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愿往。”

青穹殿里微息可闻,我站在光影中徐徐抬眸。

“嗯?”王面色不豫。

我一拢白笏,亮声道:“臣丰云卿愿使庆州。”

眼角闪动一抹艳红,允之双目灼然似火。

王从座中缓缓站起,睨而视下:“春闱三月即开,爱卿可有心思西去?”语调里带着隐隐的警告。

“春闱事宜皆备妥当,若缺一人即不可,那臣拟的新律就犹如废纸一张。”我直面御座上传来的阴鹜之气,再拱手,“臣愿往!”

右列的元仲举步出列,偏身望来:“即便新律非短一人不成,可这毕竟是第一年,丰尚书此时离都怕也是不妥吧。”他沉下眸子,凌厉地扫向左列,“庆州之事就请礼部的列为臣工代为分担吧。”

几双靴子巧妙地退后,没人敢应。我冷眼一瞟,挥袖道:“春闱之前臣定归。”

此言一出,朝堂上一片纷乱。

“丰尚书。”允之背着光,脸上织出晦暗难读的阴影,“这大话可说不得啊”

“谢殿下赐教。”我扫过幸灾乐祸的众臣,唇缘勾起浅笑,“三月之前丰云卿定将前幽西南四周送上,若有虚言愿同此笏!”

我奋力一执,象牙白笏击柱而裂,柔和出细腻的光华。

殿内悄然,流溢这静静的春光。允之转过身,细长的桃花目烟波浩渺,深深的眼潭翻着浅浅的浪。

我坦然仰首,一眼看入王的厉目:“臣丰云卿愿使庆州!”

“丰云卿愿使庆州!”

“愿使庆州!”

“庆州!”

回音流荡,杳杳延绵……

……

嫁匮延绵数里,倚望春日远去,热闹的喜乐与鸟鸣同绕枝头。西陵门外,随我出使的车马避让一旁,目送着梁国柳氏的迎娶车马渐行渐离。也见雍容红车后一顶粉红小轿颤悠悠地晃着,好似一朵薄命桃花。

“没想到柳氏宗主如此仁厚,竟愿娶一个失节的女子。”围观的百姓赞道。

“哎,可惜啊,听说那个媵嫱是秋家的表小姐,原本该嫁娶做主母的啊。”

“有人要就阿弥陀佛了!”富态的中年女子口沫横飞,“再说了坐红车的主母夫人是她的亲妹妹,这姐妹同伴还能亏了她去?”

“是啊,是啊,世上能有这等好命的许是不多吧。”

“什么不多,恐怕只此一女!”

众人热烘烘的围观,毫不掩饰对两位嫁娘的艳羡。

“大人,该出发了。”阿律小声提醒,腿部诡异地曲着。

我挑了挑眉,扫向身后,真碍眼啊。

“朱明德。”我勾唇一笑。

那个同使的礼部郎官讪讪地收回狗爪,色眯眯的眼不情不愿地从艳秋身上移开。

“大人。”他应道。

“时候差不多了,启程吧。”我缓步走向马车,衣袖撩过身侧的艳秋,“愣着做什么,本官的腿脚还需要你侍候呢。”

艳秋如梦方醒地退后,紧紧跟来。

“慢!”西陵门内奔出一骑,马上一人高喊,“奉命请礼部尚书丰大人留长恨坡一刻!”

待近了才看清此人手中的令牌,上书一个篆体的“宁”字。不多久,还未散去的人群又**起来,动地般的马蹄声颤心而至。数十骑之首为一红袍魅影,允之横马睨视,身后长披展扬,尽显惑人风华。

“殿下。”我主动上前,这才稍稍柔和了他眼中的阴郁。

“哼。”桃花眼一挑,他神态疏淡地招了招手,六幺捧出两盏玉尊,内浮香醪。

我接过酒盏,拱手进道:“允之,多谢你特地来送我。”

“特地?”他的俊瞳抹过一丝异采,“丰尚书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我一愣,转瞬摸鼻哂笑。

