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之末,发藻台下。一鸯戏水,两鸳摆尾。

止则相耦,飞则成双。天道有迁,人理无常。

哎,真是人理无常啊……

廊檐下,朱雀看着一坐一站的两“鸳”,身体不由发颤:冷啊,真的好冷。

半璧月明,暮春三月的暖风袅娜行过。

一剪红影倚坐花栏,阴柔的桃花目斜斜一挑,凌厉的眸光伴着杏黄月色落在了栏外。望着那个目空一切的夜景阑,他不由想起几日前御书房里的那次谈话……

“踏、踏、踏。”明黄色的袍角在眼前飘动,几近可闻的杂音从绣着飞龙的胸口传出,他该庆幸父王不再向自己隐瞒病情么?

“好啊……好啊……”他诧异抬眸,正对父王璀璨的双眼,“定侯也是你这边的么?小九?”

闻言他微恼地虚起桃花目,瞬间了然。

“哼!还装?定侯勇猛为归顺义军所称颂,你当我老眼昏花什么都看不到么?”凌准似怒非怒地横了他一眼,灰白的胡须微抖,“翼然,你还有什么底牌,为父好想知道啊。”

胸口酸气直冲上脸颊,几乎要将他的面具毁掉。“那就请父王静心观局吧”一呼一吸,他微笑、微笑,再微笑……

三月的风吻香了花唇,和暖的气息熏热了他胸口的酸气。

呕啊,被迫替给他戴绿帽的人掩饰,他能不呕么?

不仅呕,而且几、欲、呕、血!

一念及此,发酵的酸气喷薄而出:“定侯,本殿那么做可不是为了你。”

夜景阑挺俊的身形微转,冷然的凤眸溢出寒光。

那眼神,明白地吐露出四个字:彼此彼此。哎哎,就算定侯再惜字如金又怎样,该说的连他这个局外人也一眼就能瞧出来。是他太聪明了,还是这两位都太直白了?言律靠着廊柱,不住揉着太阳穴。妖姬,房里的真是妖姬。

话说,这妖姬洗着洗着怎么就没声了?

言律偷瞟向南边的主房,烟碧色的纱窗透出暧昧的橘光。哎,那只鸯啊,吻皱了几泓春水?

“阿…切……”秀气的喷嚏声打破了庭院里乍寒乍暖的诡异气氛。

她?夜景阑一扫冷色,眸光柔转向不远处的寝房,眼波如月下清泉,悄悄满溢。

“小姐,您怎么睡着了!”房里传来张嬷嬷埋怨的声调。

“呜……”这一声有些迷糊,带着甜糯可人的味道,“好冷……”

“快些起来,水都凉了!”

轻轻的水响划破了醉人的春夜,浅浅的涟漪一圈一圈泛进了他们的心底。

“呵”

“……”

两双带笑的眸子不期而遇,映出了对方的情动,这一次尴尬的相逢……

“哼!”默契十足的转身,如出一辙的吐息。

寒雾旋起,森森然笼罩了整个庭院。

“阿切!”惊天巨响自言律口鼻中发出,他揉了揉鼻子,欣喜地望向廊角。太好了!陪他发抖的人来了,“艳秋!哎,你端着什么?”说话,让他听听人声,在这儿站久了,很有堕入地狱的感觉啊。

“药。”艳秋站定,奇怪地看向院中。

言律闻了闻微苦的药气:“毒不是已经解了么?”

天下也只有定侯能解饕餮虫毒吧,以蛊治蛊,植入好狠斗勇的睚眦虫。待两败俱伤,再以泻药将毒虫引出体外,这个小子没中途断气还真命大。

“这碗是给大人的。”

答完,艳秋拔步便走,却被言律扯住:“那家伙什么时候生病了?我怎么不知道?”

“是…是……”

假面映出薄红,自使庆之后艳秋便舍弃了真颜。即便艳秋不说,他和大人也明白,那张阴柔绝艳的脸已成为艳秋的心结。

“是定侯给的药。”妖美的眸子乱瞟,鲜红欲滴的耳垂暴露了艳秋的羞赧,他嚅嚅含音道,“嗯……是大人的月信……”

腾地一下,言律的脸也涨成了关公,他状似潇洒地挥臂:“嗯嗯,快去吧!”

艳秋垂着头疾步走过,待敲开了门稳稳地将药碗递进,门缝里映出一个老妪身影,好似耳语了几句。他微微颔首,转身看向院中,眼神定定没有半分退却:“我家大人要睡了,请两位侯爷回吧。”

呀呀,不得了,这孩子胆儿可不瘦。言律抱着廊柱,止不住偷瞧。那两位的脸色比天还黑啊,吹了半夜风,对着情敌磨牙吮血,好容易等到了现在。耳听着芙蓉出水,正是欲念丛生的当口却被叫停。折磨,这绝对是折磨。

“庆州一月,我家大人时时提防、夜夜难寐,还请两位侯爷见谅。”艳秋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请回吧。”

夜夜难寐啊,绵绵不绝的疼惜怜爱自迷离的桃花目中流出。卿卿,当时你面对血仇,是兴奋之极,还是入骨哀伤?

痛到如此么?酸涩的滋味在夜景阑的胸口激荡,不过他也该庆幸,地陵中卿卿向他终于完全敞开心房。

几乎是同时,红黑两身锦袍微微后退,漾出浅浅流纹。

睡吧,他的(他的)姑娘。

蓦地,两双俊眸再次对上,锐利的目光通透了彼此的心语。

总有一天……

我要杀了他。

当整个神鲲都在选边站的时候,他们却选择了同一边,这弯弯弦月下。

看着东西背道各散去的两“鸳”,言律长舒一口气:“你哪儿来的胆子,不错么!”

艳秋瘦弱的肩膀被重重一拍,霎时塌了下去。他险险地稳住身子,语调柔缓而坚定:“小声点,大人睡下了。”

言律再次举起的手掌瞬间坠落,他一扫脸上的玩笑之色,抱胸看着:“记住我说过的话,不要对她动心。”

“我记得。”艳秋偏首看来,勾魂的媚眼满是坚定,坚定的好似能说服任何人,“她说过我是她弟弟,这个我永远不会忘。”

说完,举步离去,徒留言律呆楞廊角。

弟弟啊……他抬首望月,眼中蓄满哀伤。当他搏命归来,满怀忐忑地重逢时,那人也说过。

“阿律,那晚对不住,你还肯认我这个师兄么?”

