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毒气散尽,殿下已无大碍。”

太好了,我不禁庆幸。

“只是……”

只是?我正首看向前方,老大夫捻着白须似有不解。

“只是这最后一口怎么成了鲜血?”

先前的三天三夜他不时吐出浓稠的黑血,每醒一次眼眸就越发的清明。直至今夜二鼓时分我从迷蒙中睁眼,却发现他伏床呕出的是一摊殷红。

“允之。”我走到床边,探身轻唤,“哪儿不舒服?是不是伤到内腹了?你说出来啊,说……”温言相诱却换来流火逼视,他眼中的怨色让我哑言。

也是,连累他受了这么多苦,好好一个人清减许多,是该怨了。

转身送走了大夫,我安静地坐在床边,拨弄着铜盆中的温水。

夜里有些冷,白色的雾气在灯下蔓延。

半晌,我还是耐不住先开了口:“允之。”

“嗯”他闭着眼,看上去很享受。

我拧干了帕子,而后轻轻覆上他消瘦的脸。棉帕上的热气蒸腾升起,渐渐驱散了缭绕在他身侧的诡曼寒雾。

“对不起。”我喉头有些堵,声音有些咽咽,“允之,对不起。”

见他伸手意欲掀开那条温帕,我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不要动,让我说完。”

他手上一滞,停在那里。

“允之,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对你敞开心胸。”我的视线在他棉帕勾勒的脸廓上游弋。

“你还记得十年前么?我们第一次相识。”

“嗯。”他微微颔首。

“其实,允之那个时候很讨厌我吧。”

他不语,抬起的手慢慢放下。

“不知疾苦的小丫头轻易地说出朋友二字,换到如今,我可能也会讨厌的。”我眨了眨眼逼回眼中的泪珠,“允之,你可知道我也曾讨厌过你?”

半晌,帕下传来一声低低的回应:“何时?”

“送灵的路上,你的那副挽联太犀利了,犀利的让我以为你一直都在冷眼旁观。”我直勾勾地盯着他,“允之,你有么?”

他喉头微动,面上的帕子轻颤:“我若说没有,你可信?”

“信。”我清声应道。

“哎”他长叹一声,浸湿的棉布描画出他微扬的嘴角,“答得这么快,若不知你的性子,我怕要怀疑这个信字的真假了。”他轻笑着,“当时,钱相与你父亲间的不合已不是什么秘密,加上荆国求援蹊跷、你和你母亲消失的突然,这前因后果想来就不难了。”

若不是爹太相信幽王,悲剧应该可以避免的吧。有时候太过刚正也不好啊,就像老宅的那幅“浩然正气”的匾额即便留了下来,却依旧蒙了尘、失了颜色。

“至于我父王有没有参与,这…”他顿了顿,“这,我真的不知道。”

“嗯。”我轻颔首,“允之,这几天我在想,若过往不曾发生,现在又会如何呢?”取下已经冷却的帕子,直对他那双灿亮的黑瞳,我极认真地开口,“照着幽王的旨意,就算我百般不愿,也会被塞进那吃人的王宫里,嫁给我不愿嫁的人吧。”

他瞳眸遽紧,面色忽变。

我转身浣帕,清清的水映出清清的眼,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高门深院不甚寒,魑魅魍魉更那堪?”棉帕在温水中沉浮,撩动浅浅涟漪,“一入宫门,非生即死。原本我就是普通到了极点的女人,到了那样的环境……”我偏过身,望着凝神静听的允之淡淡笑开,“我会选择求生。”

他好像松了口气,面色柔和了许多。

“只是宫中的求生等同杀人。”我依旧看着他,清晰的声音在室内回荡,“被杀与杀,是那红墙里不变的主题吧。”

他张口欲言,眸色却最终黯淡。

“不是我惨死,就是我化成了狞笑夜叉。”我拧起帕子,叮、叮,垂落的水珠敲击着铜盆,发出悦耳的清音。我举起右手,帕子停在他面前。

“而我杀死的那人也许会是我丈夫的亲生孩子或者是他宠爱的夫人,亦或是他这个人。”

他脸色暗变,染上了一抹淡青。

“你说我会快乐么,他会快乐么?”

“不会。”他眉心微拢,俊美的脸上闪过难以掩饰的恼怒,“你不会的。”

我静静地看着那双盛满了期盼的眸子,轻轻地为他擦拭。

“只要他足够强大,你就可以永远做自己。”他的声音略略拔高,“所以,你不会的。”

我失笑。

“你笑什么!”他捏住我的手腕,指间越拢越紧。

我虽痛的嘴唇微颤,却依旧笑着:“我会的。”

“不会!”

“我会的。”

“我不准你会!”

“即使你不准,我也会的。”我叹了口气,“权利使人腐蚀,环境逼人改变,允之啊,你最擅操弄人心,又怎会不明白这样浅显的道理?”反手捉住他的手腕,一点点地加力,“我,真的会的。”

他唇缘微垂,黑眸凌厉地耽来。我不闪不避,平静地回望。

“允之,你对我而言,永远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我指了指自己的心房,“不论是丰云卿还是韩月下,这里始终有一个角落属于你。”

黑眸顿失厉色,好似两泓被轻风吹皱的深潭,浅浅地漾着。

“过去我答应入朝,为的是能让韩家重见天日。”我停了停,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如今我愿为你两肋插刀,在所不惜!”

那双瞳眸漾着、漾着,漾起了微波细浪。

我放缓了指间的力,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允之,你想要那御座,我帮你。你想要这天下,我祝福你。也许今后当你得偿所愿时,我们还能把酒言欢,追忆往昔。允之,你可愿意?”

他眸中的细碎波纹一圈一圈地聚敛,渐渐重归无波幽潭。

“呵呵”他斜起唇角,笑声轻滑地在夜色中飞散。那笑好似蜻蜓点水,搅乱了一池静水,却未达眼底,那双眸子冷的惊心。

“卿卿。”

摇曳不定的烛光下,他脸上交织着诡魅光影,幽魅的嗓音蓦地响起。

“好狡猾啊”他漫不经心地玩着我的垂发。

“嗯?”我诧异应声。

“真的是好狡猾啊”他徐徐抬眸,令人费解的眸光忽地一凝,“狡猾的,让我差点就着了你的道。”

着了……我的道?