春日为允之的眉间染上淡淡的暖色,他仰首尽饮,随后又挑眉看来。我衣袖掩面,甜辣的玉琼没喉滑下。

“去年腊月,本侯也是在这长恨坡送走了出使庆州的礼部郎官。”他声音出奇的轻缓,美目含柔,“这一次却不同。”

我看了看他身后威风八面的马列,微叹:“确实啊,与你以往的做派迥异。”

“哼!这又算得了什么?”浓浓的自信流溢出他的眼角眉梢,“你既能夸下海口,我又岂能输你?”他俯下身,唇线优美地扬起,“待你功成归来,我给你一个全新的朝局。”

要开始了么?我了然轻笑。

“卿卿。”他目光遽厉,切齿含音,“不准死。”

我攒眉而视,他眼中藏着狠色:“你若敢舍命相搏,我定让你最珍爱的成为陪葬。”

允之,你既担心我又何必如此?我下意识地用指腹勾画着腰间的玉佩,轻轻一叹:“放心,我很贪生的。”

闻言,他这才直起身,媚瞳懒懒一斜,惊得我身侧的朱明德仓惶后退。

“三哥的狗啊”允之意味深长地轻喟,用仅可为我所闻的声音浅笑道,“朝中有我,你就看着办吧。”

我轻颔首,将酒盏放回木盛盘,再看一眼云都。似凉却暖的春阳次第洒落,这里有着我心爱的人啊。

“看什么!”允之一声厉喝将我惊醒,他俊美的脸皮隐隐发怒,“这般小儿女态还想成大事?速速启程!”他一挥短鞭,身后的马匹一字型排开,严密地挡住了西陵门。

允之啊允之,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又怎会不明了,以修远那般敏感的身份他岂会送我出城濠?

我转身离去,忽地身后响起一声:“接着!”

耳边气息微变,我头也不回地伸出右手凌空夺下一物,紧紧攥于掌心。待上了车,我打开紫色的绸包,看着手中的印章不觉轻笑,天下还有什么事能将你难倒!

早春的凉风,勾起散页般的软帘。

一抹艳红,翼然写意在帘角……

……

帘角时时微启,不时映入几点嫩绿,衬得某张脸更加绿了。我收功吐纳,好笑地看着匍匐的某人:“阿律,你什么时候练起蛤蟆神功了?”

啧,好大一记白眼。

“艳秋,帮我拿杯水来!”阿律的下肢几不可见地一抽,嘴唇霎时惨白。

“等等。”我止住艳秋,一把夺去竹杯,“好像被廷杖的是我而不是你吧,阿律你这唱的是哪出?”

“我唱的是哪出?”阿律半抬身子,仰首够来,“还不是你害的!不是你我会被罚么?”他眼神有些闪躲,看来未尽真言。

“大人!”车外一声低唤,“马上就要出阳门关了。”

我收起玩笑的表情,徐徐垂眸:“后面的人还跟着么?”

“已经驻马不前了。”侍卫应道。

“嗯。”自打经途京畿大营,车后就不远不近地跟着一纵人马。如果那日早朝哥哥人在列中,现在又会怎样?我合上眼叹了口气,怕就不是远远守护这么简单了。

“古意。”我隔帘轻唤,随驾的三十护卫其中有一半是允之的人,而另一半则受控于三殿下。

“大人。”

“前面那车有动静么?”这几日朱明德除了时不时对艳秋六流口水外就再无动作,若说三殿下无缘无故让他跟来,鬼才信!

“今日朱大人招了几人进车。”古意低声答到。

我睁开眼,玩味地抚摸着腰间的玉佩,指间从流云浮月的雕纹上缓缓滑过。“今晚开始就不用值夜了。”

“大人?”阿律低叫,“出了阳门关就是雍国,如今雍境大乱,处处都是流民强盗。更何况你身边还有一群豺狗,怎么可以夜无庇护?这不是等着挨打么!”

我轻拂长袍,斜身躺下:“不露出破绽,又如何引狼出穴?”支手托腮,我转眸瞟向那个静如沉水般的男孩,“连艳秋都不怕,你们这些会武的又大惊小怪什么?”