师兄?师兄?他不要做兄弟,他要的是……

“其实,我已经有心仪的姑娘了。”

什么?!晴天霹雳,正中他的命门。

“她身份高贵,原是我们这种人想都不敢想的。可是,为兄还是不由奢望。”

“那她喜欢你么?”他听见自己哑涩开口。

“是,我们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两情相悦!一颗心被这四个字剐的千瓣万瓣,原来一直是他在奢望。他一直盯着,盯着原本那人空无一物的腰间挂着浅红色的络子,散动的穗须似在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我和她已经易物定情,今后你看到那枚葫芦玉佩就明白了。”

葫芦玉佩,那人的家传宝玉啊。是他逼的么?逼的那人在一个月里就有两情相悦的情人?他张口欲问,却听那人含笑抢声。

“为兄已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师弟你欢喜么?”

他抬起头,却发现那人的眼中没有自己,从始至终都没有。原来,那夜只是一个绮丽的梦境。

“恭喜你,师兄。”他听到心碎的声音,很轻、很轻……

爬出苦涩的记忆,言律举起灯勺,掩灭了宫灯中的烛火。

妖姬啊妖姬,为何我爱上的不是你?唇缘染着一丝苦笑,言律再举臂。

一盏、两盏……

摇曳的烛火明灭在融融春夜,明灭在苍凉泪里。

……

三月半,春雨又缠绵了几日,滴滴答答的雨声黏腻在心头。湿漉漉的,如百虫穿骸,让人极不爽利。

雕花木窗下,荣侯凌彻然慢慢合起奏本,白日里温润的容颜如今堆满了冷色:“已经定下了?”

谁人都知会试的名次对殿试至关重要,如不出意外,状元、探花、榜眼只不过是会试一甲三人之间的变动罢了。

右相容克洵瞧着眼前的主子兼女婿,微微颔首:“定下了,今日丰少初会同另两位副考将我们几个一品,还有那个聿元仲一起请到了凤藻院。”他语带不屑,声调颇冷。

凌彻然觑了他一眼,当下明白岳丈大人还在记恨被聿宁架空夺权一事。

“看了会试三甲,老夫当时气得摔本子。”容克洵指着帛书上的前几个人名,怒道,“莫提那会元,就是二甲前五名里都没有一个华族子弟,这分明是在拉党结派!”他气得直喘,牛饮下一杯温茶,“可那丰少初却说此次春闱采用糊名制,生员的卷子收上来一律将姓名籍贯隐去,而后再由国子监的书簿们誊抄。他们阅的都是统一了笔迹的副本,想假也假不了。”

“原来糊名制是这个意思,看来这个丰少初是早有打算……”凌彻然起身踱了两步,“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城府,怪不得父王有意擢升他为下任左相啊。”

“一个嘴上无毛的小子也不怕爬得太快闪了腰?”容克洵将瓷杯重重一搁,茶水蜿蜒在桌角。一个丰少初,一个聿元仲,光看着这两个年轻后辈,就让他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一种即便在与董建林缠斗的二十年里也未曾有过的疲累。

凌彻然滞住脚步,偏首回睨:“岳父如果联合那几位,这件事怕也成不了,怎么?”

“哎!”容克洵长叹道,“那四名一品中真正向着我们的也只有上官密那个见风使舵的小人啊。”可悲,可叹,怎么沦落到这般惨?

嗯,自从御赐红梅、王意明朗后,上官密就同三哥割袍断义,红心满满地站回了自己这边。凌彻然沉思片刻,再问:“那洛太卿呢?”

容克洵气恼地挥挥手:“洛无矩虽然站在我们这边,可此人心思缜密、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表态。”(洛寅,字无矩。)

凌彻然缓步走向一方榉木花架,富贵逼人的镂花银瓶里插着那枝寓意非凡的红梅,只不过为保红梅永不谢,每朵花蕾都被淋上了一层薄蜡。真真腊里看花,有些矫情有些假。

“剩下的两人。”他抚着一朵蜡花,微掀薄唇,“监察院的何御史为人刚正不阿,自是站在理字那边。”话到这,他手上略颤,只听清脆一声,蜡花落下,“就是说,丰少初却无作假?”

容克洵撇了撇胡须,不情愿地启唇:“后来搬出了原卷,何岩那块硬石头看了后却说二甲第六也应给排名稍后的寒族子弟,而不是我门下的涂兰成。”

“照说武所的萧太尉出自门第观念最为保守的洛川,他应该会力阻到底吧。”凌彻然喃道。

“殿下你忘了么?萧家和董氏可是三代姻亲啊。”

闻言,凌彻然微楞。一切在董建林等人血撒菜市口那时起就已注定,残余的烈侯党就只剩一边可站,那就是他的反面。可这为何让他有了种替人背黑锅的错觉?迷惑的眸子紧盯那枝蜡包红梅,他心口有些惴惴。真的只是错觉么?

望着闪烁的烛火,容克洵有些了悟,与其说对那两人力不从心,不如说对如今的朝局使不上力,疲累原来根植在这里。

“那厢三殿下还虎气犹存,这厢九殿下就展翼而起。殿下啊,这储君的路还长着呢。”容克洵靠在椅背上,气虚道,“三殿下再不济还有一个亲兄,当年二殿下虽被发配到边关,可他在西北可没有闲着,手上多多少少还有两万精兵。而丰少初此次西行非但没死,反而收服了五千义军。再加上韩月杀对他颇有几分赏识,这下可就更难办了。”

兵,兵,他凌彻然缺的就是军权啊。手中没有利器,那个御座也坐不安心。如果有了韩月杀,有了韩家十万天兵,那……

思及此,凌彻然沉凝温眸,撩袍坐下:“不如一箭双雕。”

“一箭双雕?”容克洵瞠目。

“先让蛟城韩氏同丰少初反目,而后再将韩月杀揽至本殿麾下!”

噼啪,纱灯爆出烛花,映出温眸中的毒辣。

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还在下……

……

丑年的春闱,于这场喃喃絮雨中尘埃落定。

一如常例,进士及第“三鼎甲”果然就是会试的头三名。不过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进士出身的二甲竟无一名华族子弟,而这正出自凌准的钦点。

雨过天晴后的第四日,三年一度的琼林宴在青宫南门的琼林苑如期举行。当日适逢巳春节,由王后娘娘提议,雅会男女的曲水流觞宴也一并开席。

云都闺阁中春意无极,少女们渴爱的芳心悄然萌动。

思欢久,不爱独枝莲,只惜同心藕。

春风知君意,舒柳眼,点花唇,轻卷琼林苑中分隔阴阳的碍眼帷幔。楚楚柳腰,含情芳唇不时招摇在帘角,比那熏然春风更能撩动男子的心弦。

难得的抒情日,久居深院的大家闺秀纷纷抛下矜持,隔着帷幔捕捉心上人的身形,而后……

“左相大人!”轻柔的低唤,隐着一丝羞赧,“请大人收下。”

两片丝幔相接处,伸出一只白嫩藕臂,经由腕间的金镯陪衬,更显纤纤。

丰云卿咬着唇,正思量着如何委婉拒绝却又不伤芳心,就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沉唤:“哎!少初!”