“卿卿,这三天三夜我忘了些东西,是什么这一辈子恐怕都难以再想起。但”他轻缓了语调,也指了指心,“有些记忆永远都留在这里,我绝不会忘记。”

“允之……”

“我还许下了一个愿。”他以着让我形容不出的惊人气势慢慢靠近,一瞬不瞬地沉眸,“你想知道么?嗯”

我下意识地回避,不敢触及。

“秘密”他轻笑着,将下巴搭在我的肩头,明显已经无力,“一个终将实现,天下皆知的秘密。”

我伸出手将他扶至在褥间,默默地为他掖紧被角。

“我拒绝。”他忽地捉住我的手腕,冷然的眼底带着让人难以窥探的复杂神色,“你的提议我拒绝。”

无奈、无力、无言地看着他,是他太懂,还是根本不懂?也许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交心。

允之,我的,朋友。

将心底的失落迅速收起,藏的妥妥当当,我浅浅勾唇:“允之,你先好好歇着,其他事就先交给我吧。”

“大人。”外屋响起六幺很合时宜的提醒,“快三鼓了。”

“嗯。”我拾起桌上的假面,“再多睡会吧,我先走了。”

转身行至门帘,就听身后一声宛转轻笑。

“卿卿,你可觉得少了些什么?”

我倚门回望,只见他衣襟半松,长发有些凌乱地散落在红色的长袍上,笑得很无邪……

夜静的让人不安,我偏过脸遥望沉暗的西方。

“少了那烦人的笛音啊?”

袖中的掌握成了拳,他还是那么擅于揣测人心。

“难道”

……

难道难道难道

心头回荡着魔音,我有些焦虑。

“大人?”

“嗯。”我无心地应着。

“那个……”

前头的灯笼有些晃动,缭乱了曳地的暗影。

“夜里奴才瞧见了。”

“什么?”我瞟了侧前的六幺一眼。

“大人打…打…打……”

我挑着眉毛凉凉地看着,他平时不是很伶牙俐齿的么。

六幺眼珠乱滚,一会皱眉一会咬唇,折腾了一会忽地轻声叫道:“啊,是打蚊子!”

嗯,半梦半醒之间我好像是打了蚊子,那蚊子叮的人怪疼的。思及此,我摸了摸后颈,还好我动作快没让它叮出包来。可是……

“哈欠!”一阵冷风吹过,六幺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在这数九寒冬还有力气叮人的蚊子可真是奇葩了,我摇了摇头继续向前。

“大人。”

“嗯?”

“大人打蚊子都用武的么?”他眼中尽是好奇。

“哎,习惯了。”我望着惨淡的残星,叹了口气,“以前住在山里,那些蚊子一只只有半指长,飞的又快又急,不用掌风横扫是打不中的。”

“哦……”他拖长了尾音。

“嗯?”我心生诧异。

摇曳的风灯在前,月亮门的那边就是我的府第。迎着沉暗的夜色,我径直走去。

“奴才只是觉得。”

我偏首睨向身后。

“那只蚊子好可怜哦。”

……

难道是他误会了?不会,修远他对我有信心,嗯!有信心!

难道是他生病了?不会,修远的医术很高明,嗯!很高明!

难道是他负伤了?不会,修远的武功很卓绝,嗯!很卓绝!

难道……

“一千零一十,一千零一十一,一千零一十二……”

念经似的轻声打破了我的思绪,我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人。他靠着墙打着盹儿,下颚不时坠坠。“一千零一十八,一千零一十九,一千零…零…零……”

“二十。”我陡然出声,惊的他猛地定睛。

他抹了抹唇边的涎水,睡眼朦胧地望来:“大人……”

“阿律,你在数什么?”

他举起灯笼照了照我脚下,一个圆圈痕迹。

“我只是好奇大人要转多少圈才能遁地。”

“好,很好。”我嘴角抽搐着。

“大人,都过三鼓了,你就别在西墙角蹲着了。”

狠狠瞪视,我什么时候蹲着了!

“你快趁着上朝前去洗一把澡,不是我说,你身上这味儿着实……”他口鼻微动,向后挪了又挪,“着实不雅啊。”

只是一些药味么。

“再说,这隔壁已经一天没动静了,你听墙角也听不着什么呀。”

难道?无数个问号像雨后春笋般在脑中噗噗冒出,我甩了甩头,与其在这乱想,不如去一探究竟。

思毕,我足下一蹬,飞身而去。

“大人!”

冬夜绵长且漆漆,我仰首瞧不见墙头,只能靠直觉判断。待飞上丈许,我迎面向墙外飞去。

“大人,咱家西墙高有三丈!”

什么?!完了……

额上重击,脑内嗡鸣。

“痛。”

眼前金星闪烁,只觉此身坠落九重。

“大人!大……”

声音戛然而止,不,好像是止于身下。我揉着脑门,慢慢坐起。

“阿律?”眼睛还是模糊的,看不清。

“噗噗……”

我站起身,脑袋里像有几个铜铃在相互撞击。

“阿律,你在哪儿?”

“噗噗噗……”

“阿律?”我眨了眨眼,试图找回清明。

“你踩到我的手了。”

“啊。”我慌忙跳开,“对不住。”

“……”

我抱着头靠在墙上,严肃了嗓音:“没钱给我吃饭,倒有闲钱来砌墙,阿律你是怎么管家的?”听着声,我皱紧眉头,“你在喘粗气?是我冤枉你了么?”

“苍天啊!”

一声恸吼震得我头更晕、眼更花了。

“我容易么!管家、行走、侍从、丫鬟、老妈子当了遍,如今成了人肉垫,还得被人念!老天你是在玩儿我是吧!”

