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檐西,日出东篱。

不知不觉,已坐了一夜。

萱草色的晨曦流淌在身上,她徐徐垂眸。

微风吹皱一池碧水,涟漪自波心向外泛着,一圈一圈迷乱了倒影。水中,她的眉她的眼已然破碎,只有额间的那朵花蕾完整倒映。

韵绝清风明月夜,影沉霏微晓露天。

此花又名月下,月下美人来。这一切是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

额间的白蕾迎风微颤,影像如梦似幻,她心生惘然。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沉唤自晨风微凉处传来。

“云儿。”

一震,她缓缓回身。

人影惊现水榭中,一僧一士迎光轻笑。

“才一年就认不得为师了?”

“……”她无语启唇。

“不请自入,老衲失礼了。”

唇瓣轻轻颤动,她的眼中氤氲出水气。

“云儿?”

“师傅……”

看着跪倒在地的爱徒,丰怀瑾拢眉轻问:“云儿你这是做什么?”

“徒儿有事求师傅。”

“起来再说。”

哽咽着,她抬起头:“师傅……”

目光落在她的额间,丰怀瑾惊心一颤,隐约回到当年……

“什么?”他死死瞪着跪地不起的儿子。

“请爹成全。”

“看着你自刎,然后挖出你的心肝,这种事为父怎么成全!”鲜少动怒的他不禁扬声。

“爹。”

撇过脸,他不理。

“未央中了昙花一现。”

他猛地垂眼。

“这是离开璇宫的条件,为了与孩儿相守,明知此为剧毒央儿还是饮下了。昙花一现是璇宫用来惩罚背叛者的秘药,璇宫宫主私下告知孩儿,此毒不是无解,解药正是情人心肝。”

怪不得这孩子会如此求他,丰怀瑾默然。

“到头来不论是解的了还是解不了,中毒的人都将痛不欲生。”

“既知如此,你让未央怎么服下解药?”

“爹。”

丰怀瑾依旧瞪着,又悲又怜。

“央儿她有身孕了。”

什么……

“孩儿不能看着自己的妻儿惨死而无动于衷,请爹成全。”

看着深深做拜的儿子,他久久无语。

“请爹成全。”

一声声很是轻柔,轻柔的让他无法拒绝。

而后,而后,他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得知真相的儿媳突然疯了。疯的不人不鬼,一时哭一时笑,她满山遍野地找着。直到有一天找到了莫白的坟,她才安静下来。不论风雨都坐在那里,安静地扶着日渐凸起的小腹,轻声唱着歌谣。

“爹。”产后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接过猫儿似的婴孩,丰怀瑾的喉头有些堵。

“你叫梧雨么?”望着他身侧的男孩,未央露出慈爱的笑。

“是。”琥珀色的眸子眨啊眨。

“帮我照顾她好么?”

摸着婴孩豆腐般白嫩的脸颊,男孩露齿一笑:“嗯!”

“孩子的名字叫潋滟,是莫白取的。”望着熟睡的女儿,未央柔情缱绻,“爹,请您一定要抱牢啊。”

当然,他当然会抱得很稳很牢,毕竟这是儿子的命。

可后来他才明白,这个孩子不仅是莫白的,也是未央的命。

产后的第二天,梧雨在山里发现了她,鲜血染红了坟上春草……

“师傅。”

轻柔的语音将他拉出记忆。

纤弱的身子深深伏下:“请师傅成全。”

荫下虫虫,微微南风,旧情旧事触动。他止步不前,耳边隐约响起素商之音。

流年怯,怯流年,红颜依旧白发新。

“请师傅成全。”

檐牙高啄,风中传来绵远悠扬的铃……

……

六月十六,隆王晏驾,传位第九子。是夜,烈侯饮鸩,荣侯自决。

十八束阁会审,前工部尚书谈启颂、户部尚书年有图、工部侍郎祝庭圭、振国侯秋静堂、世子秋启明谋逆犯上,依律枭首。荣烈两党百余人下狱,锦阳秋氏、汝平黄氏起兵篡位、密谋弑君,罪夷九族。

十九新主首诏,伏波上将军韩月杀原名韩月箫,为前幽振国将军韩柏青之子。箫忠心为主,屡建奇功,特赐丹书铁卷,世袭一品定国侯。依先王遗诏,新主于六月二十九迎娶定国侯胞妹。

诏书即出,天下哗然。时人时语,韩柏青命不绝后,蛟城韩氏满门荣光。

然,韩氏,秋氏乎?