帘后的女子像惊了魂的白兔,指间的绣帕瞬间飘落,佳人带着三分恼意、三分羞涩、三分不安轻步离去。

“怎样?我又救你一回!”雷厉风露出白牙,难掩海盗本色。

“谢了,谢了。”丰云卿拱手作揖,面上尽是庆幸。

雷厉风猿臂一伸,弯腰勾起地上的绣帕,粉色的丝绢上绣着一对戏水鸳鸯:“妾心如斯?”他移开眼将丰云卿上上下下打量了个仔细,蜜色的脸上满是疑惑。

“怎麽了?”丰云卿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绛红官袍,这是正一品的颜色,“有哪里不对?”

雷厉风也不答话,只是平掌自丰云卿的头顶划过,而后贴在自己的肩侧:“比身高,你就这点。”迎着春光,雷厉风再隔空比出他的身形,“论体格,你简直一吹就倒。”

“然后?”丰云卿似笑非笑地挑眉。

“云都女子都喜欢你这样的么?光我看到就有六个了吧。”他拎着丝帕,仍是满脸疑惑,“不仅是未出嫁的闺女,就是拖儿带女的老女人都对你垂涎三尺。昨儿雪儿还跟我说,你同聿尚书、宁侯还有定侯并列为云都媒婆眼中的四块肥肉。”雷厉风抚着下巴,笑着补充道,“对了对了,无聊人士还给你们取了个封号,叫四季贵人。”

丰云卿俏脸微僵,四季贵人?还四季豆呢……

“说你是融融春柳月,一笑倾人国。宁侯是赫赫夏南风,赤红轻碧色。聿尚书是……”他抚着额,想了半晌,恼怒咒骂道,“都是谁想的,保媒拉纤还玩文绉绉的花活儿!”

“聿尚书是淡淡秋色清,飒然疏雨至。定侯是肃肃冬山雪,遥望寒已知。”升至礼部侍郎的路温貌似不经意地拈过那方丝帕,老母鸡似的领着诸人打他们身前经过,新晋二甲的进士纷纷向丰云卿行礼。

“这四位大人都是相貌俊美、位高权重,且正室空悬。”路温回首一望,满眼戏谑,“据我所知,咱们左相大人可是力压另三位,成为官媒册上的头一人呢!”

他身后的进士笑又不敢笑,一个个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哦?”丰云卿不恼不怒,勾唇坏笑,“茂才啊,你哪来的闲情逸致去研究官媒花册,莫不是相中了哪家千金吧。”

闻言,路温身形一颤,脚步略微不稳。

“不用本官多言你也该明白,那帕子的主人就是……”丰云卿婉转扬声,勾得众人好奇难抑。

路温两脚相绊,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他抚着官帽,回首谄笑:“快开宴了,大人也请早些上席吧。”

“好啊。”丰云卿灿然一笑,不觉春光满眼,看得年轻士子情波荡漾,待回神个个却又羞恼仓惶地背起《礼经》。

差点堕入万劫不复之地啊,原本想要寻觅佳人的心霎时冷却,进士们跟在路温身后逃似的离去。

“梨雪没看上你真是……”雷厉风收回愣怔的目光,咧笑道,“真是我的幸运。”

“那就对她好些。”丰云卿直起画扇,轻轻敲着雷厉风厚实的胸膛,“要是让我知道她受了委屈,我可会毫不犹豫地接手。”她风雅之极地打开画扇,唇缘勾出一庭春色,“毕竟,喜欢上我可是很容易的。”

“你!你!你!”雷厉风难以置信地向后退了两步,忿红了蜜色脸皮,“你休想!”

“嗯嗯,希望吧。”她带着敷衍的语调,如愿激起了雷厉风的更强警觉。

“等送走了你师兄和师姐,我和梨雪就拜堂!”雷厉风如雄虎一般紧盯着自己的地盘。

“哦?梨雪她同意了?”她眨着眼一语道破天机。

啧啧,前几日大姐还说呢,她很享受海盗好逑的滋味,成亲怕只是这个土匪头子一头热吧。

“哼!”雷厉风不屑地瞥了一眼丰云卿的小身板、小体格,“办法么多得是,就看你有没有本事。”

“本事?什么本事?”丰云卿扇着春风,鬓角青丝柔软飞舞。

“梧雨兄那就是本事!”雷厉风以拳捶掌,面露羡色,“再七个月,他就升格为爹了。不行,我雷厉风绝不能落后!”说着睨视了身侧的红脸小关公,“你娘个什么?是爷们儿就不说二话,有哪个男人不想春风一度的。你一个毛头小子想和我抢女人?再等十年吧!”

语落洒笑离去,只留新任左相愣在原地。

春风一度么?她垂眸想着,将那股画扇一折一折完全打开。

扇面上弦月弯弯,满地落红夜色阑,细白的指间抚上那行题字:夜月应有时。

她的画,他的字,谁的情思?

噗噗,心湖泛着小小的气泡,一个一个轻轻上浮,最后迎着春阳清脆绽开,弥漫着醉人的味道。

她抬起头,只见心爱的那人含笑走来。她抚着胸口,仿佛只能听见自己蓬勃的心跳,无边春色蔓延在眼角。

“卿卿。”夜景阑无声掀唇,传音至她的耳际。

丰云卿脸上一阵热,像被人看破了心思:“修远……”

春光下两人并肩走着,交织的身影映在烟染帷幔上,勾勒出最唯美的春色。

一眼、两眼,丰云卿偷觑着夜景阑飘动的宽袖。不知道今天有几个姑娘像修远示好,这样看着袖袋好像不是很鼓。她刚要投出确定性的第三眼,不想却被那双凤眸牢牢锁住。

“卿卿想看么?”夜景阑扬起袖袍,天生冷意的俊颜染上一抹暖色。

“嗯,嗯。”丰云卿清了清嗓子,“没有,哪有?”嘴上狡辩着,眼珠却止不住偷瞟。

夜景阑别具深意地看着她,默默解开袖袋。

啊,真有一方丝帕!丰云卿鼓着两腮,怒气难掩地看去。这男人怎麽能笑得如此心安理得,怎麽能!

