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追星月,烽火连天来。

宫外的马道尘埃犹未落,就听奉天门内脚步响起。

“报!报!”一名七品内侍手捧百里加急向着御书房跑去。

远山眉微挑,桃花目似笑非笑:“哼,有意思”扫过急报上的墨字,凌翼然喜怒难辨地淡道。

清风习习卷来窗外的一阵水汽,几位肱骨大臣立在原地,暗自揣摩着王的心思。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如今他们头顶着怎样一片天?

正愣神,就见王微微抬手,六爻心领神会地将书信捧下供他们浏览。

这是……

聿宁停下一目十行的急阅,复又逐字细读起来。

好个眠州侯!心知王有意以韩将军掣肘他的青龙骑,竟回马一枪攻陷荆国与青交界的十一个重镇,雷厉风行如暴风骤雨,逼得荆王不得不递出求援信。而这一切,为的都是那个人啊。

沉寂一瞬,信上的墨字已在眼中晕开。

当得知她安然归来,他是怎样的欣悦、怎样的狂喜。可数次递帖,她就是不愿相见。他明白,她如此绝情不过是想断了他的念,因为韩月下将是至尊的红颜。可即便知晓,他也难以自持。每每听到檐下铃声,他都止不住去回想,想那恍然如梦的初遇,想并肩朝堂的快意,想春巳一见的惊喜。

“叮……叮……”

风轻轻地起,撩动檐角铜绿。

当下,思绪如水漫延。

“聿大人……聿大人?”

身侧焦急的低唤将心神拉回,他微微敛神,抬头只见那双了然带笑的眼眉。

“元仲难得走神啊。”

“臣惭愧。”

“鬼月即至,元仲可要注意些才好。”桃花目虽笑着,瞳底却带着令人胆寒的冷意。

再一日就到鬼月,而这一日恰恰是王的大喜。鬼月不宜婚嫁,王将日子定在六月的最后一日,想来也是怕吧。怕日久生变,所以即便还在服丧,也甘愿顶着不孝之名将她迎娶。

一想到明日,他就不由妒忌起来,妒忌王的好运。

“臣明白。”

眈过兀自苦笑的聿宁,凌翼然漫不经心地嗫了口茶:“荆国送来的急信,众位以为如何?”

不似先王,新主决口不提“众卿”。想来这个卿字在王的心中应是极其珍贵,若哪一天能被称之爱卿,那离他东山再起、飞黄腾达的那天也是不远了,上官密如是想。由他经历重重波折尚能挺立朝野来看,新主对他还有期许。

至于是什么期许么……

狡黠的眼眸转了又转,他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座上。思忖了半晌,突地豁然开朗起来:“臣倒有些想法。”

“哦?”瞧见他谄媚的笑,凌翼然语调轻滑带抹玩味。

“佳人与江山,王上觉得孰美?”上官密先不说明,只等主子表态。

阳光沉浸黑瞳,凌翼然支手托腮。间或眼波一瞟,好巧不巧正停在上官密的身上。

以为得到暗示,上官密窃喜之余不由扬声道:“再美丽的容貌也终会老去,哪比得上这万年永固的江山颜色。吾王心怀天下、气定山河,哪里会被一朵娇花迷了眼?”他口沫横飞地说着,恰恰忽略了凌翼然眼中的危险情绪,“眠州铁骑虽比不上我朝天兵,可毕竟还是有些实力。如今先王方殁,朝中甫定,西边雍国又虎视眈眈,国势不可不谓危急。”

他的语调虽过分激烈,可言辞之中尽诉众臣心声。除了聿宁和洛寅,其余阁老莫不颔首。

“与其同眠州继续交恶,不如……”

“不如什么?”勾魂美目依旧平静,如两汪深潭,望之不见底。

“不如应了眠州上次的请求,以一女换得眠州的咽喉,真是只赚不赔的好买卖啊。”

俊美的脸皮微微笑着,明明是夏末秋初的温暖时候,却没有半点阳光味道。

“上官司马。”这声无比轻柔,轻柔得让人汗毛乍起。

“臣在。”额上冒出冷汗,他卑躬屈膝。

“明天是什么日子,你该不会忘了吧。”

“臣不敢。”声音再颤都不如他的心来的抖。

“若如你之意,孤明日与谁大婚呢?嗯?”他半依半靠在座中,神情颇为懒散。

这般轻松的语气不禁让上官密怀疑刚才是自己看花了眼,王明明不在意么。他想了又想方才醒悟,王是怕拉不下脸面,原来如此啊!