他从书中抬首,艳丽的眸子有些茫然。

艳秋你真的不是三殿下的人么?这是我最后一次试你,若通过了我定以诚心相待,视你为亲弟。

天有云霞,烂然成锦,西去的道途漫漫曲曲。

我缓缓合上眼,一种美丽而又残忍的情绪在悄悄泛滥,让人怦然动心……

……

出了阳门关,一行人便装成普通的走商车队西渡酹河,再行一日就要到庆州了。

“大人天色晚了,如今只能野宿了。”车马停下,侍卫长古意在帘外说道。

阿律龇牙咧嘴地爬起,同艳秋一道先下了车。停了片刻,我慢着脚步,微晃地钻出帘子,扶着阿律和艳秋的手僵直地走下车。

“这几日颠簸让大人受苦了。”朱明德谄笑着走来,绿豆大的眼珠不安分地转着,“看来大人的杖伤依旧未愈啊。”说着他亲热地扶起我的左臂,白胖的手“不经意”地从艳秋的肌肤上滑过。

我曲肘一拐,同样“不经意”地击向他的面门。“啊,对不住。”

“没…没……”朱明德挤眯着绿豆眼,嘴角有些许下沉,“没事!没事!”他说得轻快,猥亵的目光再次飘向艳秋,“大人真是雅人,出门在外还不忘带上绝色相伴啊。”

我缓下脚步,清声说道:“那是自然,本官从不带无用之人。”

左臂似有一滞,艳秋平静的眉梢微颤。

“是是是,有用啊,真好用。”朱明德搓了搓手,“听说钱侗也是男女通吃,大人这招真是高,实在是高!”

任由他胡思乱想,我举目环顾四野,此处濒临酹河,眼前有着望不尽的征帆远影,揽不完的斜阳丽彩。江风凉冽,似诉不休那延绵千古的传奇。

“这里是?”我微敛眉。

“大人,这就是有名的古琴台啊。”朱明德讨好似的说道,“传说圣贤帝巡游列土时获闻酹河渡口是阴间的鬼门关,就在这里奏了三天三夜的琴。适时恰逢鬼月,百鬼夜行竟不能靠近圣贤帝半分。臣子皆叹帝乃真龙天子,孤魂野鬼与之为天地两重。帝闻言大怒,断琴绝弦,从此不再弄曲。”

他是想以琴声招魂吧,可眠月啊,终究还是履行了诺言……生生世世与君绝。

当最后一缕夕阳付诸流水,夜色在古琴台上流溢,似拨响了潺潺琴音。

“大人。”篝火照在朱明德奸猾的眉宇间,显着几分诡异,他今天可特别殷勤,连吃饭都凑到了我们这群,“此番能与大人同使庆州,实乃三生有幸啊。”

“哦?”我慢慢地啃着馒头,斜眼眈去。

“大人在朝堂上那般魄力!”他一卷长袖,演起戏来,“丰云卿若有虚言,誓同此笏!”

艳秋放下瓷碗,眸色微亮地看着我,橘色的火光为他平添一抹艳色。

“大人若无十分把握又岂会如此豪气?”朱明德眼珠不安分地滚了又滚,“明德能同大人共创伟业,真是祖上积德、祖上积德啊!”

“哈!”半跪在我身边的阿律突然出了声,若说是受了杖刑屈膝也是不能的,他怎么这个姿势?

“朱大人,您是走了眼了!”他喝着一碗菜粥,手中的馒头未动半口。

“走了眼?”朱明德微讶地看去,“此话怎讲?”

“我家大人哪有什么把握?他无非是想碰点子吃糖,空手套白狼!”阿律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出行前他连后事都交代好了,我和艳秋都是写了绝命书才来的,压根就没打算回去。”

“什么?”朱明德滑坐在地,颤颤地望向艳秋。

艳秋瞧了他一眼,算是默认了。

“大…大……大……”朱明德面如土灰,稀疏的八字胡狂颤,“您何苦……何苦……”

“所以说朱大人啊,这里最傻的就是您了,主动来送死。”阿律表情生动,语调哀婉,“不过也好,鬼门关上多了个同路人。”说着他呼呼地喝下菜粥,一抹嘴唇白牙泛着冷光。

朱明德愣坐了半晌,又忽地站起,目色狼狈地瞧了我一眼:“大人,下官吃的有些多,要去江边走走,您慢用、慢用。”

吃撑了?我看着他剩下的大半馒头不禁轻笑,下面豺狗会选择怎样的路呢?