她扯过丝帕,指间未摸到半点绣痕。哼,不会女红还学着送礼。鼻翼扇着冷气,她垂眸再瞧。对着素色的帕子渐起熟悉感,这是……

这是她的啊。

黑底金边的锦衣覆上绛红的官袍,袖下修长的指不容拒绝地握住她的细白小掌,连同那方丝帕紧紧攥牢。

东风骋巧卷锦衣,吹来落花又几许。远观之,两人只是并肩走着,衣下的交缠却无人知晓。

“大人!”幔后传来轻呼,一个女子沿着绵延的烟色丝幔如影随形。

丰云卿抬起赧然的秀颜,眉梢微蹙,自己的又一爱慕者?

“左相大人!”这一声不似少女的娇音,更显成熟风味。

哪家夫人如此热情?丰云卿偏头想着,漏看了夜景阑微沉的眸色。

“丰大人!”幔间伸出一只柔荑,紧紧地攫住丰云卿的衣角,“请大人留步。”

这声音似曾听闻,好像是……

“妾身沅婉,有一事相求。”细滑的纤指微颤,带着浓浓的乞求。

“沅婉夫人?”丰云卿抬眸望向身侧,夜景阑冷凝地瞧着那只手,定定未动。

“修远……”丰云卿比着唇语,少见的娇嗔取悦了某人,袍下交缠的十指渐渐松开,夜景阑举步向前,临去前垂眸再剜一眼,难掩怨色。

“请夫人松手。”丰云卿扯了扯衣袖,那只柔荑犹豫了片刻,终是慢慢放开,“如今四下无人,还请夫人直说吧。”她本来就欠沅婉一个心愿,早还早结心事。

“听说大人有一个……”幔后的声音极轻,像在隐忍着什么,语带痛色,“有一个宠脔名叫艳秋,可对?”

“不。”丰云卿握紧画扇,正色道,“在下并无宠脔。”

“那艳秋……”

“他是在下的书童。”

书童?这样换汤不换药的把戏她见多了,沅婉心头酸涩,再开口:“沅婉厚颜,想请左相大人割爱。”

“夫人,恕在下……”

“大人!”沅婉出声打断了帷幔后隐现拒意的语调,“若大人肯割爱,九殿下一事沅婉必将全力相助。”一颗心惴惴难安,即便王上知道又怎样,她是一个母亲啊,她多渴望再抱一抱自己的儿子。晶莹的泪朦胧了眼前的一切,耳边响着风的絮语,她静静地期盼着。不,是笃定,权利的诱惑,有谁可以抵挡?

“对不住。”

轻轻的三个字打碎了沅婉的全部幻想,怎么可能?难道她允诺的还不够么?

“夫人。”幔后那人再道,“如今艳秋已出娼籍,他人身自由。如此,又何谈割爱?”

已出娼籍?月余前她查过,当时艳秋之名还高悬官娼首册。怎么就脱籍了?沅婉抬起头,第一次细细打量着印画在幔上的身影。是丰少初做的么?为何?

“大人……”她张口欲问,惊觉自己声音的虚弱。

“本官视艳秋为亲弟,夫人要再执着,辱没的可就是本官了。”丰少初忽然改了自称,语调严厉的可以。

亲弟?怎么可能?沅婉怔怔,胸口涌起的不知是悲伤,抑或是喜悦。

幔下的绛红官袍如云流动,眼见那人举步离去,沅婉不顾一切地掀开帷幔,一把攥住飘逸的宽袖。

“夫人?”丰云卿惊瞪来人。

“大人……”风韵美人瞳仁横波,蓄满了泪,“他本姓张,生于天重九年腊月十七未时初刻。”

声声如泣,直击丰云卿的心房。

“左相大人!快开席了!”远远高唤惊得沅婉退回幔后。

云卿敛回心神,向出声处慢移。忽见幔下那身荷色春衫曳地,沅婉跪伏仰望,琉璃目中满是哀戚:“请大人好好照顾他。”

这样的神情,她也曾看过,是在多年前娘亲的脸上……

云卿的喉头有些堵,她长长一揖,宽袍拂动脚下小巧野菊:“夫人请放心。”

说罢转身向前,只听身后女音咽咽。

“多谢……”

春风笑依旧,垂泪草木心……

曲水破萍戏花叶,流觞对酒赏佳人。清溪之畔雅士齐坐,一泓碧水缓缓而下。溯流而上,只见飘摇帷幔横在水中央,阻隔了男子们寻芳的目色。溪边,盛极的杏花爬幔而出,正是落英缤纷艳至极,时断时续的娇笑乘着落花,浮水而下。

忽见一抹绛红渐近,状元公带头起身,领着三甲进士共三十余人向来人深深行礼:“恩师大人。”

丰云卿看着众位躬身行礼、却又年长自己数岁的士子,不由微窘:“都落座吧。”

“是。”

她拂袖坐下,正对身侧凌翼然笑意满满的眸光。心知这人瞧出了她的窘迫,丰云卿移开双目看向不远处:“今日琼林,吾等与三甲进士贺春,曲水流觞将成佳话。”

说完她举手示意,只见新任探花郎乘马疾驰,如清风一阵漫卷轻纱。不待幔后娇呼停歇,就见探花郎采下一朵杏花送到丰云卿的掌上。

琼林探花折春杏,极具雅意。

“各位进士士子。”丰云卿手持杏花,屈膝而坐,“今日冠绝诗会者得杏,亦得幸,可将此花送与心仪佳人,我等绝无二话。”语落,在众人的注视下,她将烂漫花枝放在锦盒中,随即击掌:“开席!”