我抬起头,只见阿律绕着那个圈开始转悠。

他突然止步,指天大吼:“是吧!”

声音抚远传开,只听墙外一声鸡鸣:“噢—噢—噢!”

“阿律?”我小心地靠近,轻哄道,“没关系,随便砌,爱砌多高砌多高,我再也不说你了。”

他目露凶光,胸口剧烈起伏,忽地倒吸一口气,巨吼呼啸喷出:“不是我干的!”

“噢—噢—噢!”

我张口欲言,忽闻衣袍迎风之声。抬首仰望,只见长衣飘然若流风回雪,好似一朵自枝头旋落的素花,坠势曼妙而闲雅。

只一眼便让我心底微颤,多想他啊,我有多想他啊。

情意如春草般孜孜蔓延,转瞬就已漫山遍野。

“卿卿。”他自夜雾后走来,带着浅淡笑意。

“啧!好浓的味儿……”身后一句话,唤醒了我的嗅觉。

风吹过,卷来了他身上的……胭脂味……

他停在三步外静静地看着我,清湛的眼波盈盈。

“难道”身后,恼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缠绵的爱意既可以漾起情意绵绵的心绪,又可以种下蚀骨惑心的疑窦。看着那双湛然凤眸,我欣然一笑,纵使他衣染艳香又怎样?

与君相执手,情意两不疑。

我信他。

举步上前环住他的腰际,很安心。

转眼间,他成为了我的天地。静静地相拥,半晌无言。

“修远。”

“嗯。”

我埋在他的胸前,嚅嚅细语:“别搂这么紧。”

“疼?”

“不……”我扭了扭,拉开了些距离,偷睨他一眼,目光随即瞟向远处,“非要我说出来么?我也是好面子的。”

“嗯?”这一声带着笑,他修长的指撩过我颈边的发,渐渐回旋在被蚊子叮过的地方。

我耳边像是被灼烧一般,出奇的热,那里竟开始痒起来。

我垂着头,从牙缝里憋住一句话:“你不觉得我身上有异味儿么?”

“不。”他屈臂将我搂在怀里,声音如夏露般清润,“很香。”

他的黑发落在我的腮畔,搔的我好痒,这种痒意悄然滋蔓,直至心间。

原来自开始起,可以交心就只有一人而已。

……

“真的?”

我手上一滞,桃花鱼鲊停在嘴角。

“哎呀昌南兄,满朝文武中能与我交心的只你一人,愚弟再怎麽也不会骗你啊。”

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假山,怪不得以往到了午休时分官所里就没了人,原来都跑出来“交心”了啊。轻咬一口松软咸鲜的鱼鲊,感动的我眼角微烫,好美味,还是官饭好啊。

“可是我听说,那定侯和礼部的丰侍郎交情,啧,匪浅啊。”

啧的这声有些诡异,我细嚼慢咽,不愿错过一丝美味。

“那些市井流言纯属子虚乌有,难道昌南兄相信王上会威逼丰侍郎卖身?”

什么?!这一激动,裹在鱼鲊里的细刺卡在了喉间。不敢惊动了假山后的二人,我俯身催吐。

“那倒不会。”

不会什么?王上不会逼我,还是我不会卖身?可恶,都是什么东西!

“就是,而且昨晚上是我亲眼看见的,定侯和七殿下一起进了云上阁的雅间。后来我想要点丹桂陪酒,嬷嬷却说今儿的一等姑娘都被包了。你倒说说看,这还有假么?”

胭脂味是这样来的啊,只是例行公事,例行公事。我深吸一口气,仿若还能闻到那身艳香。胃里翻滚,浮起一阵恶心,张口就吐了出来。

“嘶自入云都以来定侯可从来没应酬过。”

“嗯。”

“连上次左相要为他摆洗尘宴都被拒绝了。”

“没错。”

“如今定侯却和七殿下亲亲热热地逛花楼?”

亲亲热热?我擦了擦嘴,不禁失笑。

“对,是我亲眼所见。”

“也就是说定侯和七殿下联手了?”

又是被我拉进浑水么?胸口堵着慌,修远啊,欠你的我该怎么还啊,想还也还不清了。

“可不是。”

“如今,这三殿下将娶翼国公主,而七殿下又搭上了定侯,局势又开始不明朗了。”

“咱们可要选好边,这可是赌上身家性命的大事啊。”

“嗯。”

而后两人像是陷入沉思,山后终于安静了下来。我仰面沐浴着温和的冬阳,慢慢地合上眼。连无派无别的官员都想着选边站,我却得过且过妄图混过这半年,真是太幼稚了。我该感谢三殿下,若不是那杯毒酒,我恐怕现在还守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信念。殊不知,这官场上注定了斗争,没有“犯不犯”的疑虑,只有“谁先犯”的问题。

我慢慢睁开眼,仰面望向苍穹。在杀与被杀之间,我选择……杀。

掌,握成了拳,我已经不是那个无能为力的稚童了。

鹰隼破天去,不与杜宇啼。往昔,往昔,不复来。

“昌南兄?”

“嗯?”假山后,对话重新响起。

“我觉得还是跟着七殿下比较好。”

“为何?”

“左相之女过门第二日就香消玉殒,这可能是天意啊。”

三殿下已经有动作了?也对,按青礼,过门后第三日新妇就该祭拜祖庙。董慧如名动京师,认识她的人太多。即便三殿下找到了易容高手,可同期拜庙的还有一个深藏不露的新任七王妃啊。与其被七殿下抓到把柄,不如先公布死讯吧。可是,这死因?

“叔长你别乱说,这事儿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

“昨天这案子就递到刑狱寺了,为兄看了卷宗,原来这三王妃是被三殿下的宠脔给毒死的。”

宠脔?我屏住呼吸,脑中闪过一张艳容,身子不由发寒。

“不会吧!”

“你小声点!”