纸上跳跃着一行行墨字,聆听远方,张弥微微愣怔。

终于敲响了。

“铛……铛……”

时间在这一刻停滞,旷远的钟声响彻。湛蓝的天空不见一丝云,朝阳用他至尊的眼媚睥睨大地。

万仞青空,清风翼然,那位殿下终于得偿所愿了。

微不可见地一叹,张弥垂下脸,浓密的美睫铺开阴影。细腕轻转,噙墨的笔尖书写下一行文字。

六月二十三,青第五代王即位,讳翼然。

忽地,眼角闪过一道银光。美眸一怔,狼嚎滚落纸上,留下浓厚墨痕。

“大人!”

他冲入珠帘,击玉声声如雨落江上,叮叮咚咚浮散开来。

眈见地上的一把青丝,他冲过去一把夺过剪刀:“大人……”望着那人额前的断发,他目露痛色,“大人若不想,张弥可以帮您离开。”

虽然将军府已被监视,可只要是大人想的,他就算豁出性命也值得,只要……只要大人开心。

嗯,只要开心就好。

正想着,眉间却被轻轻一弹。惊愕之后他抬起眼,那人沐浴在晨光中,青衣素颜,双眸似水,别有一番闲雅韵味。

“好看么?”她拨了拨刘海。

“有点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样奇怪的发式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无所谓地笑笑,将一枚华胜佩于额间,弦月似的额坠压在刘海上,就算是清风也再难窥探发下的秘密。

还好,是他多想了。

松开紧攥的双拳,张弥如释重负地叹声。

“弥儿。”

“大人。”

月下静静地看着他,眼波剔透动人。

“大人……”脸颊微烫,他不自在地移开眼。

“弥儿。”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么?”

他愣在原地,眼中只有微动的珠帘。

“从宫里回来的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封信。”

碧玉色的帘珠轻轻摆动,如涟漪般荡漾开来,一圈,一圈,散至心底。

“这封信出自一位夫人的手笔。”取出那封熏香的书信,月下放轻语调,“弥儿,想看么?”

呼吸停滞,他僵在那里。刺目的阳光宣泄而下,让他躲闪不及。

“弥儿?”

这声问轻柔中略带期盼,按理说大人想的就是他的希望。可这一次,他却无法答应。命可以改,名字可以换,可这一身的屈辱却如烙印,就算他擦破了皮也无法根除,而这所有的不幸都源于他的身世。

三两,他被卖了三两。在爹娘眼里,他只值三两。

颤动的眸子凝出水色,张弥握起拳,就连剪刀划破了掌心也没察觉。

他是个没人要的孩子,没人要…没人要……直到……

“弥儿?”

直到这暖人的声音出现在他的命里,他才发现自己原来不是畜生,原来还可以生活在阳光下。

“其实你的娘亲就是……”

“大人!”他陡然拔高嗓音,惊破夏末的静谧。

深深浅浅地吐气,他瞪着脚下的阴影,狠狠地,满是恨。

无语叹息,月下拿着信近前一步,好似受伤的幼兽,张弥惊恐退后。

进一步,退一步,进一步……

直到退无可退,他贴墙站着,嘴唇微微颤抖。

“你娘其实很爱你,她……”

骗人……骗人!

刹那,理智无踪无影。闭着眼,他推开月下向远处奔去。

“弥儿……”

落花飞絮茫茫,萍生何方?风起微澜,池萍渍雨,碧生青浅逐浪。

“铛……铛……”

钟声如波抚远,渐渐消失在血色残阳里。

院落出奇的静,静的没有一丝人息。夕阳西沉,拉长了塌边的人影。

似笑非笑地看着,桃花目魅然动人。

竹塌上的美人睡容平静,她手边放着本书,蓝色的书面印着两个楷字。

《幽史》

微敛眉,他拾起书,翻到夹着花签的那页。

还忘不了么?

远山眉微蹙,忽尔展开。

正因如此,他才能找回她啊。她的执念,她的软肋,还好被他抓住了。

明黄色的龙袍随风轻扬,颜色明媚惊艳夕阳。

光从跪了一地的宫侍大臣就不难知道,御宇之日出宫是多么大逆不道。可他却难以抑制想见她的冲动,有多想啊。想到心痒难耐,想到蠢蠢欲动。想到连自己都惊愕,原来已将她深植心底。

爱么?