“奴吃饱了。”耳边传来艳秋的蚊声。

奴?我攒眉瞥去,却见他艳丽的眸子又恢复成死水一般的沉寂。

“这点就饱了?”我看着他放回的两个完整的馒头,微微虚目,“怎么?今天一个个都不吃干粮,想成仙么?”

阿律突然被噎住,兀自猛咳。

艳秋慢慢跪下,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在被用之前,奴只能吃稀食。”我死死地瞪着他黑的发亮的细软发烧,冷声道:“抬起头来。”

黯淡的丽眸乖顺地看来,艳秋乖顺的像个人偶。

“你就这么瞧不起自己?”窜起的火苗灼热了我的脸颊。

他面无表情,没有辩解的迹象。

“艳秋。”我伸直勾起他精巧的下颚,“我看中的可不是你的脸啊。”

他长睫微颤,眼中浸染不解之色。

“阿律,去给他做个假面戴上。”我收回手,慢慢起身。

“大人……”艳秋跪走一步。

“你的样貌确实太出挑了,如今我尚能保住你,待进了庆州就难为了。”我睨视下方,“戴上吧,省的麻烦。”

那双艳眸仿若注进了活水,荡漾着生动的涟漪。

我指着他未动的馒头,沉声道:“长高长壮才是男人,这些全都给我吃完。”

“是……”艳秋捧着细白的馒头,红唇颤颤勾起。

“阿律。”我漫步走向古琴台,江风翻动着宽袍,飞扬着浓重的衣色。

“大人。”他小步跟上。

“今晚让大家假寐。”我抹开眼前横飞的发带,“你给我看紧艳秋。”

“是。”阿律顿了顿,轻声问道,“如果他真的是细作,那……”

琴台下江涛拍击着石壁,发出凄然的声响。我轻抚腰间的玉佩,缓缓开口:“那就给他个痛快吧。”

“是。”阿律的声音也有些哑,“那孩子也许,也许不是……”

“嗯,但愿。”我负手而立,深深地叹了口气。

白露笼水,波光滟滟,江上渔火星星点点。

我藏起惆怅的心绪,冲他微微一笑:“阿律,最近你好像都在吃稀食啊,嗯?”

阿律脸皮微动,震散了面上的郁色:“哈哈”笑得极之勉强。

“我要没记错的话,启程前夜为你饯别的好像是林门主吧。”我将笑意渲染加深。

“哈哈哈。”他眼珠散动。

“听说那天半夜林门主从你的房里惊慌逃出,而且还衣衫不整、满身酒气。”我捅了捅他的肋骨,“恭喜啊,终于得手了。”

“呿!还不是你害的!”他伸脚踢来,“要不是你脑袋进了水,牵累我来送死,我、我、我至于…至于孤注一掷么!”

“阿律,你放心。”我凝着古琴台日渐斑驳的廊柱,唇角浮起浅淡的笑意,“我们一定能活着回去,一定能。”说完,我点足飞起,跳跃上黛暗的檐角。

身后,阿律的一声轻喟随风而逝。

“但,师兄是不会原谅我了,不会了……”

耳畔涛声延绵不息,我停在江边挺拔的白杨上,倚枝静听。

“大人,您先别冲动。”树下一个高大的侍卫扯住朱明德的衣袖,“三殿下不是交代了么,让我们等到丰尚书拿下西南四州再出手,到时候那功劳可全都是咱们的了。”

“啊呸!”朱明德啐了他一脸口水,“功劳?啊?功劳?!那毛小子根本就是来赌命的!还功劳!”他气的浑身颤抖,“要再不下手,等进了庆州你我就真真要陪他送命了!”

“大人,您也只是听他的那个仆人说说,怎么能就此笃定呢?”

“铁护卫,本官浸**官场数十年,眼光可比你要毒的多。”朱明德摆起官威来,“先不说那个仆人说话时语调有多真切,光是艳秋的反应就足矣说明问题。艳秋可是三殿下送去的礼啊,也就是咱们的人。”

哦?听这话,他也只是猜测,看来艳秋还未同他们联络过。

“这小子在我身下摸爬滚打过数次,不论我如何玩他,他都逆来顺受,你想想这样的木偶会说谎么?”