清亮一声乘风而去,飞过幔角。

“侯妃娘娘,开席了。”

杏花深处端坐丽人,荣侯侯妃容若水接过玉箸,浅尝菜色。

“本宫桌上怎么没那盘雀舌?”溪水那畔,烈侯侯妃、天骄公主阎绮指着容若水的食案,怒道。

正说着,布菜的女官端着那盘雀舌跪近身前:“侯妃娘娘……”

“哼!狗眼看人低的东西!”阎绮一掌剐的女官翻身在地,油炸雀舌落入水中,瞬间浮起一层油迹。片刻后,阎绮再转眼珠,狠狠瞪向对岸,虚张声势地吼道,“只要本宫还有一口气在,就容不得别人爬上本宫的头顶。”

容若水止住张口欲言的女侍,轻轻柔柔地笑着:“朝官、士子正在下游对诗,三嫂不会不知道吧。”

闻言,阎绮瞬间噤声,只剩一双厉眼诉说不甘。

“哼,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荣侯府的女侍一边布菜一边喃喃。

“好了,阿绣。”容若水的声音偏甜,带着腻人的轻软,“别忘了大事。”

“是。”名唤阿绣的侍女接过宫人奉上的数只玉盏,半满香醪,“娘娘。”

一双杏瞳映在杯中,容若水勾唇浅笑。

哪一杯能有幸入了那位大人的口呢?就算被别人误尝也不怕啊,毕竟只有酒菜相合才见药效。

容若水笑着拢起春袖,纤纤笋指轻拈,将玉杯逐一置于溪上。

一盏、两盏、三盏……在水中打着转,一圈一圈,随着众女的浮杯一同向下游飘去。穿过幔底的刹那,只见春风摇落杏雨,薄红一瓣落青玉,潋滟含羞,尽是如此风流。

“何其有杏?”容若水甜腻一声,偏身与群芳同饮。

杏花吐香犹浅,清澈溪水飘下碧玉盏盏。身前溪水若有玉杯徘徊,必擎之、饮之、诗以谢之。

眼见众人皆得玉盏,对岸的夜景阑、韩月杀接连饮着,连同她身侧的凌翼然、聿宁也喝下不止一杯,而她却未得其一。

“苍天怜我,若恩师大人曲水得盏,那诗魁定为恩师所夺,我等还如何得杏?”探花郎的谐谑之辞引得众人失笑。

正此时,一盏通透玉杯被清流卷着,恰好停在丰云卿的座前。

“呀,这回可是苍天无眼了。”

在门生们的催促里,丰云卿从水中掘起玉盏,清凉的溪水自她的指间滑下。碧玉杯中馨香透,杏瓣羞掩清光溜。她浅尝一口,味若醍醐,醇香不俗。樱唇弯弯,她举杯敬向对岸,与同时得酒的韩月杀对盏。

两人之间的默契看得荣侯凌彻然不禁虚眸,一定要得手啊,若水,他暗自祷告着。眼见着丰云卿仰首琼光入喉,耳闻着她清亮吟道:

“盏落亭台君知否,昨夜微雨洗春愁。曾向江心波深处,便将弯月化战钩。

拍遍阑干笑天翁,功成万里觅封侯?惟愿马踏四海平,眠花枕月共春秋。“

凌彻然听着众人的不住叫好,一口一口灌着闷酒。这样的人啊,如今只能毁去。温润的眼半眯,阴毒地看着丰云卿屈膝坐下,而后如他所愿地尝了一口加了“料”的佳肴。很好,很好,酒菜皆入,如今坐等就好。他刚刚舒出一口气,却见两双眸子警惕打量来。

九弟啊九弟,你就等着这场好戏吧。

他举杯遥对,敬完凌翼然,再敬夜景阑。

定侯,今日丑事之后,你就该明白能共事的应为何人。

他笑比暖玉,温润得可以。

就在这时,只见那位光风霁月的年轻左相眉宇微异,挥手招来了身后的宫侍。耳语一阵,丰云卿欠身而起,随着那名宫侍向苑外走去。

就从这里开始吧,走向满是血腥的菜市口。凌彻然浅含美酒,笑看溪上,那烂漫春花无尽处……

……

腹间的灼热越发明朗,一种前所未有的躁动在丰云卿的身上流窜。她扶着宫墙,只觉被春光迷醉了双眼,有些锁不准焦距:“这位公公,怎么还没到?”方便一下要走那么远?

宫侍抱着拂尘,深深伏首:“回大人的话,今日男女同宴,近些的井匽(茅厕)都让给了女客,所以要走远些。”

“哦……”她脑袋有些晕,疑似酒气上头。

转过红墙还是红墙,偌大的宫殿好似迷宫。她仰望苍穹,总觉得自己像是逃不出的死囚。她一步步地前行,到最后好像只剩下本能,如被蒙了眼的驴子只那样走着。

墙角下忽地一阵阴风,让她惊觉意识在流失。

不对,她虽谈不上千杯不醉,可好歹还是有些酒量的。怎么今日只一杯,就让她有了迷离醉意?难道是酒中有诈?

不对,也不对,她轻轻甩着头,试图驱逐脑中的酒虫。曲水流觞,在杯中做手脚易,可如何左右清溪的流向?思绪像是打了结,汩汩地堵在一处难以顺流。

身体的本能快于思想,她旋即停步。

“大人?”宫侍心下一颤,回首望来,“还有几步就到了,您这是?”

丰云卿微晃着,举目四顾,红墙里雕梁画栋,分明不是普通宫殿。她眸色一沉,厉喝道:“大胆宫人!你意欲何为,想将本官带往何处?”她抽出腰间的软剑,鸦色长发肃然飘动。

“没…没……”宫侍向后退着,没走几步便撒腿狂奔。

她冷哼一声,刚要点足轻上,就听身后宫门轻轻打开。回首,对眸,开门的宫女瞠目结舌:“你、你、你!”久居深院的宫女因少见男子,一时舌不能卷,她转身刚要大叫,就发觉一个细白的手掌捂上嘴角。

“思雁,是我。”身后的男人发出女声,音调还颇有几分熟悉,“是我啊,韩月下。”

思雁僵直的身子忽地放松,她拨开掩在唇上过分纤美的五指,惊讶回身:“新任左相大人?”这身一品绛红官袍,这张春风笑颜,来人定是她家主子那个易钗而弁、入朝为相的侄女,绝对错不了。

念及此,思雁随即掩上宫门:“小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是哪儿?”丰云卿脱力地倚在墙上,感到腹中的热流越发激烈。

“这是墨香殿啊!”

什么?她进了大内?外官不得入后宫,违者枭首祭宫门。她边走边想着,脑中的结被一点点解开。这样啊,她开始有些明白了,明白自己走入了怎样一个阴谋。

“卿卿!”只听一声惊呼,原来不觉间她已被思雁带入了墨香殿的后院。

“姑姑?”她看着眼前苍白如雪的病弱美人,快要成线的双眼兀地睁大,“病不是好了么?”

“咳…咳……”弄墨含泪摇头,激动地将她拉到身前看了又看,“今日不是琼林宴么?你怎么来了?”