“这点王上勿需担忧,莫要说一个女子,就算是百八十个臣也能变出来!”言下之意,明日定有堂可拜。

“呵呵”风张扬起来,轻滑的笑声缓缓荡开,“看来上官司马已经认定了这是桩好买卖啊。”

“吾王英明!”他挤出谄笑。

“一女而得江山,值得?”

见王面色犹疑,他用力点头,恨不得将脑袋折断:“值得!”

“上官司马能做到同样的事么?”凌翼然斜眼一挑,神色益发诡异,“为孤换得秀丽江山。”

冷汗再起,他当下愣怔。

“一个女子可以做到的事,而上官司马却不能啊。”他颇为痛心地叹息,眼眸如电一扫,“既然如此,留你何用?”

“王……”

“六幺。”

“奴才在。”

“送上官司马一程吧。”

“臣知错,请王上开恩!开恩!”

地上散着官帽翎羽,象征一品的锦鲤结静静地躺在地上,红色的穗尾迎风微扬。御书房里出奇的静,王威如山似雪,漫天蔽日,将剩余几人心头满满堵塞。

眼前的人不再是九殿下,而是王啊。

即便早有认知,却不若眼见亲闻来得震撼。这个威立的出其不意,也许这正是主上留下上官密的原因吧。

洛寅执杖想着,眉峰慢慢打开。

也好,这才是王,是他洛无矩终其一生、尽心辅佐的王啊。

思及此,他松开手杖折身拜下,双膝落地时正对聿宁平视的目光。两人了然笑开,俯首道:“恭祝吾王大喜。”

这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局,至少当她坐在王侧时,他每一抬首还能凝望。伏下的脸漾出苦涩的笑,聿宁微地瞥目,眼角映入飘荡的铃。

如此,他已知足。

殿外行云如流水般轻淌,夏阳渗过半开的窗,静静洒落座上。睨着跪伏脚下的臣子,凌翼然勾起优美的唇线。

明日。

他合上眼,如鼓心跳似要裂胸而出。

这般的悸动啊,不由自主地,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张倔强的小脸,紧合的唇线写满了拒绝。光想着,他就不觉勾唇,心头如一泓春水,氤氲出春意满怀。

卿卿终有一天会付出同他一般,满满的情意。而这一天也许是今日,也许是明朝,也许是一辈子。

光想着这个挑战,他就不禁心跳加快,热切期待起来。

琴瑟在御,伊人伊影如月娉婷。

……

月影近西楼,蜿蜒的长廊里零零星星落着烛光。满是大红喜色的将军府里走着几个素白身影,在夜中难以遁形。

及腰长发微湿,还带着沐浴后的香气。前后几名宫女与其说是喜娘,不若说是镖师。被押解的货物,很不幸正是她自己。

五人各怀心思地走着,每行一步身后喜灯便灭一盏。

臻首略偏,她瞥了一眼黑暗的来路,乌瞳漆漆、戚戚,映不入半点光。

出阁前一夜净身祭祖,娘家的路不得走第二遍,这是在提醒她已没有后路了么?

“行路不回头是婚嫁的规矩,请小姐慎重。”

宫女言辞凿凿,说得她不得不转头。今夜,就让她尽好“货物”的本分吧。月下嘲讽自忖,浓密的睫毛勾勒出些微阴影。

“卿卿!”

如被施了定身咒般,她愣在原地。

“卿卿!”

她猛然回身,拨开阻拦向着发声处冲去。用尽全力般,她一头扎入宽阔的怀抱,双手攥紧来人的衣襟:“哥……”

“卿卿……”月箫微讶。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哥哥了。”她轻轻、轻轻地喃着。

“傻丫头。”坚毅的脸颊绽出柔光,他轻抚那头柔软青丝,不期然竟瞥见几缕异色。

她的发,淡了。

“小姐,请自重。”不远处四名宫女跪了一地,月箫方才发觉这样的姿势有违常伦。

“卿卿。”想要将她拉开,却不想她环抱的双臂越收越紧。他无奈地笑开,不爱撒娇的妹妹今夜真是格外黏人,“卿卿,你是大姑娘了。”他含蓄提醒。

“哥哥最后一次抱我时,我是几岁?”怀中人哑声问道。

“你六岁生辰那天,我们从乾州逃命的时候。”总角晏晏,本应无邪的童年却早早浸满了仇恨与鲜血。

“那我就只有六岁。”

“卿卿。”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孩子气。

“我只有六岁……”

“哪有这么大的稚女。”他刚要扬笑,就听抽泣声低低传来。

“最后一次了……”

