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丁夜时,残星犹挂枝。

推枕人初醒,岁寒吹梦思。

惨无人道,惨无人道。

我半垂着睡眼,任由张嬷嬷摆弄。

“小姐,举臂。”

我打着哈欠,依言而行。

“小姐,请坐,老奴为您梳头了。”

我二话不说,立马屈膝。还是坐着舒服啊,头皮上传来轻重适宜的梳弄,让人越发的想睡了……

半梦半醒之间被人轻轻一推,怨念,凌晨三时起**朝,真是令人发指的酷刑!

“嬷嬷。”我闭着目,低哑出声,“唔…睁不开眼,你扶着我走吧。”

耳边传来似有似无的笑声,腰间环上了一只手臂。我耷拉着脑袋,知觉尚且麻痹,意识依旧朦胧,恍恍惚惚中倚着身边人向前走去。

“咿……”伴着门响,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吹得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向温暖的身侧靠去。

“抬脚。”颈窝喷薄着湿湿温热。

我抬起右脚,刚要跨过门槛。脑中警钟忽地敲响,猛然睁眼。

“你!”偏首看向右侧,灰黯中某人笑得格外扎眼,扎得我心头蹿起一把火,“你什么时候来的?!”

“早就来了。”他倒答得爽快,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上形成一层阴影。

甩开他的搀扶,回身怒视偷笑不已的张嬷嬷,暗责自己大意:这府里我就是个光杆司令,房里伺候的是允之的乳娘,贴身行走的是他门里的朱雀,是不该有一丝放松的。

长叹一声,透过迷蒙的雾气向东边院墙看去。望月形的拱门虚掩着,那边就是宁侯府,非但只有一墙之隔,而且还正大光明地开了个门。

可恶,瞠目甩袖,我总有一天要把这个碍眼的洞堵上!

……

暖车里横置矮桌,我端着小巧玲珑的白瓷碗,朝对座怒瞪一眼。那人依旧带着笑,形状优美的桃花眼闪着讥诮,殷红的舌尖舔过嘴角:“再添一碗。”他目不斜视地向六幺命令道。

我叉起一块腊鱼,就着白饭一阵猛扒,可恶,他胃口倒好!

“大人。”一边的朱雀又开始叨叨,“大人!”

咬着筷子,斜他一眼。

“请大人好好练习,不要再偷懒了!”他忿忿地咬了口肉包,“笑!”

咽下饭菜,嘴角一扬。

他双手哆嗦,猛地将包子撕开:“不对,要再假一点!”

假?似懂非懂扯动嘴皮,弯起眼眉。

“丁……”六幺手中的瓷碗落地,碗身摇摇晃晃地打着颤,一地白饭。

朱雀贴合甚紧的假面不住抖动,他咬牙切齿、忿恨不已道:“殿下!”他躁狂地抓头,“我不管了!不管了!教了四天还是妖精,哪儿有这么笨的!”

允之面无表情地接过六幺重新添来的米饭,凉凉地眈了我一眼:“打从眠州回来后,卿卿笑得就不同了,嗯~”

咀嚼渐止,一想到这几日的甜梦,咬着玉箸吃吃笑开。算算今天就迈入腊月,修远也快来了,真好。想到这里不禁胃口大开,活动筷子向最后一块腊鱼进攻。哪知还未触及,就只见白影闪过,盘内却已空空。我眯着眼,缓缓抬头,对上那抢食的冤家。允之挑衅地扬了扬眉梢,如墨黑瞳显出几分凝重。

“哼。”他深深睨视,俊美的脸皮浮着一层寒冰,“很好啊,嗯~”

眨了眨眼,自从与修远互表心意后,整个人好似伸展开,心底的郁气也渐渐消散。“嗯,很好!”重重点头,溢出甜笑。

“……”朱雀绝望地看着我,牙关紧咬,唇瓣不住抖动,“朽…木不可雕也!”他怒吼一声,背身吃饭,散发出不尽怨气。

我无奈地耸耸肩,举起筷子向下一个目标逼近。咿?又不见了?

下一个,下一个,又被某人抢先夹去。

我怒目相向,他满脸阴郁。

哼哼,冷笑一声,举箸佯攻,下筷的瞬间再快速转向另一盘佳肴。他唇边扬起讽笑,毫无礼义廉耻地将我的最终目标整盘端起,全部扫尽了自己的瓷碗。

握紧双拳,骨节出声:“你……”手上一用劲,折断玉箸,“你吃的掉么?”

“当然~”允之坏坏地勾起嘴角,“吃不掉!”