我无声地拢起十指,杀意悄然浮动。

“连他都默认了,还会有假?”朱明德猴似的上蹿下跳,“等到明天真进了庆州,再想跑可就跑不掉了!”

侍卫像被说动似的,沉默了片刻又开口道:“在这里下手会不会太仓促了?”

“哼,我早就瞧过了,这几天夜宿那小子身边没有护卫。”朱明德捻着下巴上的几根毛,笑得阴森,“再加上他杖伤未愈,你不也瞧见了么,他连下车都还要两个人扶呢。今晚下手他定无防备,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身侧的枝桠上停着一排夜栖的鸟儿,一、二、三……而我则是那第七只。

“但就这样无功而返,王上会不会怪罪啊。”

“老铁啊!你娘们儿个屁啊!咱们就说渡河的时候一个浪打过来,丰侍郎的那船人就葬身鱼腹了。你不说、我不说,王上怎么会知道!”朱明德口不择言起来,“再说了,王上真要怀疑也不会拿咱们怎么样!三殿下刚娶了翼国的天骄公主,那气势可是直逼御座啊。”

“也对,也对。”

“就这样定了!等月上中天时,咱们就下手。”朱明德比了一个手刀。

“明白。”

树影下,两人并肩走着,略矮略胖的那人脚步煞是轻快。

“老铁啊,艳秋你可得留给我。本官还没尝够呢,啧那滋味……”

那种滋味啊,我放开衣角,任长袍在树梢上翻飞。鼻尖涌来阵阵江腥味,一潮一潮地挑动着我兴奋的神经。告别了早息的夜鸟,我闲庭信步地跃走于野树细梢。

功力恢复了几成?就让今夜来检验吧。

马车外滔流不止,艳秋和阿律睡在里侧,我面朝布帘坐着。没有更声,没有鼓声,我静静地数着心跳。

江风卷漫,那满地银辉不时缀饰在帘角。布帘轻扬舞动,一开一合,一开一合……

终于,月光曳长了数道阴影,渐近、渐近,轻轻地布帘被缓缓掀起。

“来了啊。”我轻笑。

趁来人惊诧愣神的功夫,我抽出腰间的销魂,足下一蹬劈身而过,睡皱的衣袍上未染半点血迹。

我漫步走到清美的月华下,眈了眈围在身侧的三殿下的十几条“走狗”。

“朱明德呢?”我一转腕,销魂声动,“啊,我忘了,狗是不会说话的。”

在他们拔刀聚拢之时,我下盘不移,上身却如初开的莲瓣向四周倾倒。剑花轻挑,血溅八方。挺身的瞬间,眼角瞥见一个矮胖的身影向江边跑去。

我一剑撕裂了挡路的“豺狗”,御风飞上:“阿律、古意,不要留一个活口!”

“是!”“是!”身后刀剑作响,砍杀声不绝。

我翻身跃上古琴台,冷冷地看着跌倒在地的朱明德。

“大人……大人……”他手脚并用地向后退着,“这都是那个天杀的铁护卫出的主意,下官…下官是被逼的啊,大人!”

我看着琴台上被风雨磨平了的前朝砖纹,将销魂收回腰间。

“大人!多谢大人!”朱明德眨巴着绿豆眼,挤出几滴眼泪,“多谢大人不杀之恩,下官定……”

“明德啊。”我摸了摸袖带,“先前你说这里连接着阴间的鬼门关可是?”