眼波微醉,凌翼然笑若春风。凝着那张闲适睡颜,他情不自禁地俯下身,眼中只有那两瓣樱色。好似初尝情果的毛头小子一般,心肝扑通通地跳着。呼吸近在咫尺,眼见就要吻上。忽然鼻下气息微变,如清风一阵,他的怀中霎时虚空。

瞳仁一沉,他瞬间了然,原来她一直在防他。

暮霭如浓雾般化不开,彼此间明明相隔不远,观之却距离无限。竹塌将心情分成了两端,一半明媚一半忧伤。

半晌,他率先开口:“卿卿可知,我为何而来?”

“怕我离开。”

“你离得开么?”

果然,这一切果然是允之的主意,被她问出来了。

“卿卿,你该明白。”凌翼然柔化了语调,“这一切十年前就已注定。”

他伸手欲抚她的刘海,月下忽尔撤步躲开。

“我嫁人了。”

美目骤然沉凝,他压迫性地探身,俊美的脸皮微微发怒:“除了我,你还能嫁谁?”

“允之,你明白的。”她淡淡回道。

“那又怎样?”眉间微愠,他冷涩笑开,“事到如今,卿卿我也不瞒你,眠州的围倒是解了。”

眼中迸出喜色,她欣然笑开。

“以财压荆,以水治翼,不费一兵一卒就破了两国合围,夜景阑果然不弱。”他斜眼一挑,脸上溢出讽笑,“今日大典,眠州也派来了使节,你道会如何?嗯”

双眸盈盈似水,月下樱唇浅扬,如春花吐芳,带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

凌翼然寒着脸,面色抹青。

这样的笑他不爱见,以后也不想再见。

“卿卿。”他切齿警告。

唇边的笑霎时敛起,她静静地看着他,眼中不知是怨恨还是怜悯。

“在想什么。”被她看得有些恼,凌翼然不悦出声。

“我在想,就算修远拿眠州来换我,允之也是不允的。”

“哦?为何?”他心情蓦地转好。

“因为允之就是这样一个人呐。”月如眉已画,云似鬓新梳,孤光冷艳泻了她一身,那双眼眸如玉冰清,“神鲲迟早是我的,如此又何须人让?”

“韩月下!”眼中迸出骇人情意,他厉声大笑,“好啊,好啊!”

普天之下能明白他的有几人?有几人!

心中藏着一只噬人猛虎,想要将她完整吞下。他按捺着过度兴奋的情绪,袖中的双拳爆出青筋,“逃不了了,卿卿你逃不了了。”

“是啊,韩月下逃不了了。”

轻喟随风而逝,狂喜的他难以察觉其中意味深长的所指。

她一生一次的算计。

对不起,允之。

……

斜月梦残,昙花夜放,碧天无垠浸满冰莹月光。

“大人。”

半倚阑干,她并未接言。

“大人,夜深了。”浓睫半掩,眼前似笼起薄雾,张弥轻步走来,小心地为她披上外褂。“弥儿。”

“嗯。”许是想起先前的一番对话,他垂首应着还有些尴尬。

缓缓地,她抬起清颜,黑眸如潭映出滟滟波光:“路在何方呢?”

天上月,水中月,映入眼帘的是那弯残月。双眸掩不住淡悲,她落寞扬唇。这笑如秋水微敛,看的他胸口一阵酸痛:“不论有没有路,张弥都会陪着大人一直走下去。”

他坚定地说着,却见月下轻轻摇首。

心头一阵慌,他急道:“大人的路就是张弥的路,就算……”双眸扫过下身短裆,他忽尔攥紧双拳,“张弥也不后悔。”

月下,那双秀眸澄莹似水,清澈地倒映出他局促的神情。“弥儿。”这声音如清风拂面,“你的未来不是我。”对望许久,她一字一句说道。

他不可置信地瞠目,双瞳越发空洞无神。

“又要被抛弃了,弥儿你是这样想的吧。”

菱唇微掀,他的眼角眉梢浮出颓色。

“傻瓜。”伸手揉了揉他的软发,月下轻道,“不是我不要弥儿,而是弥儿找到了自己的路,你我不同罢了。”

“没……”

不置可否地笑开,她望水低吟:“史者,杂家也。案头山水,胸中丘壑,一家之言天下,书尽千古文章。”

迷茫的双目找回焦距,张弥愣怔。

“对不起,我只是好奇,弥儿那么认真地写着,那本册子一定很有意义。”

“也没什么……”他别扭转眸,假面透出薄红。

“那就是弥儿的路,你早就选好了,不是么?”