“你!”将瓷碗重重放下,气饱了。

“吃完。”对面传来简单的命令,我刚要发作,却对上那双烟波浩渺的魔瞳。

“因为。”他眼中精光四射,喉响起别有深意的语调,“今日会很长~”

……

“咚!咚!咚!咚!”

重鼓擂响,五更已到。奉天门缓缓打开,百官相继入朝。

“丰大人!”何猛迈着大步闪过众人,冲我深深一揖,气如洪钟似的叫道,“大人,早啊!”

“娄敬,早。”低应一声,与何猛并肩迈过二朝门。

举目远视,一带寒雾笼重霄,冥迷凤台龙阙。允之一人行在前方,不似三殿下的前呼后拥,不似七殿下的重臣环绕,那道红色的身影游离于众人之外,径直走着,甚至都不与文书院的寒族官吏相交。只是那红色的身影并无丝毫孤独之感,反而显出满满自信。

“啧,还没死啊!”前方传来幸灾乐祸的调侃。

“到底是寒族,就是耐得住寒啊!”

浓深的白雾好似流动的浆液在殿前广场上回绕,四野沉沉,缭绕着阵阵嗤笑。我心神一凛,定睛望去。空荡荡的青穹殿外,一人挺腰直跪,孤瘦似竹,仿若天地间的一根针。

“谢编修……”身边的白兔兄开始咽咽,他疾步上前,俯身欲扶地上那人,不想却被轻轻推开。

“别碰我。”地上那人虚弱开口,冷冷地瞟视何猛,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

“子…云……”何猛高壮的身体猛地一僵,“你何必……”

谢林,字子云,文书院八品编修,世代寒族。我脑中闪过那日青楼的谈笑,自从楠木一案不了了之后,谢林的父亲便吐血而亡。三日前早朝,这谢林忽然跪在殿外,要求还谢家一个公道。而青王则熟视无睹,任由他折腾。今日是第四天,应该已是他的极限。

“华族走狗,吾不屑与之!”谢林惨白的唇突出尖锐的句,伤的何猛摇首后退。

我冷冷睨视,以命相搏只为讨个说法?迂腐!孰知卧薪尝胆、先谋后动才为上策。

我扯住呆愣的何猛:“进去了。”

殿内还有些阴冷,众臣拿着笏板、掩着衣袖,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目光无一不飘向殿外的谢林。

“娄敬。”看了看身侧一脸伤痛的何猛,低低开口,“你和谢编修认识?”

他垂着眼眸,有气无力地应声:“是,下官与子云是同窗。”他目带悲切地看向殿外,“下官资质愚钝,在书院经常被老师责骂,而子云天资聪颖、每次都是第一。不过他非但没有瞧不起我,反而抽空帮我补习。五年同窗,我和子云已亲如兄弟。可是……”何猛以袖掩面,声音越发的沙哑,“我没脸见他,是我太懦弱……”

“娄敬……”刚要出言安慰,忽听殿外一片骚乱。转身偏首,只见谢林身边齐齐跪了一地,皆是文书院的寒族编修。

“董相!”我的上司魏老头局促地靠向董建林,执笏指向殿外,“为首的那人叫路温,就是常麓书院郝梃棹的学生。”

“哼。”左相不屑地扫视,“一群虾兵蟹将还想翻江倒海?”

文书院倾巢而出?我拢眉看向侯列,允之不可能毫不知情吧。他懒洋洋地站着,一如以往的闲散模样。没过多久,一个暗色身影向他靠去。定睛一瞧原是任职于司天监的章放,章放早年就跟在允之身边,可谓尽心尽力,为何被允之安插在一穷二白、毫无前途可言的天文局做一名五品小令?

正思量着,却见允之勾唇一笑,相当惬意地颔首。

“孤直罪臣路温,请以左相、诠政院院首董建林十大罪为王上陈之!”轻寒的殿外飘荡着清亮之声。

轰地一声,殿内炸开了锅。我所站处的诠政院一列,以礼部和工部尚书为首,各官纷纷跳脚,走到殿门边齐声叫骂:“尔等竖子,竟敢出言诬蔑当朝一品大员!”“殿外叫嚣,此乃漠视王威!”

“其一!”路温对此置若罔闻,他打开奏章,清了清嗓子。敢情这几天是养足了精神,他这一开口竟将聒噪声都压了下去,“董相早年任工部尚书,乃穷土木以役百姓,中饱私囊未尝行止,堪称青国之蠹……”

自路温开骂之时,帛修院那丛人就不停地唧唧咕咕,右相幸灾乐祸地瞟视而来。立于我前侧的董建林忽地转身,与之灼灼对望。

“其二!”路温不愧是骂战高手,面对迎面飘来的口水是面不改色,义正词严地大吼,“暴行有作,沦灭天理,弑杀常麓书院郝梃棹等六名君子……”

左相目眦尽裂、老容惨白,只见他的手掌越收越紧,震的象牙笏板微微颤动。

“宁侯!”随着殿外列举的罪状越发惊人,董建林终于耐不住了。

允之慌慌睁眼,满目惺松。他一摇一晃地走近了,轻轻颔首:“董相何事?”