也对,不论嫁的是谁,这都是他最后一次拥抱妹妹了。他家卿卿长大了,从早熟的女童长成了婀娜的少女。现在即便他百般不愿,可也不得不将宝贝妹妹交出去。而他要将妹妹交入真心相爱的良人怀里,然后他才能放心,放心让他家卿卿绽放成美丽的少妇啊。

想到这,他反抱住月下,在她耳边轻道:“逃吧卿卿,天塌下来有哥哥扛着。”

怀中的啜泣突然停住,她抬起头,露出薄红的双眼。

“我此番抗命回来,就是为了唯一的妹妹。”带茧的手指抹净她的泪,“一定要幸福。”

泪水一涌汹似一涌,月箫不知所措地抹着,却怎么也抹不尽。纤手按住他不安的擦拭,月下清雅展颜,眼中盛着细碎银光:“哥。”

凭栏可近孤月影,轻云掩映碧天无。夏末的夜带丝凉意,却不至沁到心底。

“我会幸福的。”回力握住他的手,月下郑重说道,“哥哥、嫂嫂还有三个侄儿又恰是我的幸福之一,所以你们也一定会幸福。”

这话他似懂非懂,唯一听明白的是妹妹的心,如此坚定。

“接下来的一切哥哥不必自责,因为我是追着幸福去的。”

接下来?他耳力颇好,捕捉到这个匪夷所思的词语,正要问出口就见她重新入怀。

“哥。”

“嗯?”

“过去的十年,哥哥从未怀疑我的幸存,是么?”

“是。”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论是第一年第二年,还是那久久难熬的第十年,他都始终坚信着。

“请哥哥继续相信吧。”

他的疑惑落入她的眼,化为盈盈水色清浅流转。

“永远不要怀疑。”

来似夏火去如清风,只眨眼的功夫那身雪白便飘到远处。怀中空虚让他不禁自责适才抱的不够紧,自私想来他真不愿将妹妹嫁出去,有谁能配得上他家卿卿?

老爹似的情绪充溢心间,让他暂时忘了刚才的疑虑,让他忽略了心口衣襟上的那片水迹。

可当他醒觉时,能做的就只有相信。

月下箫声噎,一曲伤别离。

凤兮,凤兮……

身后的红门发出哑音,她眷恋地望着灯火湮灭处。直到门缝合十,她才慢慢地收回视线。

推开第二道门,成排的白烛列在两旁。祠堂无风显得有几分闷热,焰高的火苗妖娆地跳跃着,烛光刚好落在当中两个牌位上。

“爹,娘,女儿来看你们了。”

盘香悬在空中,吞吐的白烟像是一阵雾将她紧紧包围。

拈香、祭拜,动作缓中有情。她跪在蒲团上欲说言又止,喉头就这么哽着,手中的香焚了一段段。

长似一季,漫似一秋。爹,娘,女儿好想他啊。

“修远……”

她轻轻叹着,眼波流转藏着动人水意。爱恋在胸口聚集,似潮水般一波一波冲上薄面,熏熏热热地撩人心思。她微微一笑,泻了一地的迷人月光。

这“月光”清浅绵长,波动了门后的暗影。

手中的香快要燃尽,她刚要起身就觉额上一阵抽痛。眉心像要钻出什么,她极力忍着,下意识地攥紧双拳。

一寸,一寸,檀香碎在脚下。

十四夜,夜夜她都止不住思念,满满的爱意浇养了额上昙花。每一相思痛断人肠,含苞的花丝妖冶绽放。

如今算来,这是最后一瓣了吧。

她忍性极佳,就算冷汗敷面身形也微显僵硬。她软软地坐在蒲团上,刘海下晶莹剔透的白花慢慢舒展,极妖娆地一颤,最终全放。

含情十四夜,飘零一夕间,她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冷汗自发间滑落,她拿起一根完好的檀香。精神力再强却敌不过身体的诚实,交叠的双手不住颤抖着,她稳不住身体,怎么也点不着那炷香。

不能抖了,别再抖了,时间已经不多了。

不知是痛还是怕,她颤的双脚发软,心头酸酸苦苦的蕴满沮丧。

不行,她不行啊。

绝望垂腕的刹那,一种熟悉的感觉弥漫在四周。心跳没由来地加快,她屏住呼吸。好闻的药香自身后飘来,无措的双手落入温热的掌心。

如此安心地,她不再颤抖,心底也再无惧意。

近烛,燃香,祭拜爹娘。

接着,还未及反应她就被转过身来,樱唇被撬开,而后强吻。

祠堂里的烛光有些乱,让两道门外的宫人不免起疑。

“小姐?”

没声。

“小姐?”

依然没人应,四人对看了下,提着红纱灯向东墙摇了摇,当下闪出密密黑影。微微颔首,宫人就要举步,就听门里响起低哑女声:“怎么了?”