他还有路吗?

摸着中指上执笔造就的老茧,宛如墨画的眉梢锁了又锁。

对他而言,那只是一个梦。

“啪!”静夜中乍起清声,一惊,他陡然抬眸。

“啪!啪!啪!”一声重似一声地击掌,眼前人灼灼地望着他,眼中凝着难以化开的坚定,“怕么?”

傻傻地眨眼,他无解。

“若要留下重音,双手必须狠力相击。”她摊开双手,露出红红的掌心,“人生也是如此,痛,你怕么?”

“再悲惨的过往都忍了,走在自己的路上就算跌倒又怎样,愈痛愈强。再站起来的时候,你离自己的梦想也就不远了。”明明轻云闭月,可她的眼中仍荡漾着如水月光,“弥儿,永远不要放弃自己,永远。”

心中扬起希冀,张弥锁紧的眉梢渐渐展开。

可是,大人呢?难道他要放弃大人么?那样冰冷的王宫,一个人怎能忍受。

“我要和大人一起走下去。”

“弥儿!”

“路,我已经选定了。”

面对她质疑的目光,张弥匆匆回身。清商曲辞,子夜变歌,夏风带点苦涩的味道。他径直走着,踏月而行。

“你听到了吧,弥儿,我与新王的对话。”

脚下一滞,他沉步。

“既然选择了,不妨听我说一个故事,好么?”

相隔丈许,他缓缓转身。

“曾经有一个姑娘,不,应该说是一个美人。”望着一池月光,她轻轻启唇,“十六岁那年她嫁了,嫁给当地很显赫的华族。原以为幸福触手可及,可红盖揭开的那刹她就隐约知道一切终成泡影。嫁于中山狼,含泪祭爹娘。当她以为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时,一个新生命又给了她希望。”

眉梢微动,他定在原地。

“再也没有放弃的理由了,她想着,默默地忍受着。终于在一个冬夜,孩子降生了。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孩子,是她仅有的一切。可还没等她哺育亲子,孩子就被抢走了。她的相公是一个嗜赌如命的纨绔子弟,败光了家产后竟然将她卖到了远地的妓馆。章台柳,艳红楼,多少次她都想一死了之。可是一想到她的孩子,再不堪她也就能忍受。见一面,一面就好,只想再抱一抱。”

心头莫名的酸涩,直觉想逃可怎么也迈不开步,他静静地听着。

“两年后一个神秘的客人为她赎了身,将她带到了云都。

想活么?新主人这样问她。

想。她认真答道,为了她的孩子她要活下去。

那么今后主人的路就是你的路。

如此,她的明天就这样定下了。经过严苛的调教,她被送给了当时的平南王凌越。“

平南王……胸口微微颤着,他不可置信地瞠目。

“当时王即位不久,为了抑制如日中天的华族,他必须笼络手握重兵的异母兄长。而那个美人就是王的礼器,石榴裙下英雄气短,很快她便成了平南王的宠姬,弥儿你也发现了么。”她转眸轻笑,“如此相似的手法,不愧是父子啊。”

果然是先王时代的事,那么那个女子就是……

“走他人的路也可以得到新生啊,她开始追逐那个梦了。寻寻觅觅,每当她发现一个相似的孩童时,再转眼那些孩子总会意外夭折。为何?当时她并不知道,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原来一颗棋子是不能有梦的。平南王在胭脂香粉中离世,她成了王的温柔利器。由最初的明察,到后来到的暗访,她始终没有放弃寻找。”

“摽梅已过,红叶无凭。一天,她终于等到了,那个耳着血痣的男孩。”

兀地,他捂住双耳,像是要否定什么。

“就是她的孩子啊。”

不可能,决不可能。

“让她想不到的是,她的孩子竟然步上了自己的后尘。不能再忍受了,趁着宫宴她找到了男孩当时的主人当朝左相,弥儿,你知道她开出了怎样的条件么?”