“好、好。”

“原先艳倾云都的不是有春、夏、秋、冬四个小倌么,春夏二人分别被左相大人和秋小侯爷赎了去,秋冬两伎则被三殿下收了房,而三王妃就是叫那个弥冬给毒死的。”

弥冬?我要没记错,那孩子名唤艳秋。不是他,不是他,我长舒一口气,心中的罪恶感骤然消散。

“他哪儿来的胆子?”这人的语气有些兴奋。

“在大婚前两天,殿下让人给府里过了十六的小倌去了势,连受宠的弥冬都没逃过。”

“怪不得啊,这明显是为了王妃下的刀子么。哎,宠脔的怨恨也是很可怕的。”

“归根究底啊都是三殿下喜好庞杂惹的祸,你没瞧着么,这两天殿下和左相上书要求赐予封号,王上到现在还没松口呢。”

“应该还在生三殿下的气吧。”

“不过这气也气不长久,毕竟下月翼国的公主就要嫁过来了,说到底左相家的小姐不过是抛砖引玉。而且龙阳之好在朝中也不算少见,前几天九殿下和礼部丰侍郎双双告假,今儿早朝时丰少初倒是来了,可”

嗯?又是什么?我不禁伸长耳朵,静心偷听。

“昌南兄你也瞧见了啊,脖子后那一大块,啧,也忒明显了。”

我拼命扭头还是看不到,郁闷。

“他要不是官儿,应该会被那几位收藏吧。”

“别说那几位,这样桃花一笑的美少年连我都想要……”

“哎……”

细碎的叹息传入耳际,喉间又浮起一阵恶心。皱了皱眉,我转身离去。

王上还没赐予三王妃封号,多耐人寻味的一个消息啊。

我凝眸仰视,一片闲云正自头顶迤逦飘移,落下的是云的影,遮住的是我的形。云从龙,风从虎,今天注定难以平静。

“大人!”

这标志性的大嗓门……

“娄敬。”我微微颔首。

“大人。”白兔兄拽着我的衣袖一路疾行。

“怎麽了?”瞧他左顾右盼的心虚样,一定出事了。

“到了您就知道了。”他的表情异常严肃。

……

“娄敬你口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就是他?”正指着我鼻子的是文书院的一名编修,看我的眼神极为不屑。

何猛巨大的身子突然挡在了的面前。

“丰大人是咱们的头领,当然不可或缺!”

他就是那种受了点恩惠、就能为人两肋插刀的老实人啊。

“头领?”听得出这是声冷笑,“他不过是个挂牌的,只有娄敬你才瞎了眼真当他是头儿啊。”

“好了,文饶。”躲在阴影里的路温淡淡开口,“来了就来了吧,丰侍郎算是咱们的人。”

“同一个毛头小子说什么说!”

看来要从收服这群寒族开始啊,我弯腰拾起几粒石子,绕到何猛身前。“文饶兄?”我扬起笑,眼前这人有些愣怔。

我瞥了瞥虬枝凌乱、残叶障目的四周,抬腕射飞石子。

“呃!”“痛!痛!痛!”

树后、石后传来几声闷叫。

我冷冷地看着呆楞的几人,轻声说道:“连我这个毛头小子都知道此处不宜多留,而几位大人竟然还敢在这里商议密事,你们……”拂袖讽笑,“是想弄的尽人皆知么!”

几人目光垂落,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终老实了下来。

“我听大人的!”白兔一脸崇拜地看着我,“大人说去哪儿,何猛就去哪儿。”

我扫过默不作声的几人,伸手指向不远处:“那儿。”

池水中飘着几块残冰,隐隐犹见锦鲤沉在池底,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举目四顾,水榭之外一览无遗。

我合上奏本,瞥向身侧:“娄敬,上面写的可都属实?”

他拱手一揖,目光坚定:“一字一句皆有查证。”

“好。”我微微一笑,双手一扯。

“喳……”

“大人!”

“丰少初你干什么你!”

不留情地睨视,我继续撕纸。

“你这混蛋!”张文饶眉目狰狞地扑来,我足下一点,立在栏杆上。

手上继续,直至那本奏折化成了粉末。

“大人!”白兔一脸痛色,下颚有些**,“大人!你怎么!”

“娄敬,本官要是没记错,那次殿前弹劾后你就被调到了工部,可对?”我平平开口。

“对。”他垂下头,“自下官到了工部,就日夜不休地忙于公务。”

“不。”我打断了他的话,“是在翻旧账。”纸屑漫过指间缝隙,随风飘散。

“是……”他脸有些红,“可一同调过来的同僚也都在翻旧账。”

“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前任工部尚书、现任户部尚书年大人的把柄都好巧不巧地被你查到了?”我急急逼问,这三人都收敛了怨色,拢起了眉梢,“你又想过没有,为何王上会将你调到工部,为何将文书院的编修官衔从八品升为了五品?难道是因为欣赏你们那胆大包天、不计后果的胡闹弹劾么?!”

“路温你不服气?”我盯着那双怒气腾腾的眼睛讪笑,“那次弹劾除了害死了一条人命,你们还得到了什么?嗯?”摊开两掌,任纸屑翻飞,“王上为何调了你的职,升了你们的官,你们认真想过没有?想明白没有?”

表情由愤怒到吃惊再到无措,这三人愣在了原地。

“想不通,我来告诉你们。文书院的设立、编修的提升都是王上的一盘棋,你们自寒族科举一路至今,做的最多的事是什么?嗯?”

“抄写文书,分类奏本。”路温喃喃道。

我俯下身,放缓声音:“日日面对的都是王令、政令、各部批文,还有比这更好的学堂么?”

“你是说!”路温的眼睛遽亮。

“没错,王上是让你们熟知政事,了解王国的运行。”我细声慢语,“其目的不言而喻啊。”

“大人你是说王上在教我们?”何猛难掩喜色,“王上是想倚重……”

他话未说完就被张文饶捂住嘴:“小声点,想人尽皆知么?”