呵,人还在。

兵器该收的收,人该藏的藏,只眨眼的功夫周遭又是一派宁静祥和。

“女儿家注定要嫁人的,小姐莫要伤心了。”她就说么,一个娇滴滴的官宦千金哪儿需要这般严防死守。半夜三更独自一人待在阴气十足的祠堂里,莫说舍不得亲人的心情,就是吓也吓哭了。

相视一笑,宫人们站回檐下。

烛火因灼热的鼻息而忽明忽没,暗影在地上烙印,犹如一轨心痕,缠绵悱恻的是他们溶在一起的影子。

她软软地靠在他的胸口,耳边是他同样激烈的心跳。细白的双手慢慢上移,顺着他的宽肩、他的颈项,而后停在他微沉的唇角。

眉梢一颤,她紧张抬脸:“修远,你在生气?”

凤眸锐利,盯得她一阵心慌。

“对不起,我不该冲动行事的。”不敢看他的眼,月下埋进他的胸膛。

腰间的力道紧了又紧,她几乎要被嵌进他的身体。

“我想你。”额头的抽痛越发强烈,她含泪笑着,一遍遍地低喃,“修远,我想你。”

动情的话语催热了他的胸口,柔软了他的心头。

他微微一笑,是非常内敛的温柔。

“今晚我们就走。”夜景阑亲吻着她的长发,却感觉到怀中人的僵硬,修眉不由微敛。

深深深呼吸,她要将他的味道记牢。真不舍啊,刚直起身她就开始后悔,后悔没能在他的怀里多停留些。

她脉脉地望着他,眼眸澄澈见底,漾着动情的涟漪。就这样瞅着他,像会勾魂夺魄似的,美得让他沉溺,不由微醺。

她的眼中只有他,而他又何尝不是?

半晌,月下莞尔一笑,在他回神的刹那握紧了他的手。

“爹,娘,他就是修远,是女儿的良人。”

心弦一震,剑眉一轩,他仰望堂上。

岳母,岳丈。

“爹,娘,我曾艳羡你们生死不渝的爱情。如今,卿卿不再羡慕了。”

偏过头,两人久久对望,爱意绵绵如春蚕吐丝密密无尽。缠着,绕着,让人逃不了,也不想逃。

“爹,娘。”她语调郑重而柔缓,虽是对双亲诉说,可双眸只定定地看着他,“韩月下可以是你的、他的、天下的,可我只会是一个人的。”

凤眸一颤,如千年幽湖被飞鸟惊起了涟漪。他的脸廓依旧偏冷,可掌心却灼热的像要燃起烈火。

“生死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傲人的自制力瞬间崩溃,他环住这个不吝爱语的女子,在她父母的牌位下忘情地吻着,吻着。深深浅浅,密密疏疏,。

这般隽永炙热的情感,此生难夷。

“相信我,修远。”

“嗯,我信你。”

一句话,她的心便不再颠沛流离。

凤兮,凤兮,不羡碧梧不慕醴,此生惟愿归山林。

……

晦暗不明的天际,一弯弦月融于熹微,沉入一泓泉水。

夜景阑珊。

“一梳梳到尾,二梳共齐眉。”

惨淡的天色笼不住艳红,四更本是酣梦时候,如今不止她,恐怕整个云都都醒了。

月下静静地坐在妆台前,任一位面带福相的官家夫人为她梳头。

“三梳儿孙满,四梳富贵临。”

据说新嫁娘可以沾上梳头妇的福气,据说这位夫人是允之亲自挑选出来。那,她真的有福么?

月下若有所思地抬眸,铜镜的照影虽有些扭曲,却也看得出是个富态十足的妇人。这妇人端着笑,圆圆的眼睛略有皱纹,想必年轻时也是引人遐思的好相貌。她一直笑着,眼中的一切真如此美好么?

月下垂眸轻叹,她做官时对这妇人的夫家有所耳闻。虽然家泽殷厚、儿孙绕膝,可在她眼里这位祁夫人却算不上有福,甚至可以说是不幸了。同十多个女人共侍一夫,还要装出大方贤淑,这有什么好?