“您!您也不管管!”董建林一挥白笏,差点扇到我的脸上。

“管?”允之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董相又不是不知道,本侯平时只是在文书院混日子。连您老都管不了的,本侯又怎么有本事管上呢?”

高,实在是高。我恨不得当场为他鼓掌,允之睁眼说瞎话的水平真是世无其二。

“是啊,是啊。”容相笑容可掬地走来,很是亲密地拍了拍董相的肩,“身子正不怕影子斜,左相又何惧呢?”

“其九!”殿外又是一声清喉,“逆臣僭越,乱烈侯之耳目,动国运之根本……”

一字一句尖刻入骨,骂人不吐脏字,却又切中要害。文辞之锋锐、掐架水平之高,让人拍案叫绝。我以袖掩面,偷偷向侯列看去。果不其然,三殿下一扫月余的喜气,刚毅的脸上布满阴霾。他下颚抖动,鼻翼微皱,一副想要吃人的模样。反观那一位,殿外骂的越响,七殿下笑得就越温善。他不时偏首看向上座,看样子是期盼王上尽早到来。

若说前面八条是往骆驼身上堆放重物,那这第九条可谓是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把骆驼压倒,也终于把诠政院众官惹毛。

“混蛋!”礼部尚书魏老头挽起袖管,向后一招,“多说无益,诛毙弄臣!”

一呼百应,气红眼的诠政院众人提着笏板就一拥而上,场面太壮观了。我那些平日里衣冠楚楚的同事张牙舞爪地扑上,花拳绣腿地一阵猛殴,狰狞的模样让我想到了一个词……衣冠禽兽。

我向后退了退,站在了无人注视的角落。细细打量允之的面部,没有丝毫表情,引发今日朝乱,他要的究竟是什么?

“御令到!”尖细嘹亮的嗓音在青穹殿里响起,那头还打的不亦乐乎。

“众位大人!成何体统!”内侍得显一挥拂尘,提声喝止,“殿卫!还不上前阻止!”

喧嚣过后,只见参与殴斗的诠政院众臣胡须凌乱、衣衫不整,而跪直在地的文书院年轻编修们则鼻青脸肿、满面残痕。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貌似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老少少,暗暗惊叹人的潜力之无穷。

捂着嘴,硬是忍下狂笑的冲动。正了正脸色,站到斗战先锋魏老头的身后,我拱手而立。

“王上连日操劳,微恙在身,今日罢朝!”

长调一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晨光微熹在拂动的袖边倘佯。

悄然,四下无响。

据说,青王登基二十三年一来从未罢朝,是一位百年难遇的勤勉君王。怎么今日,突然破了全勤记录呢?我紧了紧笏板:很不寻常。

“请众位大人行止得当,勿让我王病中起忧。”内侍长收起拂尘,幽然出声,“另请烈侯、荣侯、宁侯三位殿下移驾御书房,王上有事商议。”

青穹殿与御书房之间远隔千米,纵使文书院编修声嘶力竭,青王也听不到啊。我轻轻摇首,看向面色如常的允之:终究失算了么?

不待我细思,却听殿外一声高喝:“清傲罪臣张仪,请以右相、帛修院院首容克洵四逆六罪为王上陈之!”

我瞠目结舌地望去,初升的冬阳下,一众寒族编修人人手持奏本,个个昂首挺胸,眼角的瘀肿难言眸中的坚毅。透过清澈的晨光,我终于看清了,终于明白了。他们是来玩命的,不成功便成仁,这是一次死劾!

“容克洵惑乱朝纲,侮弄三尺,诡作百端,可与董建林并称当朝第一奸佞……”

不仅是我,满朝文武的目光都被这一群瘦弱书生所吸引,众目惊愣。

“不可参与。”耳边响起轻语,我恍恍偏首,却见微厉的桃花目。

“不可参与,切记。”允之唇畔不动,再次提醒。

不可参与什么?未待我出声询问,红色衣袍便飘然而过。

天幕下薄雾散尽,却在我的心头笼起……

“儿臣(儿臣,儿臣)参见父王。”

静幽幽的御书房里,回荡着三声问安。烈侯凌淮然偷瞥一眼案边,见到本该抱恙的青王凌准正批阅奏章,且毫无病色。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看来父王是不想理会那群“疯狗”才罢朝的,还好,还好。

“翼然。”青王目不离卷,沉沉开口。

“儿臣在。”

凌准重重搁笔,低声一斥:“跪下!”