我满含兴味地看着他,张文饶脸颊微红,不敢与我对视:“大人请继续。”

我跳下栏杆,懒懒坐下:“你们上次胡闹可谓歪打正着,碰到了天灾和人祸,算是给王上一个借口来整治胡作非为的台阁。只调了娄敬一人是因为他还算华族,背后又有一个何御史,他的调职不会引起剧烈反弹,此举算是在台阁里埋下一个前哨。”

“前哨?”何猛挣开张文饶的拉扯,不解地看来,“什么前哨?”

我笑笑地看着他们:“当然是寒族荣光的前哨。”

望着傻愣的三人,我继续道:“虽然没有职位上的变动,但从八品到五品,这其中的奥妙可就大了。”凭栏闲望,原先沉在池底的锦鲤纷纷浮起,争食着水面上的纸屑,“同样是五品,在台阁里就是可以管事的品级了。”

“台阁……您是说!”路温的声音兀地拔高,若不是在空寂的水面,怕是任聋子也能听到吧。

“嗯,台阁。”我勾起嘴角,“你们只要静心等着,等到换血的时候再一展拳脚。”

“真…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文饶兄。”我转过身,倚着栏杆,“哎…你别哭啊。”

“让大人笑话了。”路温拍了拍他的肩,“只是这一天我们等了太久,我们的前辈也等了太久了。”

哎,我暗叹,这国家,这天下是到了一洗乾坤的时候了。

“大人,下官驽钝,还是想不明白。”何猛抓着头,笑的很憨厚,“告倒前工部尚书于我们有利无弊,为何大人还要阻止?”

“娄敬,你做的很好。”我漫步走到他身前,“区区数日就能从工部文书里找出这么多证据,可见你的确是用心了。”

“大人……”

“可是你想过没有,调到工部的大多是右相的人,右相想扳倒左相也是明面上的事。为何那些人查了旧账一无所获,反倒是你掌握了如此翔实的证据呢?”

“这?”何猛皱着眉退了两步,“这?”

“他们是故意的。”张文饶哑着声音说道,“是故意让娄敬出头。”

“没错。”我赞赏地看了看他,“右相一方想让寒族率先发难,右相党知道虽然你们肯定斗不过左相党人,但你们凭着几分傲骨定然会弄得鱼死网破。”

几人脸颊酡红,看来是被我说中了心思。

“寒族势力若亡,王上精心谋划的棋局便会满盘皆输,到时候他势必不会放过左相一党。”我灼灼地看着他们,冷言道,“记住,在这王城内能杀人的只有王,你们若想除去某人,首先要做的便是引起王的杀意,这是王朝不变的真理。”

眼前的三双诧异的眸子微微颤动,像极了被鱼儿吻皱的池水。

“你们还要记住,右相党很可能是我们最终的敌人。若此计得逞,他们不仅除去了与之分庭抗礼的左相一派,除去了冉冉升起的寒族,最重要的是除去了王上的新政。从而确保了七殿下的王位,更确保了他们自己。此乃隔岸观火、借刀杀人、一箭三雕也,不可不谓老谋深算、胆大包天。”我越过三人,凝神远眺。

修远,这就是你接洽七殿下的原因么?你虽寡言,看得却比任何人都深、都远啊。

“寒族若想长盛,就必须恭立一个与自身荣辱同命的王,至于是谁?”

“这点我们在十年前就看清了。”路温毫不犹豫地接口。

“嗯,明白就好。”我轻掸衣袖,扫去藏在衣摺里的碎屑,“在殿下回来之前,你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即便是有人恶意挑衅也得给我忍着。”

“是。”

“记住,在羽翼未丰之前,千万不要挑战狂风。”我淡扫一眼,幽幽说道,“雪只要落了地就注定不会纯白,腰可折、腿可曲,心中的信念不可丢。”

“是!”三声高吼惊得鱼儿窜游。

“目前你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做出政绩,给王上一个升迁你们的理由。”抬首仰望,冬阳已经偏离中天,我挥了挥衣袖,“时候差不多了,散了吧。”

我沿着曲桥漫步,不经意地目光停在了池边一角,这儿好像……

我停下脚步,静静地望着,好像缺了一块、一块……

“啊!是一块湖石!”我抚掌轻叫。

“大人好眼力。”身后响起恭敬的应声。

“刚才总觉得不对劲。”我偏过身,却见那三人微微倾身,谨守下官之礼。

是服了么?心底有些雀跃,我指着池塘边空落落的一角问道:“原先这儿不是一块像是美人望月的湖石么,怎么不见了?”

“前日里那块湖石被挪进了大内。”何猛一改大嗓门,压低了声音,“王上最爱梦湖湖石,可这山高水长且湖石动辄千斤,运输实乃不易。凑来凑去内庭无波湖的湖石还缺了十多块,只能拿官所这里的凑数了。”

缺了十多块啊……

寒风撩动着发冠上的红穗,飘摇的穗尾不时掠过我的脸颊,痒的我不禁笑出声来:“真是天亡他也啊。”

“大人?”

我看着眼前的人,温言道:“你们说杀一个人要费多大劲呢?嗯?”

六道不解的目光瞬时飘来。

迎着凛冽的寒风,我勾起唇角:“一句话,足矣。”

身后无音。

“不信么?”我捻着红穗,垂下眼眸,“若我说今日我必进奉天门,你们可信?”

“大人……”

“丰大人!您在这儿啊!”岸上传来高唤声,“奴才可找了您好久了!”

我扬起公式化的微笑,疾步上前:“敢问公公所为何事?”

“王上急宣大人入宫。”内侍的额上浮着细密的汗珠,“请快随奴才入奉天门吧!”