她还在仔细打量,就见镜中人想要去掉她的额坠。

“就这样。”月下按住额前的弦月。

“是。”妇人掩饰住讶异,转瞬露出笑纹,“这么特别的发式妾身还从未瞧过,娘娘心思奇巧,王上看了定会喜欢。”

见她误会,月下只是淡淡一笑并未辩解。因为从某种角度来说,她剪了刘海也是为了他,只不过目的不同罢了。

“好风如水千巧夜,掬月殿里无人见。

十年情动梦未觉,眠花枕月共翩跹。“

女人们兴奋围来,争相吟着这首由王亲作的催妆诗。

“这般王宠!”她们如是说。

可是催妆声声,抒的是他的情,写的却不是她的意。月下面色依旧,让人看不出悲喜。

祁夫人暗叹她的不知福,拿起王赐的玉搔头,见势就要拔下她头上那支过于朴素的白凤簪。突地,纤影陡移。

“够了。”澄澈的眼沉沉一凝。

“是、是……”被看的头皮发麻,祁夫人裙下微颤,不自觉地低下头。

宽大的裙裾如水般自地面流过,灿烂的嫁衣几将晨曦燃尽。行行重兮重行行,她迎风走着,凤簪清鸣在热烈鲜艳的喜气中鸣出几分从容淡定。几缕淡色发丝偶尔跃进眼帘。她眉头不皱,熟门熟路地将其藏进黑发里。

进了中堂她的心跳不复平静,座上的兄嫂眉头一直皱着,她知道这个抉择他们不认同。早上当她从祠堂里走出的时候,静候已久的哥哥颇为诧异。那一刻她便知道,哥哥与修远的同时出现绝不是巧合。

原来啊,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已经为她铺好了路。只不过这条路她不能走,因为他们将为此付出太多。而这样的代价,恰恰是她最在乎的。

所以,就让她最后任性一回吧。

“哥哥,嫂嫂。”她曲膝奉茶,“卿卿自幼失怙,在我眼中兄嫂若父母。”

月箫略过茶,伸手就要将她搀起。

“哥,让我说完。”她抬起头,满眼波澜看得夫妇二人一时愣怔,“这是我选的路,你们千万…不要自责。”

“妹妹……”淡浓情动,将她搂在怀里,“委屈你了……”

“嫂嫂,哥哥他自小面薄,肉麻的话他说不出,你千万别怪他。”

“嗯,我明白。”泪眼婆娑中,淡浓见她笑得朦胧。

轻轻地,月下退出馨香的怀抱,将兄嫂的手叠放在一起:“哥哥,千万要守住嫂嫂、守住这个家,爹娘的悲剧不能再在你们身上发生了。”

你们?这话有些怪,让月箫感到一震心惊:“卿卿!”

“我的未来一定会好,哥哥你要继续相信啊。”她眼眉弯弯,不像是敷衍。

“娘娘,吉时要到了。”

月下向后看了一眼,随后压低声音:“寂寞不过帝王,可是哥哥你要比允之还要寂寞。”

浓眉入鬓,略有挑起。

“握重兵而善终者,唯寂寞一途耳。”

一语点醒梦中人,眼前女子同记忆中那个早熟的孩子重叠起来,纵使相貌改变可那双聪敏的双目却依旧清澈如许。月箫后知后觉地叹着,原来被保护的一直是自己啊。

“还好,寂寞有嫂嫂与你分担。”双手握了又握,半晌像是下定了决心,她陡然放手,动作快的与其是在回绝别人不若说是在说服自己,“别了,哥哥。别了,嫂嫂。”

不回头,绝不能回头。

她冲到门边,刘海垂在前额,于双目间投下阴影。

“姑姑!”小小的人儿扑面而来。

“彦儿……”她瞅着膝下,睫毛分明挂着水滴。

“好漂亮!”小人儿崇拜地仰望。

她浅浅弯眸,水滴瞬间落下。

“娘娘,吉时到了。”

喜娘再催,小人儿警惕地抱住她的双膝:“姑姑不要走。”

“姑姑不会走。”她蹲下身,爱昵地亲了亲小脸颊,“今天是庙会,姑姑只是去扮天女娘娘。”

“真的?”他两眼圆圆,心中更崇拜。

“真的。”

“嗯,姑姑去吧,彦儿在家等你。”小人乖巧地松开双手,“早点回来哦!”

她一步一回首,望着童稚的笑颜一时泣不成声。

彦儿,对不起……

惊红满地,心生荒凉。

原以为能平静地面对,笑着说别离,可没想到啊……

掩面的珠帘叮叮咚咚地响着,跨过红门清水在身后泼洒。

“嫁了!嫁了!”

