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有些厉,欲雨的山头泛出一丝黛青。

“大帅!”手持军旗的哨兵大步疾行,于马下跪膝,“禀大帅,前方百里即为乐水。”

卧蚕眼微虚,北梁柳氏宗主、三国伐青总帅柳寻鹤望着山雨欲来的前方紧皱双眉:“荆雍两军可至?”

自定乾四年春末的那场战争后雍厉王殒,残兵败将拥护着没落王室一路北逃,同定乾三年偏安一隅的荆王一般,苟延残喘在梁王的庇佑下。因为战国季世,因此又称后荆、后梁。

“回大帅,两军还在路上。”

“不是定在今日寅时二刻到达各自战点么?”

副将看着容颜微青的主帅,轻声道:“两军来使说秋雨时至,不想误了日期。”

仰天闭目,柳寻鹤重重叹息。

“大帅,只是晚了一两个时辰,或许……”

“或许?”一声重哼,几许唏嘘,“你当韩月杀是何人?”

一朵乌云掠过头顶,瞬时,风声鹤唳。

千里之外,云都……

“兵贵神速啊”明黄色的衣袖抚过纸上山河,不带一丝烟云,“六幺。”

“奴才在。”

“什么时辰了?”

“回王上的话,刚过卯时初刻。”

“哼”桃花目微掀,带着难以言传的兴味,“十万战百万,孰胜。”

句是问句,却不带一丝疑虑,听得几位肱骨之臣嘴角微扬。

“三国联军虽号百万,可荆雍不过是些临时拼凑的老弱残兵。对韩将军和雷将军来说,真正可称上敌手的只有梁国那四十万北府兵。”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肩任左右两相之职的聿宁。

“梁国卧北而居,这些年积蓄了不少兵力。北府将士多为良家子,大帅又是慕城柳氏,这一仗取之恐不易。”御史洛寅秉承一贯的作风,谨慎说道。

“梁王虽是满口仁义道德,此番却甚为狡猾。战书递至我国的次日联军就已出现在乐水之西,分明是早已行军,如此韩将军和雷将军只得以十万精兵先去应战。”新任司马路温难掩愤恨,“那梁王就只会耍心机。”

“耍心机么?”桃花目微挑,凌翼然斜眼看向后宫方向,“自三年前刘洵(梁王)就开始了啊”

此刻,景明宫里一派戚戚。

“王上当真不见?”含泪看着一列摆放的白绫、毒酒、短匕,三年前风光嫁来的梁王亲妹容妃刘真颤道。

青宫的执刑太监看也不看,只拖长了语调:“这三样若娘娘还不择一,奴才怕是要替娘娘选了。”

“王兄虽让本宫……可本宫却从未…从未……”红唇抖了抖,容妃捂着脸哀哀低泣,“王上……真儿是爱您的啊……”

“娘娘—”

“这三年…这三年…都是假的么?”锦袖上,泪如雨。

“娘娘—”声声催命。

“你的心竟这么狠、这么狠、这么狠……”容妃轻轻地重复着,渐渐变为切齿之音,“难道都是虚情假意么?”扑到窗边,她冲着远处怒吼,“你的心里就只有那个死人么!”

“来人啊。”

拂尘一挥。

“送娘娘上路。”

……

暴雨连天迷蒙了视线,山林中柳寻鹤立马环顾,身边的将士也是同样行动。

原以为韩月杀和雷厉风会分兵作战,可没曾想他二人竟汇至此处,趁着这场秋雨来个水淹三军。而他的北府兵不善水战,这一淹便士气全无。

“大帅!”探路兵踩着泥水踉跄跑来。

柳寻鹤驱马下坡:“快说。”

“荆雍两军早在三个时辰前就已全军覆没。”

“什么?”柳寻鹤怔怔跌坐马上。

也就是说在上一次传令后两军就遭遇了强敌?

横马立于崖上,柳寻鹤看着山下自水陆两面攻来的青军不禁蹙眉。

荆雍两军实力虽不济,可总有几十万兵力,不是几千先锋军就可以牵制的,更何况是屠尽?

山下,青国骑兵举起长刀朝四处逃窜的北府兵头上抡去,满耳尽是刀入血肉的嗤嗤声。丢盔弃甲的北府兵有的手脚并用爬向山丘,有的竟慌不择路跑向乐水。而等待他们的不是韩家军的马蹄,就是雷厉风的箭雨。

恰是马踏黄潦起洪波,苦雨如悬隔战船。

“原来如此。”柳寻鹤恍然大悟。

“大帅?”