“奉天门……”身后响彻着颤颤的语调,“奉天门……”

我微微颔首:“还请公公引路。”

金灿灿的阳光裹在无叶的虬枝上,像极了那块桃花鱼鲊。

思考,真有助于消化啊。

要没记错的话,半个时辰前我刚吃了两大碗饭,现在却又开始饿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不去动脑。

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不会将那么好吃的鱼鲊吐掉。

……

再一点,再一点就能碰到了,色泽金黄的南瓜酥。

“大人。”

很有技巧地偏身,我收回远望的眼:“嗯?”拿到了,真是外酥里嫩,绝佳的手感。

“请大人在这里稍候片刻,奴才去去就回。”

“劳烦公公了。”我含笑目送,人影消失在门外的同时,嘴里也多了块南瓜酥。

嗯好好吃。

捧着那碟点心,我靠窗坐下,乐不思蜀乐不思蜀啊,比家里的酸萝卜美味百倍。

不,是千倍,万倍。

“thisway,please.”

我咽下一块桃花糕,偏头望去,正对一双盈盈碧眼。

“feng!”

“Ms…”不待我说完,迎面就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谢谢。”她抬起真挚的眼,“丰,认识你是我离开祖国几年来碰到的第一件好事。”

“夫人……”好事么,点心的香气弥漫至心尖。

她松开双臂,小心地捧着一纸书卷:“你们的君主果然说到做到,海盗被铲除了。瞧,我拿到海券了。”

“恭喜。”我由衷地道贺。

“连远渡重洋的我都能如愿以偿,更何况是聪明如你呢?”

望着那双碧眸,我哑言。

她踮起脚,在我的额间落下了一个柔柔的吻:“愿天使之翼驱散你眼中的忧郁。”

“克里斯……”我有些哽咽,不顾惊诧的众人,行了一个贴面礼,“上帝保佑你,我的朋友。”

也许只一面,隽永的友情就能浓郁心间。

“丰。”她一步三顾,笑得甜甜,“再见。”

“再见。”此去,许是永别。

雾一样的心情,在胸口盘旋,这是一个太适合伤感的季节。随侍登高楼,我默默无言。脚下的楼板发出的声音近似于怪咽,好像在提醒我这里容不得唏嘘长嗟。是啊,一步错步步错,片刻都不能松懈。

我叹出胸口的郁结,偏首俯视。楼下一汪湖,湖边立着嶙峋怪石,或似花鸟,或似走兽,或似老翁。真是林瑟瑟,水泠泠,石堪奇,好一个通透园林。

待登高了才发现这内湖的一角有些荒凉,缺了婀娜怪石,便失了几分生气。看来,娄敬所言非虚啊。

内侍卷帘示意:“大人,到了。”

我漫步走进,还来不及看清室内陈设,就听内里传来一记沉声:“是丰爱卿么?”

“是。”我躬身而入,“臣,丰少初参见吾王。”

“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我走到案边定睛一瞧,霎时愣住。

这是!目光不可置信地来回逡巡,发挥速记的本领。片刻后,我撇开目光,向后退了两步,再不好奇。

“这是那番邦女子献上的厚礼,可作译的官员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面前这人有些生气。

“王上。”我深深一揖,“此图却乃厚礼也。”

“哦?”

“而且是定国安邦的利器。”

“说!”

“据上面的番文所述,略粗略大的那个学名为炮,而略细略短的那支是为枪,都是能在百米之外置人于死地的火器。”

“百米之外置人于死地?”王的语调中带着几分怀疑。

“是。”我抬起头,“炮威力无限,只一发便可损毁坚硬城墙,抑或是轰开千斤巨门。”

他的眼角眉梢藏不住浓浓兴味,他心中的兽悄然现身,此兽名为野心。

“较之重达百斤的炮,枪灵活而小巧适合于单兵使用,其威力高过箭弩数倍。”说到这,我噤了声。

“然后呢?”座上的王殷殷垂询。

我目光落下:“臣就看到这么多,臣也只配看到这么多。”军工机密,岂容文臣窥探。

少言,少语,保命。

前方飘来皮革轻卷的声响:“你,很聪明。”

“王上谬赞了。”其实我的掌心早已沁满了冷汗。

“赐坐。”

“谢王上。”我正身坐下,腿脚霎时轻软。

“爱卿可知孤为何宣你?”王执着御笔漫不经心地问道。

知,可我只能答:“臣驽钝。”

“腊月初九,烈侯庶侯妃去了。”笔走龙蛇,他并未抬眼。

我抿了口茶,润了润喉:“腊月初八。”

“嗯?”御笔停滞,射来危险的眸光。

平稳地将茶盏放在一边,我轻声道:“侯妃去的那天是腊月初八。”

我定定回视,不出所料那双厉眸中并无诧异。果然啊,在假山后听到那段对话我就起了疑。就算王上气恼三殿下不够检点也不至于迟迟不赐封号,毕竟董慧如还有个当左相的爹。若今日宣我入宫,那便说明了王上已然洞察内情。因为作为丰侍郎,我只参与了腊八送嫁,哪里会知道初九事发。

所以,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召见,而是命悬一线的测谎。

我端正了坐姿,将双手置于膝上:“腊八那日臣执雁随后,忽见地染斑斑血迹,当下便立马拦车。却见庶侯妃腕间浸血,早已自决于车内。”抬眸对望,不闪不避,“而后三殿下命陪嫁丫鬟假扮新娘,这才勉强礼全。”

那双龙睛兀地虚起:“你就任由烈侯胡闹!”

虽心如擂鼓,我却面不改色:“臣以为作为礼官,当时首要的是维护王室的尊严。”新娘誓死不嫁,这是多大的羞辱啊,难道您想让我当场拆穿么?

对望了半晌,他眼中仍不改厉色:“而后你为何不报?”

我离开座位,不弯背脊,直直跪下:“臣驽钝,臣只是觉得这种话还是父子之间说比较好。”

其实这几天,您一直在等三殿下坦白吧,在您心中一个女人哪比得上儿子的诚实啊。可是,他让你失望了不是么?我的下半句掩着没说,但您也一定听明白了。

臣只是觉得这种话还是父子之间说比较好,却没想到三殿下他选择了欺骗。

“翼然。”他清了清嗓子,“翼然的毒也是他下的么?”