喜娘们大声唱和,一盆水代表了无奈的结束,以后她就不是韩家人了。

出了门,搀扶她的变了人。作为手帕交,如梦如愿站在她的左右,“现在回头还不晚。”

她闻言笑开:“姐姐,谢谢你来送我。”

“卿卿,不要做傻事。”喜乐爆竹转移了他人的注意,如梦扶着她一步步走向雕梁画栋的凤台。

“姐姐。”

“嗯?”五指扣住手腕,如梦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手掌带着薄茧,全不似官宦千金的细软娇嫩。

“雷厉风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虽看不清帘下的秀颜,可由轻柔的语音也能猜出她此刻的表情。

“下月我们就成亲。”说到他,如梦难掩温柔。

“那小妹就放心了。”

这段路不长,可她们走的极慢,像是要永远继续下去似的。

“娘娘,该上车了。”

转过身,她慢慢拨开如梦的搀扶。

“卿卿……”

“待允之称帝后,让雷厉风辞官。”

含在口中的话突然哽住,如梦望着帘后的精眸一时愣怔。待醒来,那镶云绣凤的滚边已从她的身边淌过。

“为何?”如梦喃喃低问。

踏上的绣鞋微停:“不适合。”

什么?

“到时候姐姐就明白了。”

“那……”她刚要追上,却见送嫁的队伍已经启程,“卿卿呢?”

望着如云的红绸,如梦久久不能言语。

未曾饯别,香尘已隔。

还能再见么,卿卿……

宝马香车雕满路,淡淡的晨光挂在锦缎妆成的树上,举目是俯首的百姓。

十里艳红妆,有谁能嫁的比韩月下风光?

好像,好像有人可以媲美。

她偏头想着,对道边的祝贺与礼拜全然不理。

对了,是她啊。

梦湖之下,她一梦黄粱。五百年前,那个女子嫁的也是同样风光。

合上眼,月下几乎可以看见那双了无生气的眸子。

水眠月嫁的绝望,而韩月下却不怅惘。

她蓦然睁目,灿烂朝霞映入眼中,宛如前世的双目哪还有阴影。

果然,命运还是要攥在自己手中啊。

双手握紧、握紧,额上的昙花却在凋零……

她是第一个,很可能也是最后一个由朝门进宫的王后了。

下了凤台,她走在雕龙刻凤的中央王道上。

这条路她再熟悉不过,过去的半年她连升四级,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开始时她认为允之逼她入朝,只是看上了自己的小聪明。可经历了许多后她才明白,原来他是在勾起自己对权位的兴趣。

万仞青空下,宫殿巍峨而壮丽。

从十年前他就看出来了吧,她不是一个安于庭院的女子。所以他诱她易钗而弁,任她翻云覆雨,不过是想让她贪恋罢了。若不是因为年幼时的遭遇,她说不定真会落入陷阱,在左右人和被左右之间汲汲营营。

踏入正殿,满朝文武跪伏了一地,御座上的某人早在她步入的那刻站起。

她不疾不徐地走着,心如止水地望向高台。

真可惜啊,允之,破了你的算计。

“云卿。”脚边一声唤,带着压抑的情绪。

她耳力极好,可就算听见又怎样。

元仲,这样对你我都好。

她垂眸走过,忽略了长长裙裾边那只想要攫取却又极力克制的手。

“云卿……”

拾级而上,与面带春风的那人越来越近。不待她走完最后一级,右手就被不容拒绝地握紧。

“终于等你了,呵呵”带着按捺压抑的声音吹拂在耳边,勾住她的腰,凌翼然带着她睥睨座下,“感觉到了么。”

风牵起两人的衣襟,鼓扬的长袍交织在一起,如此艳丽。

“这就是高处的滋味啊”五指穿过帽帘,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可是这里还不够高,卿卿你看到了么,天上的浮云终有一天会在你我脚下。”

“允之。”她撇开脸挣出他的掌控,眼中带抹怜悯,“高处不胜寒。”

“你我相依,岂会有寒意?”

他不懂,她叹息。

“今生,我允你一个天下。不论几多红颜,能站在我身边的就只有你。”

什么时候他才会明白,她不是他的弱水,而他也不能只取这一瓢饮。

……

南风有意绿灯树,星汉西流欲下来。

宫中华灯初放,处处洋溢着喜气。黄袍下的步履有些急,他目带桃花流转出无限风情。

离寝宫愈近,胸口的酒气就愈发浓郁。密密痒痒的酥麻感自肌理弥散到心间。

这样的夜,如此的月,他只浅酌了两杯就已微醺。

急切地,他跨进殿门,下意识地寻找起来。

“允之。”

这一刻,他已沉醉。

深深凝着倚窗赏月的美人,凌翼然迈出沉稳的步子,可微颤的指尖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情。

“卿卿。”他迷恋地唤着,刚要揽上纤腰,就见月下退到一侧。

“坐。”她主动邀约。

见她如此自然,凌翼然挑了挑眉,眼中带抹玩味:“茶?”

