颤抖的手,沾满了她的血。很快,那些不断外涌的血,把她的上衣全浸湿了,湿透了。

她的头,无力地耷拉下来,依靠在我的肩膀上面。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我闭上眼睛,亲吻着她的嘴唇。冰冷,带有淡淡的血腥咸味。

她最后看了看我,然后,她望向殿外的天空,一动不动。

她的眼睛,完全黯淡了……

阳光,在这漫长的初夏,消逝得那样缓慢。残酷的利刃,捅穿了如此娇嫩的心脏。那是怎样的勇气,才能有如此的气力!

生命的最后一刺,用自己的手!小怜,出乎我意料!

过去,一幕一幕,浮现在我眼前。她风驰电掣的、与我骑马狂奔的倩影,我们在雨天赤脚狂欢般的飞跑,月光下她眼睛里面纯洁的挑逗,欢爱后两颊上那层奇异的红晕,她观看歌舞时候手舞足蹈的充沛的情感,晋阳凛冽的北风中我们在山上那些甜蜜的晚上,雾霭里她亲手递过的一杯热茶的温热,我第一次亲吻她的时候她那莽撞无知的牙齿,青州帐庐中幽暗的烛光,骑马共坐时候她搂紧我腰部的双手,飞霜冻天的逃亡路上她温柔的泪水……无数的冯小怜!

我永永远远,再也无法重新置身于那些日子了。记忆,会以残忍的方式朝过去的方向运动着,却改变不了未来!一旦纯洁的情感剔除了肉欲,男人的心,就永远地碎裂了。这,比恐惧更令人心碎!

我簌簌地颤抖起来。我哭了。

我再也尝不到她柔嫩的双唇,我的胸腹再也不会滚过她舌头上神秘的火焰,我的怀抱,再无沁人心脾的神秘的温馨。以后,我们一起仰望过的天空,会因为她的飞升,越来越遥远。邺城宫内的树梢上,闪烁过许多星星,天然的清辉,永远不会照耀到长安!

她死了。这个确确实实的现在,把我痛苦的人生冲撞起来一片又一片的碎片。

我几乎喘不过气来。看着她脸上残留的一抹微笑,我的脑海中刮起了漫天的风暴。

在我一生中,我开始了第一次真切的、撕心裂肺的哭泣。

我从来没有真正操心过,对人,对事,对国家。在冯小怜出现之前,一切的一切,都无关痛痒。我从童年开始,就生活在厌倦中。在已经安排好的命运里,没有什么东西是不清晰的,也没有什么东西十分清晰的。只有小怜进入我的生活后,我才明悟到,所有的一切,并非只是真实生活的幻觉。

小怜的死去,我的生命和生活,就失去了全部的重要性。

死亡的概念。我怀中的小怜。

小怜死了,我生命中漆黑的夜幕,终于降下来了。

现在,只要我抽出插在小怜胸中的短刀,在短短的瞬间,我就能在黄泉路上追赶上小怜。

我擦了擦泪眼,抬头看了看。近处,代王宇文达茫然的神情;稍远处,周帝宇文邕冷静的、残酷的眼睛。

死亡是冰冷的。我不能马上下定决心。

“女色,是能够亡国的!”

周帝冷冷的声音。

“皇太子,你一定要引以为戒!”他望着坐在宇文达左面的一个年轻人,严厉地说。

“谨遵父皇教诲!”

这个人,看上去,比我年轻几岁。他身着衮冕,青珠九旒,身穿绀色深衣。

他,就是周国的太子,宇文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