“我。”肌肤接触的瞬间,腹间的灼热像是滚成了火球,丰云卿几乎难以控制身体的冲动,她脑中警铃乍响,竟中了这种药!

“怎麽了?”弄墨将她紧紧抱住,“说话啊,卿卿。”

“姑姑。”她伸手接住弄墨眼睫上的清泪,勉强地勾起唇角,“你快派人去通知允之,要朱雀扮成丰云卿醉倒在宫门外,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让思雁送你回去吧,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宴上。”弄墨冰凉的手贴上她的颈侧,惊觉她肌理的灼烫。

“他们既能诱我至此,也会料到我有回程。要是被人堵在出大内的路上,那真是百口莫辩了。”话到这,微迷的眼中绽出精光,她掀开脸上的假面,露出雅容韶颜。

“云破月出,这一次他们绝想不到……”

……

同样的人,同样的计,可捉奸这出戏已然慌腔走板。

“她是丰少初?”凌准坐在墨香殿的八宝榻上,龙睛微厉地瞪向身侧。

“王…王……王上!”告密的宫侍两脚虚弱,瞬时伏地,他转着眼珠,偷瞟向同跪的佳人。亏他逃命时还尽责回望,进宫门的明明是左相,如今怎么变成韩小姐?

“咳…咳……”弄墨以帕掩唇,撕心裂肺地咳着,上了妆的脸上满是哀色,“王上……咳…咳……都是我的错,不关卿卿的事。”

凌准暗叹一声,止住她欲落的柳身:“地上凉,爱妃你坐过来慢慢说。”

“是。”弄墨压抑着巨喘,丽眸染着水色,真真我见犹怜,“王上,臣妾这身子怕撑不过今夏了。”

凌准胡须微动,想要出言安慰却又难以发声。他揉捏这弄墨惨白的柔荑,一下一下,极其温柔。

“臣妾今生最大憾事,便是没为王上生下一儿半女。”她垂眸惨笑,不知是在做戏还是在诉衷肠,“人道姑侄亲,连着筋,卿卿小时随臣妾同吃同住。私下里,臣妾早就将她视为亲女。”她捣着胸口,忍住喉头的微痒,“臣妾想她了,锥心的想。于是就派人将她从蛟城接来,趁着今日曲水流觞男女同宴,偷偷将她引到内庭以解臣妾思女之苦。”

清泪覆颜,虽破坏了妆面,可那抹哀艳却深深刻进了王的心田。

“爱妃莫急。”凌准将她揽入怀中,动作生涩地为她顺气,“孤明白,孤不会降罪。”

“王上……”弄墨嗅着他身上的龙涎香,幸福的如在梦中。

“来人啊!”凌准双目冷沉,眈向已然发怵的宫侍,“将此人杖毙宫外,悬尸示众!”

“啊!”宫侍颤抖着被拎起,他尖细着嗓音大叫,“冤枉啊王上,奴才确实看到了,看到左相大人进了墨香殿!绝无虚言啊,王上!”

他张口还欲辩解,就听殿外一声轻报:“回禀王上,左相大人醉倒在南宫门外,如今已被家奴领回。”

怎么可能?宫侍闻言放弃了挣扎,绝望地任人拽扯,怎么可能……

“抬起头来。”凌准看着座下的那头青丝,命令道。

意识涣散的月下攥紧双拳,用指甲扎入掌心的微痛清醒意志。她极力调整面色,慢慢抬首。

目光相接的刹那,凌准胸口一紧,旋即起身。

眸色分明的双目坦坦荡荡,美丽的眼廓勾勒出浓浓的倔强。黑瞳闪着敏慧之色,犹如天上秀丽月华,带着明明拒人千里之外却又容易让人一见倾心的风采。

如此特别的眼睛,他只在一人脸上看过。不会错,绝不会错!

凌准迈下八宝榻,绕着月下踱了一圈又一圈。

这样一来就全理顺了,小九,你的底牌可真让为父震惊。竟如此!竟如斯!

可!他的左相,他为后继者培养的朝堂双子星之一,怎会是女子?怎会是他早就敲定的儿媳?

老天啊,你是嫌孤病的不够重,想让孤生生呕死么!

他抚着胸口,止不住重咳。刺耳的杂音落进月下的耳际,让她心生惴惴又不敢言语。

半晌,凌准舒开眼眉,迸出大笑:“好,好啊。”

“王上……”弄墨疑惑抬望,却见君王摘下一朵含苞待放的白牡丹,亲手插在了月下黑亮的发间。

韩月下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抬眼,正对凌准锐利的龙睛。

“若嫁东风笑争春,千花百卉难开颜。”君王轻掀薄唇,满眼笑意,“这是婉约社签筒里的第四十九签,牡丹。”

月下眼皮一跳,忆起半年前的那次结社。

“韩家姑娘。”

幽幽一声将她从思绪中拉回,骨子里的警觉战胜了腹中热火,她收回先前流失的意志,恭顺垂眸。

“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一切天注定。”他狂傲地宣布,仿佛这个天就是自己。

她瞪目抬首,却见明黄龙袍决绝回旋,君王大笑离去:“好,好啊!”洪亮的声音染着亮丽的春色,响彻在万仞青空之巅。

长吁一口气,她瘫软在地,发觉脊背上早已是冷汗淋漓。可未待她与弄墨相拥而笑,就见内侍长得显向她行了个大礼:“奴才奉王意,恭送小姐出宫。”

她站起身,浅碧宫装轻灵飘逸,雨青色的裙裾似能画出山水。绿在她的春衫上,化浓为浅,夺目而不刺眼,内敛却不失鲜。如青岚渐起,水入幽林,延绵着水墨风韵。

“姑姑。”她握着弄墨消瘦的双手,丽眸微醺,“我会拜托他来给你瞧病的。”

“不用。”弄墨轻抚她如云的秀发,慈爱地眯起双眸,“这是心病,治不好的。”

“姑姑不要放弃!不能放弃啊……”她慌乱了心神,岌岌可危的意志再一次被攻占。

弄墨合掌拢着她细白的柔荑,笑得不舍:“走吧,千万别同我一样。”

焦距再一次迷失,月下抱住眼前朦胧的人影,轻轻却又坚定地耳语:“再等等,我一定、一定能把你救出去。”

“卿卿……”傻孩子,人能走出自己的心么,而那位君王就是她的心啊。

倚着殿门,弄墨目送着她的孩子远去,苦涩的笑如酒泉,涓涓漫出她的唇角。春巳这日,她望断宫途,一个人站了好久好久。直到飞霞收尽天色,她才向后移步,退进那个阴暗的牢笼,回到那颗卑微的心里。

……

曲水流觞完席,恋恋春情在林间幔角回旋,且看年轻男女将心意书遍。

忙于情事的众人没能发现,位高权重的几人还在坐着溪边,若有所思地饮酒,心有所系地转眸。

终于月门出闪出一道人影,待看清来人,他们眼中的希冀被瞬间淋灭。只有凌彻然起了精神,他满怀期待地侧耳。待听清内侍的轻语,那张温润笑脸旋即青灰:“确定?”