“饮湖烟雨。”她斟了一盏,放在他面前。

“洞房花烛夜品茶,可不是个好主意啊”凌翼然瞥了一眼,轻滑诱道。

月下只淡淡一笑,为自己也斟了一杯:“请。”

看着她悠然品茗,凌翼然不禁虚其双目。

“放心,茶中没有药。”

“即便下了药,你也逃不了。”他轻哧着,嗫了一口,“我道你怎会乖顺出嫁,原来是藏了后招。”他倾身靠近,眷恋地抚上她的面颊,“可就算你处处提防事事算计,我还是如此倾心啊。”

一反常态,月下并没有躲开他的抚摸:“先王驾崩的时候我在。”

“哦?”凌翼然漫不经心地应着,执着于她的柔顺。

“你的母妃是被废后害死的,她中的是昙花一现。”

“哼。”凌翼然一撇嘴角,“卿卿,你若想转移注意,就再别说我已经知道的。”

“昙花一现无解,允之也知道?”

“不是无解,而是愿不愿解。”手指滑到她的唇边,来回地抚着,“这就是你的后招?让我有点失望啊”隔着方案,他探过身去,眼中只有那如花樱唇。

“允之可愿解?”

眉头一蹙,他与她近在咫尺。

“子虚乌有的事情。”这样的问题他拒绝。

“如果是真的呢?”

那双眸子太过淡定,看的他一阵心虚:“这不好笑。”

“我同意。”她解下额坠,露出落蕊的昙花,“一点都不好笑。”

他瞠大双目,转瞬却又收起破碎的神情:“哼。”他冷冷笑道,“这招倒让我刮目相看了。”停摆的心跳还没恢复,他下意识地抗拒。

“允之。”她轻轻唤着,露出倾城一笑。

眼中,那朵残花幽幽一颤,仅存的几瓣凋零了其中之一。那般袅娜,好似随风,缱绻的不可思议。

“不……”他捧起那张小脸,恶狠狠地盯着她的额面,“不要再玩这种诡计!”

“还要我笑么。”说着,她又要勾唇,却被他抱得紧紧。

“不要……”耳边声音戚戚,“不要再笑了…卿卿…卿卿……”他绝望地喃着,好似溺水的人抱住圆木,一松手就会丧命。

“放了我吧,允之。”

“不……”

“那,救我?”

长身微僵,连呼吸他都变得极小心。

“不能的,我明白你不能。”轻轻地拍着他,月下难得表现出亲昵,“允之的心中有千山万水,有神鲲天下,你会是最伟大的帝王。”

“卿卿……”

“放了我吧,允之。”

埋首于她的颈窝,凌翼然执着地不愿放手。

先是母妃,再是卿卿,他隐忍了这么久。终于,终于柳暗花明,可为何还是这样的结局?

为何!

凌翼然收紧双臂,早已干涸的泪腺又已丰盈。

为什么……

“允之,先前我因感恩你救了哥哥,而与你并肩。其实,我并不喜欢朝事,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你该告诉我。”他哑哑开口。

“告诉你能改变什么?”

“……”他想开口辩驳,却发现她更了解自己。

“看起来你凡事随我,实际上却处处紧逼。丰云卿因你而死,而韩月下的悲剧与你也脱不了干系。”

挣出他的怀抱,她目光清浅,看得他有些内疚。

“允之,我不欠你了。”

这一次,反倒是他亏欠了。这般美丽的容颜,如此聪敏的女子,令他辗转反思,唯一可以进驻心底的人儿。

情意再浓,终是一场梦。

他垂着头,双手在身侧紧握。

不是无解,而是愿不愿解。

想起自己的话,凌翼然不由嗤笑。亏他还怨了父王好几年,原来他也不过如此。如今他唯一能胜过父王的,恐怕只剩一途。

“如你所愿。”怎么发出声音,怎么放开双手,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我放你走,卿卿。”

闻言,她欣然。

“不要再笑了。”他偏过身,强迫自己不再看她,“你赢了。”指尖没入掌心。

“允之,最后允我一件事。”

“你说。”

“请对我哥哥留情。”

他猛地回望。

“在你称帝后,给我哥哥、给韩家留条后路,好么?”