不,他不想听,那样的价码他听过无数次。即便再高又怎样,和最初的三两没区别,没有!

“为了孩子,她愿意背叛主人。”

话音清晰入耳,他怔然。

“背叛那位等于放弃生命,她明白的,可她还是这样做了。只不过左相当时不知道她的动机,也便回绝了。”

他的鼻头有点酸,不知是为了谁。那个女人,抑或是那位大人。

“左相看起来真的是个好人吧,母性的直觉这样告诉她。可没等她缓过这口气,那个左相却英年早逝了。此时她的主人已油尽灯枯,器为王所用,王逝则器毁。因为她知道太多太多的秘密。”

“所以,留不得。”

酸涩由鼻腔一路向上,如潮水般冲击着他的眼角,一阵汹涌似一阵,让他喘不过气来。

“秘药赐下了,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她的孩子找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屋檐。于是,她想到了一个人。一年前这个人许了她一个愿望,一年后这个人即将入主后宫,于是她将最后的愿望封在信中。”

清风画起小池,涟漪一脉又一脉地散开,怎么也止不了。

脚步慢慢来,淡色罗裙缓缓靠近。他一寸一寸地抬起头,视线落在那熏香的信纸上。

“请小姐代我照顾他,不用锦衣罗缎,不用华宅美食,只要平安就好。请小姐告诉他,很多路都可以走,就是不要走别人的那条。至于我,请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起。得知真相却已失去,对他来说又是一次抛弃吧。与其如此,我情愿被他抛弃,就让他以为从来没有我这个娘亲。沅婉,绝笔。”

今夜月色太美,转眼间月光就已盈满双眸,然后静静地,静静地流淌出来,他的脸颊一片清凉。

轻轻地,他接过那封信,好似捧着一颗鲜活的心。

不敢认,不能认,情愿被他一直恨着,这就是他的…他的……

“这就是你的娘亲。”

他垂着脸,眼前白雾渐浓,遮住了这个夜,遮住了那弯月。酸涩发酵升腾,在心间胸口浓郁开来。

“走自己的路吧,弥儿。”

眸中如雨弥漫,他抬起头,只看见朦胧影像渐近。

“如果还想与我重逢。”

大人……

眉儿弯弯画梢头,这月宕着,悬着,挂着,好似永不生根。

……

三日后,云都城外北落坡。

阳光有些淡,许是到了夏末的关系。叶尖停的不知是蛾还是蝶,草丛里一有人息,便扑动着双翼颤颤巍巍地向树林深处飞去。热闹了数月的官墓在这一天,这个清晨,显得格外安静。

“阿律,是我。”

“律哥,大人来看你了。”

“黄泉一别你可安好?”

“大人……”

“阿律。”她抚过碑上的文字,“对不起让你躺在丰云卿的名下。”垂眸凝阅,她轻轻道,“阿律,我终于明白那日你为何不愿还阳了。”

明明无风,身后的树丛却发出沙沙轻响。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低吟:“终朝采绿,不盈一掬,春风几度伤心碧。”惊鸟自林间乍起,绿叶自头顶缓缓飘落,“太累了所以放弃,是这样吧,阿律。”声音听似轻轻,却清晰入耳。

这阵风不知是谁的回应,沉沉地自碧草流苏处行过,徒留一声叹息。

“只有经历了才能体会,阿律你该笑我了。很笨,是不是?”她自嘲地笑笑,“人心百态,你放弃的就让我这个笨人来坚持吧。”

拿出白壶,她举杯欲酹,却见青色石碑前已浸满淡淡水痕,一股淡淡酒香扑面而来。

“蓬山露。”张弥喃喃,“是律哥最喜欢的。”

早他们一步,有谁来过么?

举目四望,晨阳透过浓密的树荫落下铜钱般大小的影子。应该已经离开了,他慢慢收回视线。

“弥儿,阿律临终前你在吧。”

这个问有些突兀,他迷惑地点了点头。

“那他都说了些什么?”

也许是风有些大,树枝颤动的愈发明显。

“律哥说……”他努力回忆起那个冰凉的夜,“给他幸福。”

虽不知口中的他是谁,可当时律哥却是用尽全力,不,是用尽生命地说出这样一句话。那样的眼神,决绝而哀伤,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树下光影如波摇曳,月下淡淡一瞟:“那个人真会幸福么,阿律。”她对着墓碑意有所指,“你道,他祭下这壶蓬山露时是怎样的心情?”