“大人……”他收回刚要靠近的左腿。

我拿出一把匕首,在手中掂了掂,瞟向前方:“正好,就不用走远路了。”话未落,一道银光便从掌心飞出。

我理了理微斜的衣襟,俯身拔出穿过他咽喉的匕首,一脚将尸首踢下琴台,酹河如一只饿兽霎时将其吞噬。

地上的鲜血漫红了浅浅的青苔,点染着古朴的石阶。

“大人。”“大人。”“大人。”

月下立着十几个汉子,他们抹开脸上的鲜血,露出畅快的笑容。

我微颔首,走到马车前撩开帘子:“艳秋,下来吧。”

他看着地上的残尸,面色没有丝毫改变。看来是我多心了,他确实无辜。

“这个给你。”我将那把血淋淋的匕首递给他。

他攒着眉,有些无措。

“艳秋,你是人,不是奴。”我从袖带里取出刀鞘,合上了一刃血光,“被欺负了可以还手,千万不要逆来顺受。”

“……”他张着嘴,眸中氤氲着水气。

“临出发前我就想给你,只是……”只是当时我对你还有些许怀疑,长舒一口气,我将匕首塞进他的怀里,“收好了。”

转过身,这一次我放心地将后背对着他,终于卸下了心防。

“踏雍!”我朗声高喊,只听烈马嘶鸣,一道光影脱出马群。我勾过缰绳翻身而上:“出发!启程去庆州!”

古琴台下,一涛碧水滚滚南流,俊俏了多少个春秋……

夜行江畔,下弦月如一叶扁舟行向西天,一颗启明高悬苍穹,东方透出隐隐的橘色。

我骑着踏雍行在车马之前,周围风声渐止,忽地一只水鸟惊起浦边。

“大人。”

我竖起掌,止住古意的轻唤。他勒紧缰绳向后做了个手势,身后众卫纷纷抽出马刀。

我从马袋里取出一个馒头,边搓着面球边转眸扫视。又一只、两只、三只水鸟飞起,我一颤掌,飞出几个白团。

随着数声惊叫,芦苇边、护堤后倒出数十个身影。

“呜娘!好疼啊,娘!”

怎么还是小娃娃,我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虾兵蟹将,老的老、小的小,破衣烂衫的好似流民。

“何人胆敢阻道!”古意一声吼,吓得十几个孩子嚎啕大哭。

一个高状的汉子自密密的人群中走出,他轮廓方正,一对浓眉飞入两鬓。

“雍土混战,我们都是出来逃难的。”他穿着补丁打补丁的粗布衣,气势与周围的男女老幼格格不入。

我仔细地巡视一周,发现迥然有异的不止他一人。

“啧,运气真好,碰上流民打劫了。”马车里传来阿律幸灾乐祸的调笑。

“钱物我们可以不要。”壮汉警惕地看着我身后的人马,壮胆似的举起银亮的大刀,“但要把衣服和路引留下!”(路引:即入城过邦的通行证。)

果然不是流民,我看着他刀把下飘动的诡异红结,勾起唇角,原来如此啊。

近处的老少直直看来,神色有些愣怔。

“想要路引?”我暗运真气,销魂脱手而出。只见一道银链围着众人飞绕一圈,转瞬又飞到了我手中。

“娘哎!”一个男人滴溜着裤子,吓出了一泡尿。

“我的胡子!我的胡子!”

“哇……娘!我的小辫子不见了!”

“虎子,虎子,小辫子没什么,快看看小鸟还在不在!”

一时间,慌乱声四起。

“还想要路引么?”我吹掉销魂白刃上的胎毛,剑身发出森冷的清音。

“妖怪!妖怪!”百多号人哭爹喊娘地四散逃窜,只留下十来个汉子,他们抽出别在腰间的大刀,十几条红结在阑珊的夜色中格外显眼。

“留下路引!”为首的那人压低身体,摆出随时将要攻击的架势。

我骑着踏雍,慢慢靠近那伙人。他们警惕地后退,后退,而后退无可退。我俯下身,轻声道:“誓杀钱贼,血酬将军,你们是前幽的义军吧。”

“你!”汉子们恍惚了神色。

我盯着那些红结,再道:“前幽义军以簪心结为标志,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被认出来是必然啊。”

他们忿忿地紧了紧眉。

“自前幽灭国后,酹河西岸崛起一群义士。他们痛恨钱乔致陷害忠良、卖主求荣,不惜举全家之力誓杀之。可怎奈钱氏爪牙遍植西南,这些人非但没杀成钱乔致,反而失了户贴成为流民。”我睨视下方,慢声道,“没了户籍只能东躲西窜,而这些年西南的前幽遗民受尽钱氏盘剥。这些义士联合百姓、振臂又起,形成了人数近万的义军。几年内数次起事,却每每被州师镇压,在下可有遗漏?”