我轻轻颔首:“是。”对于他的知情我并不惊讶,这或许是允之有意泄露的吧。

“翼然也知道了?”这是一个父亲的音调,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九殿下并不知晓。”我撒了谎,“是三殿下以为九殿下知道才…才借此警告九殿下和下官。”

是,我指鹿为马,我歪曲事实,我诬告你谋杀亲弟。不过三殿下,这都是你该的,这次我绝不放过你。

我听到了,王的气息开始厚重了,他在生气。

“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好像撕心裂肺一般,得显公公急急上步。

我垂着头,不该看的绝不窥视。

半晌,终归平静之时,只听上头微哑之声响起:“得显,拟诏。”

“是。”

“董氏殁于天重二十三年腊月初九,为烈侯凌彻然之庶妃,赐字殇,准葬王室族地。”

假山后的那两人只有一句话说对了,为了两国通婚王上必不会罪责三殿下。而由此,三殿下也必不会再算计我,因为今日与王的对话他永远不会知道。

“丰少初。”

“臣在。”

“你我之言瞬间即逝。”

“臣已经忘记了。”我从善如流地答道。

明黄色的衣袍映入眼帘,我知道他在俯视,他也知道我不敢仰视。

就这样,一个跪着,一个站着,静静地对峙。

半晌,我肚子里的一声怪叫打破了诡异的气氛。

“咕……”

不合时宜的一声真是输了我的气势,不禁心生懊恼。

“呵呵……”

我诧异抬首,却见王上指着我摇头闷笑:“哎!”

笑得我很郁闷,虽然确实很煞风景,您也不用如此欣悦吧。

“惊吓了王上,是臣不对。”

“起来吧,起来吧。”他叹了口气,“让爱卿挨饿实乃本王体恤不够啊。”

好假啊,假的我胃疼。

我硬着头皮陪起了笑:“是臣食量过大。”

“是爱卿把吃饭的钱都花在建围墙上了吧。”

我难掩讶色,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王神采骏发地打开窗,呼啸的北风卷的衣袂展扬,金黄的龙袍融于明媚的冬阳中,他的周身笼着一层浅浅的光晕。

“来。”他向我招了招手。

我迎风而上,垂眸但视。

楼高逾百尺,超然入浮云。

行人南北路,车马自东西。

王都,尽在脚下。

楼高风有力,翻飞的衣角不时扑闪在我的眼帘。顺着那条长臂望去,朱楼林立的东城里立着一道三丈高墙,突兀的好似锦鸡里的秃毛鹤,白鸽里的呆头鹅。

好,很好,果然够特别,够丢脸。

“要是孤没记错,卿的西边住的可是定侯啊。”

我瞬间敛起了心神,轻声道:“是。”

“筑高墙,把人防。”王念念有词着,“爱卿防的是谁呢?”

我抬起头,平静地对着那双反射出金光的厉眼,面不改色地诓道:“防小人。”

“哦?”他浓眉挑起,显出几分兴味。

“众口铄金,积非成是,臣怕啊。”光是今日假山后的以讹传讹,就足够让我身败名裂、身首异处了。

“皆为非么?”

王果然都听说了,我只觉头皮发麻,咬牙反问:“岂有一句为是?”见缝插针,见空就钻,您要承认自己威逼大臣“卖肉”?

他眉间一挑:“是啊,市井之言不足信。只是……”龙睛陡沉,“孤不是让你多费点心么,怎么定侯和老七兜在一块儿?”

“是臣失职,是臣短了眼界,为了自身清誉枉顾了王命。”我边说边屈膝,“臣罪该万死,请王上降罪。”

“好了,好了。”明黄的袖子摇了摇,头顶传来轻笑,“越像官骨头就越软了,孤真有点怀念会盟时的那个倔少年啊。”

就像那树枝,硬硬的不弯只会让人越发地想弄断。柳韧不易折,还是软一点好。卑躬屈膝算什么,保命才最重要。

我讨好似的指着城东的官宅正为大老爷一一介绍,忽地目光黏着在那道怪异的围墙后,允之的宅子怎么塌了一角?

“爱卿?”

耳边传来低唤,我慌忙转身,指向另一边,不管怎的,还是先帮允之掩住,不让这位太早注意的好。

“王上请看,南街上的那座便是何御史的宅邸,何大人家灰瓦青砖,没有一样豪奢物什,不愧是为人称道的何一两。”

“何一两?”

看着王上兴致满满的神情,我暗幸:“是,上个月上官大人嫁女众人凑起份子钱,轮着何大人时,他老人家只拿出了一两纹银。有好心人提醒这钱少了点,何大人当下板脸,说是一两银子足够一家军户过上数月,上官司马嫁的是女儿又不是金佛。”

王脸上的笑意渐渐敛起,他目不转睛地视下,沉沉问道:“其他人都给了多少?”

“臣只知道臣花了大半月俸购得的送子观音,上官大人是看、都不看一眼呢。”我假装委屈地叹了口气,“天知道臣为了置这份礼连吃了半个月的酸萝卜。”

上官密,你千不该恃女骄纵、得势猖狂,万不该贪得无厌、找起我哥哥的麻烦,别忘了头顶还有片青天,御座上还有一个王。

“嗯。”他沉吟片刻,指着城东最雅致玲珑的一座楼阁问道,“那是谁家的?”

正中下怀,我按捺中心头的兴奋,笑言曰:“是前工部尚书、今户部尚书年大人家的,年大人啊也有个外号。”

“哦?”