“哈哈哈哈”他含泪笑着,笑得前仰后合。

突地,他止住笑,直勾勾地望着她,好似怎么也望不够:“果然啊……”喉头颤着,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懂我的只有你。”

“允之……”

“我允你。”

“谢谢。”

“城璧。”陡然间,他拔高嗓音。

殿外黑影如织,好似下起了漫天大雨。

“主上。”

“放她走。”

“是。”

“走吧,卿卿。”凌翼然合上眼睛,几乎是在咬牙忍耐,“再晚,我会改变主意。”

“珍重,允之。”

他猛地睁开眼,身侧已空无一人。

举目是高远的苍穹,他独自一人望了很久。不知望到什么时候,他苦笑着撩袍坐下,一口一口品着冷茶。

今夜,杯中的月光如此醇美,却醉不了他。

“不如不遇倾城色。”

思想的空间,不断减少着文字。

原来,有种寂寞叫做成全。

……

月下沉吟,念谁?谁念?

如今,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在不远处,而她却有些情怯。

二十念名为一瞬倾,二十瞬名为一弹指。(《摩诃僧祗律》)

偷偷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恍然一梦,如过千年。

月迷津渡,徘徊的男子终于发现了她。紧紧相拥,这一刻她的温婉有了归宿。

“修远。”她笑有深意,道的决绝,“如今我只有你了。”

双手穿入她的发间,夜景阑疼惜地吻着,轻柔的唇像是要将她印在心底。

夜风摇曳着青荇,揉碎了一泓碧水。岸边,两人相偎相依,好似神仙眷侣。

老迈的船家摇了一声橹,似在催促。她黯然神伤,已到分别时候。

“放心了吧。”抬起头,她装出轻松随意。

凤眸弯弯,泻了一地春色。

昨夜虽不知她有何打算,可既然她如此笃定,他就绝不怀疑。天不亮,他就站在这桃花渡边。

最终,她来了,没让他苦等。

“修远,该上船了。”

按着计划,今夜会和后他们同时出发,他溯流而上去往眠州,而她乘舟而下回到渔村……那个他们相约共度余生的地方。

“托付完我就回来。”隔着刘海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吻,他道的轻轻。

“路上别急,我会在家等你。”垂下头,她不敢看他。

“嗯。”一个家字吹起眼中春波,那双凤眸荡着漾着,情澜微动好似永不止息。

默默无言,挽手走到水边。微风掀起轻浪,小船一起一伏在波心荡漾。

“你先走。”月下将他推到船上。

“卿卿。”

“看着你走我才安心。”她垂着眸子,眼中已酿出水意。

“不出五日我就回来。”感受到她的眷恋,心口溢出甜蜜,夜景阑轻声哄着,声音低柔而缠绵。

“嗯。”攥紧他的衣襟,月下哽咽难语。

“然后再不分开。”

“嗯……”她咬着唇,将锥心之痛生生压抑。

夜景阑叹了声,将她抱上了紧邻的小舟:“一起。”

“能不能……”她抬起头,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不要别离?”

新月般美丽的眼睛盛满了哀伤,看得他一阵心惊。

恰时,江风张狂起来,吹散了沉淀一天的风尘。迷了眼他一时看不清,只觉脚下一晃,小舟像是被人有意推开,怀中顿感空虚。

“卿卿!”迎风,夜景阑瞠目找寻。

渐远的小舟,他朝东,她往西。一个船头,一个船尾,就这么两两对望。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修远!”她按着刘海,站在船舷上,“如果你回家找不到我,那我一定是迷路了!”

“什么!”风太狂,他听得断断续续。

“迷路了,你要来找我!”她一遍一遍地喊着,伴着发间清啸的凤鸣。

“卿卿!”没多想他便飞到岸边,追着那盏渔火御风狂行。

“一定要来找我!”

红嫁衣鼓扬在夜色中,那叶扁舟乘风而下,转瞬已消失在天际。

可即便如此,那道夜影依然苦苦追寻,一路向西。

弄帆西风恶,碎月水无情。

她躺在船舷上,江风撩开她的额发,吹落了最后一瓣昙花。

“谢师傅成全。”清雅的秀眸渐渐无神。

老迈的渔夫摘下斗笠,露出悲恸的双眼。

一滴一滴,滚烫的水珠落在脸上。她茫然地望着天空,火红的嫁衣铺散在身侧,绚烂的似要将生命燃尽。

“下雨了。”她轻喟。

“是…”风怀瑾的声音有些哑,垂下的老目聚满水汽。

孩子,是你看不见了。

“师傅,我们要去哪儿?”她极慢极慢地眨眼,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幻海,了无说那里是你的福地。”

“福地啊……”她笑得极美,天上秀丽月华也比不上万分之一,“在我醒来之前,可不能让他找到。”

“嗯,师傅答应你。”。

修远,修远……

她的……良人啊……

满天星子融于春泓,最终化为两行清泪缓缓滑落。

……

你若迷路了,我会寻寻觅觅。日日夜夜,只为找回你,

而我会为你活下去,岁岁年年,永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