“传我帅令,三军入山!”

此次三国联军早在战书送到青国前一个月就已秘密上路,按理说三国提前到乐水阵乐,应该是以逸待劳,可没想被青军打了个措手不及。而想以十万战百万,只有快是远远不够的,还有便是不可分兵啊。

卧蚕眼微眯。

是了,荆雍两军就是被山下这十万众所灭。凡事皆有两面,而兵贵神速的另一面就是疲乏。若抓住这点,胜负就在反掌之间。

他唤来副将补充道:“待三军汇集,不做休整即刻反攻。”

是时北府兵如蚁进山,在军旗的挥动下秩序井然。奇的是青国骑兵并未纵马追敌,而是退到了乐水边。

抬眼看着如漏勺般的天空,柳寻鹤不禁轻笑:“这场雨虽围了我军,却也灭了青军火铳,我军要胜定要将此战绝于初霁前呐。”

突地左右随侍举臂惊呼:“大帅你看!”

顺着那方向再看去,只见战船及岸,自甲板上急急而下的百辆战车沿着血色水岸摆成半圆形的阵势。这车阵两头枕河,形如弯月,每车之上坐有七人,远远看去并无异常之处。

山上梁军皆疑:“这是何阵?”

是何阵?

阵前拍马而上一名金甲将军,成线的雨丝顺着他左颊的刀疤缓缓流下。战盔下星眸微敛,两手弯弓搭箭,那雪白的翎羽直指山顶。

顶风拉弓想要射上百丈高山,真是笑话!

梁军的嗤笑声未及发出,就见战车上雨布已落露出千张大弩。山上惊心方起,山下翎羽已至。

“放!”

将军一喝,车上兵挥铁锤,击打驽上长矛,霎时万矛齐发。

柳寻鹤这才明白,那白羽之的原不在于人,而在于方向。

雨中哀声遍野,想要趁势俯冲的北府兵哪还敢下山,不顾旗令转而向山顶奔去。

水边,韩月杀持弓立马,眼中尽是肃杀之色。

“此阵名为缺月。”

薄唇轻轻道。

……

天色渐晚,廊外的宫灯一盏接一盏星星点燃。太极殿里君王酣睡榻上,手边一本蓝皮旧书,上题《年丝染文集》。

“王上。”

榻上的人翻了个身。

看了看窗外微黛的天空,六幺小声再唤:“王上,该用膳了。”

好看的眉不悦皱起:“几时了?”

“回王上的话,已经酉时了。”

黑滑的长发散落在肩头,凌翼然懒懒地靠在榻上,瞳仁微漾:“梦里分明是成原……”修长的指来回抚摸着那本书,似珍宝一般,“红楼别夜春风度,霏微晓露润薜萝。”他轻轻念道,语调绵长而低沉,“五年后给你一个再无战火的八月初八。”

灯影下六幺弓着身,眼角隐隐发涩。

静默如夜色般弥漫在太极殿里,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人才又开口:“交战几日了?”

吸了吸鼻,六幺嗡声回道:“回王上的话,三日了。”

“哦?”凌翼然恢复了惯有的口吻,“孤的百万大军也该到了。”坐在榻沿,凌翼然微挑美目,举止一如以往的恣意狂傲。

“兵贵神速,千里袭人。重兵其后,意在天下。”

……

伴着惊天动地的炮声柳寻鹤跌落马下,再举目,只见那泛着寒光的枪筒。

周围再无亲兵,已是穷途末路。

“被半于自己的兵力围了三天,是我无能啊。”他叹了声,闭上眼,“杀吧。”

半晌不听枪响,他不解地睁眸,一方丝帕落入怀中。

眼中满是柔情,他抚着帕上绣纹低低喃道:“梨雪……”

“我家娘子已不叫梨雪。”

闻言,柳寻鹤猛然抬头,阳光下那汉子高高立着,黑色的眼眸定定睨下。

“雷厉风?”