“奴才不敢妄言。”

凌彻然推开食案,举止间难掩愤怒:“九弟、定侯、韩将军,你们慢吃,本殿先行一步。”他草草一礼,毫无仪范地离去。

见状,神经紧绷的三人终于放下了高悬的心。

看样子,卿卿应该平安躲过了。

“咦?那是谁?”帷幔后一声娇呼,引得众人生疑。

流云滚边,春草相迎,烟色纱幔下飘逸着无边青碧,满心满眼的诗情画意。

春光为笔,将那雅致的倩影绘上帷幔。像这样隔帘看着,便让人不禁燃起亲睹芳容的欲望。溪边立起三人,两双俊眸随影而动。

诗会得杏的聿宁停下攀谈,在众人的惊楞中失态而去。

他行在幔边,追逐着丽影,云卿,是你么?你究竟是何人?是哪家千金?

两双形状优美的眸子同时危险虚起,几乎是同时,凌翼然和夜景阑没入人群。不待二人靠近,就见聿宁挥袖拽下一段帷幔,那朵白牡丹映入每一个人的眼里。

眼前只剩光影,韩月下目色迷离向光亮处看去,谁?异常的灼热如潮水,一阵阵冲击着她的意识,掌心已被她掐出一道道血痕。看着那道影子颤颤逼近,她偏头想着,认真的神态惹人怜爱。

望着朝思暮想的丽颜,聿宁难掩情动。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生怕惊飞了美人:“是我啊,元仲。”

元仲?她的思想和表情都有些慢,连眨眼都显出几分天真。黑密的眼睫轻轻地扇动着,使眼睛围着云雾一般,微显朦胧。

“请收下这枝春杏。”聿宁如青涩少年,期盼地看着她。

春杏啊……她抬起手,轻抚鬓间牡丹,下意识地露出春风笑颜:“可是我已经有头花了。”

众人一阵抽吸,只觉三春芳菲只此一处,绿叶醉桃不及佳人一笑,却不知此时有两人心底全是噗噗炸破的酸泡。

她笑了……

该死地笑了……

不对,等他们敛起醋意再看去,这才发现美人行止的迟钝,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待二人出手,就只见韩月杀摒开众人,厉声道:“卿卿!”

“嗯?”月下轻拢柳眉,微有摇晃地走向发声处,“哥……”

“卿卿?”韩月杀挡住众人的窥视,高大的身影将她严密包围,“你怎麽了?”

“哥……”月下咬着唇,极力忍耐身体中的异样,“我好难过,好难过。”她无助地攥紧韩月杀的衣袍,“我要回家,哥,带我回家。”

“好。”韩月杀脱下外衫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在一阵惋惜声中,将妹妹打横抱起,快步走出众人的视角。

“哥?”聿宁望着手中红杏,久久难以回神。原来她是韩将军的妹妹,怪不得初遇时她说自己祖籍莲州。莲州蛟城天兵韩氏啊,淡淡秋眸满溢着欣喜,他爱抚着枝上春杏:终于让我找到你了,云卿……

人群中,凌翼然冷冷地看着追身而去的夜景阑。这个白痴,难道他不长脑子?此时不计后果的离开只会让人生疑,只会为今后带来无尽麻烦,只会毁了好容易建立起的格局,只会……

他心中产生千百个理由,不知是在蔑视夜景阑,还是在说服自己。他紧闭双眸,最终还是没能跨出那一步。

“宁侯殿下,我和几位年兄在跃鲤楼摆了一桌酒席,不知稍后殿下可有空闲?”

这是新科状元的声音啊,闻言他睁开桃花目,悠然笑道:“就算再忙,这顿饭也是要吃的”

状元、榜眼、探花郎受宠若惊地做礼,诚惶诚恐地随向那道红影。

杏蕊香处住东风,一颗心啊,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

……

暮色低垂,韩府内灯火通明,韩夫人秦淡浓挺着快要足月的肚子倚门望着,眉间凝成了川字。

“找到了么?”看着走近的夫婿,她急问。

韩月杀烦乱地摆手,他重重坐下,灌下一杯热茶。

一进家门,卿卿就发泄似的御风飞去,让人难觅踪影。

“还没找到你怎么就回来了。”秦淡浓推了推坐定的夫婿。

“如今能找到她的只有定侯吧。”韩月杀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在妹妹眼中那个男人已开始同他这个哥哥平起平坐。虽说女大不中留,但那可是他打小就护着、宠着的亲妹妹啊。

“呵。”秦淡浓捏着鼻子后退几步,“闻这酸味。”

韩月杀斜了她一眼,怨气十足地再满一杯热茶。

“你啊大妹妹足足九岁,怕是早将自己当成半个爹了。”淡浓将他的手放在自己滚圆的肚子上,温情款款地轻道,“相公,等我们的女儿出世后,你也这样疼她,可好?”

“好。”韩月杀搂过娇妻,在心中默默念叨。

女儿啊,其实今天最让爹挫败的不是你姑姑找地方藏起来,而是爹竟然追不上她的脚程。对于一个兄长来说,这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

燃动的火把连成了线,将远处照的犹如白昼。夜景阑慢步在亭湖边,湛然的凤眸不放过每一个死角。

行过垂暗密柳处,只听一声几不可闻的微息,他骤然停步。屏着呼吸,再凝神听去。

“嗯……”破碎的唇音钻入他的耳际。

“卿卿?”夜景阑拨开密柳,向黑暗的湖角走去,“卿卿?”

他唤了几声,就听万绪千条深处,传来一声咕哝:“修远……”

“嗯,是我。”夜景阑松下一口气,轻声道,“出来吧,卿卿。”

“不要。”语调中带着鼻音,夜景阑几乎可以依声描摹出她此时的娇态。

他暂时无视胸中涌动的情潮,撩开层层袅袅柳条:“天已经黑了,快同我回去。”

“天黑了?已经过了那么久了啊……”她声如娇啼,全不似平时的清音。

不仅是视力,连意识都出奇的模糊了,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夜景阑飞速想着,脚下手上不由加快。

“修远!”