“叫年神通。”

“神通?”那双眸子危险地虚起。

“是。”我迎风淡笑,缓缓道来,“年大人喜好园林,那座楼阁名为观湖楼。”伸手一指,“您瞧,那前面不是有片水么。”

偷窥一眼王的表情,我开始下杀招。

“那湖岸上零星散布着玲珑有致的梦湖湖石,此去梦湖近千里,年大人却能找到几十块重过百斤的湖石相点缀,人人都说年大人能隔地移山,有通天的本事呢。”

“啪!”窗棱上一声重击,惊得我腿脚一软、霎时跪地。

“得显!”这一声是切齿低吼。

“奴才在。”

“宣洛太卿入宫。”这一声是沉沉下令。

“是。”

“领着丰侍郎出去吧。”这一声是不耐催离。

“臣,告退。”不用赶,我这个人很识相,真的很识相。

天高远兮云渺渺,水潋滟兮影摇摇。

疾风凛冽兮珑石如削,岁久冬深兮凋松衰草。

“丰大人。”内侍长站在楼梯间,定定回望,“敢问大人是说了什么话让王上如此恼怒。”

“下官只是闲扯了几句,也不知怎麽就…哎!”我拢眉叹息,“得公公,你说王上会不会、会不会……”

“请大人放心,王上从不迁怒。”他转过身,步伐平稳而无声,“只要大人真心实意地为王上办差,王上是不会无罪相罚的。”

“多谢公公指点。”

“还有。”他顿了顿,回头看了我一眼,神情很诡异,竟让我在刹那间产生了心虚。

“虽说男女之欲乃人之大伦,可大人还是收敛点好。”

“哎?”

“奴才看大人年轻,忍不住提醒一句。但凡碰到这种事,朝里的大臣们都会戴个假领子遮掩。若是让监察院的言官们看到,明儿王上的御案上就会多出弹劾侍郎大人的本子了。”

“哈……”

……

明白了,我终于想明白了!

怪不得允之最后一口吐得是鲜血,怪不得六幺说同情“蚊子”,怪不得修远很在意我脖子上的这个“包”。

原来、如此啊!

我握紧拳,咯咯的骨响回荡在窄小的轿内。

“大人,你还好吧。”轿外传来一声轻问。

“哼哼,好,好的不得了。”

“……”

我打开包着精致小点心的手绢,某人受伤打不得,只能以吃泄愤。

“大人,告诉你个好消息。”阿律的声音带着点讨好的意味。

“嗯?”宫里的糕点真好吃,刚才我跟得显公公客气个什么劲啊,就应该毫不客气地拿走那个食盒的,扼腕啊。

“咱家有肉吃了,不对,是以后都有肉吃了。”

“嗯?”我舔了舔嘴边的碎屑,瞪大了眼。

“王厨子今天去街上买腌菜坛子。”

我横眼冷哼,又是腌菜。

“刚巧就碰见了将军府的采买下人,两人聊了几句,而后碰到了人潮就挤散了。等回到家,您猜这么着,那腌菜坛子里被塞满了腊肉,肉底下还夹了几张银票。”声音有些凑近,“一共三千两啊。”

哥哥,还是你最疼我。前天你说是来探殿下的病,实际上是来瞧我的日子过的好不好吧。

眼角有些烫,绵软的糕点堵在喉间,让我不由咽咽:“阿律。”

“大人。”

“哪天轮着我沐休啊。”

“五天后。”

“到时候给我准备些礼品,我要去将军府拜访。”好久没见嫂子了,还有彦儿。

“大人。”

“嗯?”

“您还是走殿下的地道去吧。”

嗯,有道理,那样不怕人被人看见,想待多久都行。

“将军从牙缝里省下钱不是让你乱折腾的。”

“阿律,我有没有说过你这张嘴很不可爱?”

“没……”

我凉凉地看一眼帘子:“你在磨牙?”

“没……”

“在跺脚?”

“没……”

看着帘上的影子,我再接再厉道:“不要再拔头发了,我敢保证林门主不喜欢秃子。”

“大人。”他的确在磨牙。

“嗯?”这块不错。

“我有没有说过,如果你不是女人我一定会忍不住揍你。”

“没,不过说实话”我咬了口核桃酥,得意地斜了帘子一眼,“你打不过我。”

“……”

真不经吃,看着空空如也的手绢,我很不甘心地掸了掸手。

“阿律?”

没人应。

“阿律?”

依旧无声。

“生气了?”撩开帘子,迎面一张晚娘脸,“对不起,对不起。”我双手合十不住道歉。

“哼。”他飞来一记白眼。

“哎,我问你啊,殿下的宅子什麽时候塌了个角?”

“大人上朝后。”

“哦。”我长吁一声,“原因呢?”

他忽地露齿一笑,夕阳下那牙白的有些刺眼:“有两种说法,坊间的和实际的,大人要先听哪个呢?”

还多版本?挺有意思啊。

“坊间的吧。”

“嗯哼!”阿律清了清嗓子,语不带停地一口气说道,“今日卯时,天还蒙蒙亮,忽地只见一道金光闪过,只听一声巨声轰鸣。王都东隅飞起百丈青龙冲天而去,爪牙鳞甲光怪陆离,所见之人无不惊叹。再看去,宁侯府因盛不动龙气,竟然塌了一角。”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不是真的吧。”

“大人聪明。”

我回过神,轻声低问:“是殿下让人传出去的吧。”

“大人着实聪明。”

“那实际上呢。”我相当好奇啊,允之这样妖言惑众,真正的原因一定不同凡响。

“大人到府了,请下轿。”

轿子微斜,我顺势走下。

“实际上是本朝出了个祸国殃民的妖女啊。”阿律痛心疾首地叹息。

刚才是青龙,现在是妖女?看来过程是相当曲折的啊,我背着手迈上石阶。

“这个妖女和东边那位孤男寡女待了三天三夜,西边那位胸中掀起了醋海狂澜。他表面不动声色,待那妖女前脚离开,他后脚便来到了东边,真是冲冠一怒仗金剑。”

我定在原地,只觉风很狂。

“于是,东边那宅就塌了一角。”

“东边那位健在否?”这声音弱的真不像我的。

“在,还好他身边一位武林俊彦、盖世英雄舍身为主,赶在屋倒前将他背了出来。”

“阿律。”我慢慢退下石阶。

“嗯?”幸灾乐祸的语调。

我抬头看了看左邻的红门:“我想今晚这个妖女不会在家吃饭了。”

“大人聪明。”

“我想西边那位今天一定摆好了饭菜等着这个妖女。”

“大人着实聪明。”

夕阳,太过灿烂。

而风,依旧很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