“志哥!”其他人惊慌失措地看着为首那人。

“而今你们撺掇附近乡里拦路抢劫,不为钱财却为路引。这是因为钱氏谨慎,没有路引者不得入城。”我直面那位志哥的厉目,“要是我没猜错,你们又要起事了,可对?”

“志哥!”“志哥!”“宰了这个娘娘腔!”“这家伙全知道了!”

我玩味地挑眉,这一句完全证实了我的猜测。

“闭嘴!”志哥狠斥道。

我玩着腰间的玉佩,漫不经心地启唇:“不瞒众位,在下的路引上有十来个空名,要带你们入城也是轻而易举的事。”空出来的那十几人已被毁尸灭迹。

志哥深吸一口气:“有什么条件?”

“是个聪明人。”我加紧马腹,安抚着开始暴躁的踏雍,“条件就是助我杀钱贼!”

十几双眸子颤动望来。

“什么?”“什么?!”

我调转马头,冲身后浅笑:“这簪心结是韩柏青那代的军属为远在战场的家人祈福用的,里面有十二股红绳,象征着月月平安。”

“你怎麽知道!”志哥的声音有些激动。

我望着微熹的晨光,轻声道:“因为我娘也编过。”而且她是第一个开始编的。

“信我的话,就跟上来吧!驾!”我一抽短鞭,逐日而去……

……

“你是官?”骑在马上的男人拧眉看来,他叫齐大志,看样子是义军中的上层将领。

我抚了抚刚换的深紫官袍,冲那十几个装扮成侍卫的汉子哂然一笑:“是,可我是青国的官,是来取诛灭钱氏的官。”

“青国?”齐大志催着马,在我身侧绕了一圈,“你既是韩家军的军眷,又是青国的官。”他喃喃自语着,“你认识韩月杀韩将军?”

我好笑地看着他:“我和他一同在战场上打过滚,算是很熟吧。”

“那、那……”这个八尺大汉竟脸红起来,他身后的男人们也兴奋而又局促地看来。

我望着缓缓放下的吊桥,沉声道:“事成后,我可以将你们引荐给韩将军。”

“太好了!”

厚重的城门徐徐打开,一个锦衣男子领着十多人含笑迎上。

“庆州牧伯钱侗亲来迎接青国使臣!”城上唱和着。

“钱侗!”“是那个狗崽子!”义军切齿低骂。

我用传音术厉道:“小不忍则乱大谋,韩家军要的不是血气上头的乌合之众!”

身后霎时没了声,只剩粗粗的喘息。我向古意递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地将我们的人调到前方,挡住了难掩恨意的义军。

我翻身下马,迎着早春丽日灿烂笑开:“在下乃青国礼部尚书丰云卿,奉吾王之命特来相交西南四州。”

庆州官吏抽吸止步,眼中流过亮采。为首的锦衣人略有停滞,随后疾步走来。

我礼貌地对上他的黑眸,心跳骤然消失,像是坠入了时空海,眼前的一切陡变……

那是十年前的酹月矶啊,就是这双眸子,残忍地映着竹韵、全伯徐徐滑落的身体。就是这双眸子,狠戾地映着弄墨染血的娇躯。就是这双眸子,森冷地看着我从丈许危崖坠落,冷的好似酹河腊月里刺骨的寒水,让我毕生难忘。

“丰尚书,我乃庆州牧伯钱侗。”恍惚间,锦衣人亲热地靠近。五感扭曲着,他好像遍染血迹,散发着浓浓的腥臭。

我一咬牙冲破眼前的幻境,缓缓地、缓缓地弯起眼眉、弯起唇角:“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见笑、见笑。”他热络地为我引路,“在下特地备了酒宴为大人洗尘!”

“麻烦牧伯了。”我柔化着语调。

“不用如此见外,都是自己人!自己人!”

耳边响着钱侗畅然的笑声,我偏首望向缓缓合起的城门,心中有了计较。

倚剑长啸破春日,万里诛杀万里云。

起吧,故国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