“是。”

柳寻鹤自嘲地笑开:“战前我便想与你一战,却没想是这样的结局。”

“我家娘子想到了。”

“她?”柳寻鹤瞪大眼。

“她说那几年谢谢你的照顾,要我最后给你留有尊严。”

“呵呵……”柳寻鹤慢慢站起,“原来在她眼中我注定失败。”

“是她不愿我失败。”

“其实在娶了秋氏姐妹后我就后悔了。”柳寻鹤垂眸轻叹。

“从始至终我雷厉风想娶的只有她。”

闻言柳寻鹤微怔,半晌他闭上眼:“我终是输了。”

金石如泣,雷厉风抽出腰间宝刀:“你的尸首我会给送回慕城。”

“好好待她。”

手起,刀落。

《战国记?季世末年》云:定乾五年八月初八,韩月箫斩梁缪王于北海之滨,至此战国终结,天下大定。

至十月,百官长叩请上称帝,上固辞不受,遂招月箫进宫密议。

“竹肃可知,孤为何不愿称帝?”

“臣愚钝。”

“帝者唯一也,强敌不灭何以称帝?”微挑的美目幽幽视下,轻扬的语调带着试探,“你道定侯真死了么?”

御下长身未动,韩月杀语音平平:“主上若不信臣,可问那日目睹全程的韩家军。”

他当然问过,可虽有数万人证,他还是不信。

“竹肃不觉得那孤蒲崖,定侯坠得蹊跷么?”凌翼然灼灼看着,不放过月箫脸上的分毫神情。

“大军来前,臣确与定侯言语。”

“哦?没想到竹肃非但战法了得,催命的功夫也是一等一”

片言逼死定侯?凌翼然摆明了不信。

“臣只是说。”星眸含痛,韩月箫一改避讳定视上座,“卿卿已经死了。”

语出,座上那人面目陡然寒青。

“卿卿已经死了。”

这话说给谁听?

“住口。”

“卿卿已经死了。”

“住口!”凌翼然已是切齿低吼。

“臣知主上是想以自身诱敌,而后生擒定侯辱而杀之。”面对怒火,月箫挺身跪立,“王上可曾想过此计若成,卿卿泉下有知定会恨你入骨。”

“孤就是想让她恨。”十指紧扣龙椅,凌翼然眼波如烟,“恨得越深,越好。”

“即便恨到生生世世与君绝?”

凌翼然闻言愣怔。

生生世世与君绝……

见座上怒容微霁,月箫叩首道:“不愿亡妹饮恨,这不过是臣的私心罢了。主上若还不信,可再查那水月京。”

“哼。”凌翼然微微敛神。

年前他有意放那宋氏父子离开,没想半年期三人却跳海殉主了。

看来定侯是真的死了,那她岂不是也……

念及此,心痛便深了几分。

“主上。”

“嗯?”他皱着眉,答得漫不经心。

“臣有一事呈请主上。”

“这可新鲜,竹肃要讨赏?”

“犬子韩风彦已到学龄,请主上准犬儿入学南山书院。”

“南山书院?”凌翼然冷冷虚眸,“蛟城韩氏还想弃武从文不成?”

“臣叩请主上。”

压抑的静默游走在殿内,半晌凌翼然轻轻笑开:“既然是她要的,孤就答应你。”

“谢主上隆恩。”

倦极闭目,凌翼然挥挥衣袖:“竹肃你出去叫众卿别跪了,孤称帝便是。”

“主上圣明。”

她要的从来就没有他,如此,他手握的又是谁家天下?

……

竹林深处,青岚渐起。一名女子坐于石上,刀工青涩却又很是认真地雕着木版。

“卿卿。”

她抬头望去,那人却在林深处。

“快下雨了,我来接你。”这男声质入清泉,带着沁人心脾的美感。

“怪不得石头上一直湿湿的。”她站起身,向那人走去,“你瞧我今天可有进步?”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块雕版,脑筋飞速转动。

“修远看得出我雕的是何物?”

看着眼前满是期盼的小脸,他虽是百看不得其解,却装出很笃定的样子:“山笋。”

“啊,我果然有长进了。”

竟然中了……

暗舒一口气,他接过那块雕版。

一定要赶在卿卿再问前告诉其他人,免得她再受打击,毕竟是她好容易才找到的喜好。

忽地身边人一个踉跄,他出手将人紧紧抱住,心头惴惴久不能平。

“修远,我能站住。”

耳边响起轻轻的嗔怨,他垂眸细细地望着他的妻:“卿卿还没发现么?”

“哎?”

他目若春水地瞟向她的小腹。

“发现什么?”没发现他的异样,她依旧不解。

弯弯生春的凤眸荡着、漾着,偏冷的唇线泛起笑痕。

“回家。”

揽着他的妻,夜景阑向着水墨诗意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