“嗯,我在。”

“你别过来。”她语带着乞求,让他颇为讶异。

“为何?”他依然前行,只是放轻了动作。

“现在我一定很丑,呜……你别过来……”

很丑?夜景阑再度迷惑,心头的焦虑渐盛:“我不介意。”他温言哄着,诱使佳人再应声。

“还是不要过来……”

“嗯?”声音越来越近,他心跳也愈发激烈。

“你非要我说么?我虽为官数月,可毕竟还是女孩子家,是很要脸面的……”

听着她的娇嗔,被他有意忽略的情潮激起小浪,一阵阵地拍打着他的胸口。“同我,还要讲脸面么?”他声音微哑,一时不察竟踩断了脚下的枯枝。

他停住脚步,以为惊动了别扭的佳人,却听她缓缓柔柔地说道:“好吧,我说实话,其实我是怕自己兽性大发。”

兽性大发?夜景阑见她并无察觉,知道她此时五感渐失,也就不再轻手轻脚,径直穿过密柳。

细柔的柳条沐浴着清光,像是月儿披散的发,如一幅绿色的垂帘朦胧着亭湖的一角。拨云见月,柳帘后惊现无限风情。

“先前还没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开始乱想,如今你来了……”半湿的春衫勾勒出玲珑曲线,佳人独立水中,双手掩面不住摇首,晃得那朵白牡丹生出艳艳春色,着实撩人心弦。

“你走,你走,我怕自己真会忍不住……”

凤眸漾出潋滟春波,夜景阑轻轻下水,缓步走去。

片刻后,她放下双手,露出胭脂美颜:“修远?”她唤着,双眸有些迷蒙。

夜景阑揽住“水月”,在她耳畔低语,“我在。”

月下猛地一颤,便要将他推开:“不要碰我。”

他眸色微疑,惊讶地发现她身上带着异乎寻常的灼烫。

“好热,好热。”她下意识地往身上泼水,透出鹅黄色的抹胸。

夜景阑喉头一动,旋即捉住她的右腕,细细把脉:“媚毒?”

“呜……”韩月下羞赧掩面,呜咽道,“还是被发现了……”

“卿卿。”他抱住转身欲逃佳人,将她困在两臂间,“别怕,别怕。”他亲吻着那朵白牡丹,亲吻着她的发梢,亲吻着她的眉间、两颊,而后是嘴角。

细密的睫毛落着月光,她脸上浮起红潮。曲线毕露的胸口剧烈起伏,脑中早已拉细、不堪撩拨的神经再被拉长,一根连着一根旋即绷断。以至于他才沾上她的口,就被她的唇舌紧紧纠缠。

佳人前所未有的热情撩拨着夜景阑的情思,一场情火瞬间燎原。热流在腿间掀起**,昂藏的身躯气血奔腾,他心中藏着的一只兽在悄悄苏醒。他吻着行着,将意乱情迷的美人逼到岸边的湖石上。他长臂一紧,让灼热的身体彼此贴合。

“卿卿。”他含着她小巧的耳垂,轻轻吮着,“想解媚毒么?”

“想。”她诚实作答,灼热的小手扯开他的衣襟,青涩的抚摸让他情潮翻搅,难以自制。

他长腿一伸抵开她的两膝,双手将她桎梏在石上,细密热火的吻自唇角蜿蜒而下。落在她白玉般的颈间,落在她优美的锁骨,引得她惊喘连连。而声声吟哦滑入他耳际,如一坛烈酒,将他体内的火燃的越旺。长指摸索着她抹胸上的细绳,一下、两下,竟扯成了死结。凤眸闪过一丝不耐,在她的惊呼中,丝带被生生扯断。那抹鹅黄轻浮在水上,如轻云般飘绕在水月周围。

湖边漾着涟漪,一圈一圈缠绕着衣裳半褪的夜月。那朵白牡丹随着两人的情动而微颤,无边春意悄悄蔓延。

恍然间,泠泠荷香飘入他的鼻翼,勾回夜景阑的些许心神。

三月末哪来的荷香?他微疑,手上、唇间却依旧火热,挺秀的身躯紧贴柔软,细腻柔美的肌理密实镶嵌。

随着情动的继续,冉冉荷香越发浓厚。他细细再闻,却发现香源正是身前这嫣然沉醉的美人。如被泼了凉水,夜景阑陡然清醒。他搂紧娇躯,止不住喘息:“卿卿……”

“嗯?”月下不安分地挪动,相擦的触感加剧了他腿间的灼热。

“不要动,听我说。”夜景阑喉间吞咽,好容易按捺下炽烈的情火,他吻着美人的秀发,仿佛饮鸩止渴,“你中的是暗舒荷。”

“暗舒荷?”她下意识地重复。

“即便圣人,中此媚毒也一如野兽,放纵无度直至力脱而亡。”他轻抚着她的脸颊,看着她克制地抿唇,由衷地叹道,“卿卿,你已经很能忍了。”能忍到他来,真是个好姑娘。

一双丽眸微微眨动,披散的青丝半遮半掩在美肌上,惑人的美色让他几乎以为中毒的是自己。

“此毒并无解药,全靠毅力。”夜景阑依依不舍地退后,拉回两人岌岌可危的意志,“继续就是害你。”心爱的姑娘就在眼前,却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这是怎样的折磨。他苦笑着,松开与佳人交缠的五指,因为此时就算这最细微的亲密都能将他燃尽。

“卿卿。”夜景阑低哑开口,隐含一抹请求,“松开吧,卿卿。”

“啊?我还抓着你?”月下轻喃。

“嗯。”他含痛垂眸,“左手。”

有情人隔水相望,初绽的春心不由唏嘘。

“修远……”她咬着唇,一点一点加力,血色在唇角蔓延,她捂着脸不住低咽,“呜…好难受……修远……我好难受……”

夜景阑将她揽到怀中,语中满是疼惜:“忍忍,卿卿。”

“打晕我吧,修远。”身体违背意志地蠢蠢欲动,让她又恼又羞,“我的忍功没你想象的那么好,再这样下去……”

“好。”夜景阑亲吻着她的眼角,慢慢举起手刀。

“下手重一点,轻了,我怕……”

语未落,手先至。

夜景阑抱起虚弱的娇躯,捡起水面上的衣衫,向密柳深处走去。

“不怕,我陪着你。”

弦月微斜疏星炯,芙蓉露下春夜永。

那双弯弯生春的凤眸,一如这淡淡荷香,幽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