其声幽幽,令人辗转反侧,

“唯黯然销魂耳。”

一声叹息,不期然树下映出了几点“雨滴”。

“阿律,新王已经登基了。他凡事做绝,朝中的官员已被清洗大半。这月以来这墓地已人满为患,可今日却安静的紧,为何呢?”

经她提醒,张弥方才发觉有异。回望了一周,目光最终落在墓前这道纤美的背影上。

那位怎会放心让大人独自外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猜到了吧,阿律。”她极缓极慢地牵起一抹笑,“可树上的是谁,你还能猜到么?”目不斜视地睨着,她完全没有关注枝头的乱音,“我只想同你说说话,这样的心情那个他能懂么?”

阴影中传来沙哑的男声:“成璧在园外等候。”

“门主!”不赞同的低唤自四面八方传来,一时间林间竟是鸟雀相鸣。

“避。”男声沉沉再道。

没多久,风渐渐停了,湛蓝的天上散着丝般流云。

收起紧绷的情绪,她闲话家常起来:“阿律,先你之前弥儿去扫了另外一个墓。你别恼,他决不是不讲义气。详细的,就让弥儿亲口对你说吧。”欣慰地看向身侧,她露出浅笑。

“……”自言自语好似蚊声,一股脑说完再起头,就见月下挑高的眉头。顿了顿他扬声再道,“昨日我去看了我娘,大人说她长得很美,还说我不该自卑于自己的长相,因为这都是娘给的,若我厌恶自己就等于厌恶娘亲。律哥,如果你在泉下看到她,请代我说句话。”鼻翼微酸,他嗓音微哑,“娘,我不恨你,我……”倔强地抹着泪,他咬住下唇,一颤一颤地再难出声。

“弥儿只是在恨自己,可总有一天他会想开的,我相信他一定能走出去。”

大人……

发丝被亲昵地揉着,那声音如清泉静流,沁凉了他的心底。

“弥儿就要启程去南山向成大先生求学了,我们都找到了自己的未来,阿律你可欢喜?”轻轻地,她以香醪淋湿墓碑,醇美的酒香霎时满溢,“敬你最后一杯,喝完孟婆汤了无牵挂地上路吧。阿律,来世你一定要幸福。”

“律哥,保重。”

夏末已是盛极,远处的山岚,墨里带些微靛绿。走到岔路口,已不能不道别离。

她取出一枚玉牌,将红绳系在他的颈间:“我将做官时剩下的俸禄和卖掉相府得来的银子一并存进了聚宝斋,要用的时候就拿这枚玉胜去取。”

“大人!”

“你是我弟弟,这钱你拿着。而且,有人说要养我的。”她弯起眼眉,一时间在夏末季节春意满天,“户帖和盘缠都收好了吧。”

“嗯。”他紧张盯着月下,生怕下一刻她就要离开。

“你娘的话可记清了?”

“嗯。”摸上胸口,那封信他一直贴身带着,殷殷之言片刻不忘。

“上路吧,弥儿。”她将马缰放入他的掌心。

跨上马,他依旧攥着她的衣袖:“大人!”

掰开他紧扣的五指,月下凑近低语道:“这一路上,你不论听到什么或看到什么都不要回头。若回头了,那我就不会再见你。”她咄咄逼视,难得强硬地开口,“弥儿,你答应我。”

大人……

“弥儿!”

“张弥答应大人,此去绝不回头。”他柔顺开口,忽尔追声道,“大人一定要来找我。”

“嗯,绝不食言。”她清泠了嗓音,秀美的唇线微微勾起,“弥儿,你看那是什么?”

举目望去,天净水澄碧,青岚如烟起,阳光静静地洒在水墨山水中,妩媚错落的光影变幻流转。

前途,如此灿烂。

他正陶醉着,就听一声响鞭,座下骏马嘶鸣狂奔起来。

“大人!”毫无预兆的启程让他不由惊慌,回首再望。

白衣飘然若流风回雪,如远山清泉般娟秀。她毫不吝惜地展颜,那笑若天上秀丽月华,带着让人心安的魅力。

心潮平息,他向渐远的人影招了招手而后转身。

四海飘零燕,明朝应有时

路,就在脚下。

“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