荣侯凌彻然瞥视下方,看着乖顺伏地的九弟不禁心情大好。他自幼嫉恨凌翼然,即便将九弟踩在脚下还是不解恨啊。七殿下得意地转眸,暗自期盼着父亲的怒骂。

“淮然。”出乎老七的预料,青王并没有理睬跪伏的小九,而是看向暗自庆幸的老三。

“儿臣在。”凌淮然看了看脚下,刚放下的心又纠结在一起,是……轮到他了么?

“孤问你。”凌准抬手指向青穹殿的方向,“此事该如何了结?”

什么?

什么?

同样的惊问出现在老三和老七的心底,转眼间,两人又都明白了:这是一次王试。

凌淮然思忖了片刻,郑重开口:“儿臣以为寒族不分尊卑,无视王威。文书院众官应革职查办,不可姑息养奸。”

三哥啊,三哥,你这样蠢钝,让他怎么好意思全力相较啊。凌彻然唇边浮起讥笑,你当父王是怕事才罢朝的么?若开了朝议,那华寒二族必将死斗,不给个最终判定两方都不会罢休。而父王却是想维持以往华贵寒轻的局势,这才称病不朝啊。你如今却想要断了寒族的官势,这不是反着毛捋么?

“彻然,你觉得呢?”

就等这一问,荣侯自信满满地倾身:“儿臣以为此事由楠木一案而起,父王不如让洛太卿亲审以示公平。”审了又如何,洛寅早已投奔到他门下。再审一次不过是走个过场,堵住寒族的嘴罢了。

“喔?”青王颇为玩味地看着满眼温煦的老七,“彻然不怕秋启明被判有罪?他毕竟是你的表哥啊。”

凌彻然义正严词地回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况一子侯乎?”

“嗯。”凌准不住颔首,“好,很好。”

凌彻然嘴角泄出一丝得意,含笑瞥了一眼老三。凌淮然暗自磨牙,恨不得将巧言令色的老七碎尸万段。

“可是。”青王凌准突然转了语调,冷然开口,“你们真当只要罢几个官、审几个案就可了结此事么?”

森寒的语气让暗斗的两人一个机灵,猛然回神。砰砰两声,二子齐齐跪地:“儿臣知错。”

“各地华族张扬跋扈,京师子弟更是娇纵上天!”凌准一推案上的几摞奏折,百十道书册劈啪飞下,不时打在三个王侯的身上,没人敢扭身闪躲。

“看看!你们都睁开眼看看!”凌准拍案痛骂,“这一百一十二本奏章说的都是华族如何欺男霸女,如何掠地占田!”他从袖中抽出一块厚厚麻布,扔到老三的脸上,“这是西北万县的千人血书,说的是你的母族如何欺压百姓!”

凌淮然心跳一滞,额上浮起冷汗。

“这仅仅是孤回朝那天看到的,还有多少是你们私自扣下、秘密销毁的?”凌准切齿发音,其声沉沉,仿若从胸间发出,“嗯!”重重拍案,惊的殿外内侍个个发颤。

“儿臣(儿臣、儿臣)知罪。”

青王喘着粗气,手掌不稳地端起茶盏:“三日了!”他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各州县书簿、行人已罢官三日了!”

此言一出,老三和老七精亮双目,齐齐瞪向面色如常的凌翼然。

书簿乃是低层文秘官,同京师的文书院一样,承担着起草文书与整理文案的工作。而行人则是往来于都城与州县之间,传递奏章的小吏。这两个官职看似轻微,甚至没有品级,实际却搭起了王国政通的骨架,可谓官小却责大。

而书簿、行人罢官,反映到京师的便是奏章骤减,小九他不可能一无所知!两人忿忿而视,凌翼然撇了撇嘴,无辜地看向他们:“此事已在第一时间禀明父王,翼然并无丝毫隐瞒。”言下之意,找人算帐别找他,冲着那位去吧。

谁敢怪那位?想掉脑袋不是!老三和老七被骂的七荤八素,闷声不响地再次趴下。

“哼,哼。”凌准的鼻翼不时扇出冷息,整个人散发出煞人戾气。

真是如跪针毡,如临深渊。难兄难弟凝神屏息,衣衫已被冷汗浸湿。

直到两腿麻木,两人忽听一声叹息:“淮然、彻然,你们先退下吧。”

捡回了遗落的心跳,老三和老七暗叹一口,颤颤站起:“儿臣(儿臣)告退。”

他们强作姿态,互不相让地走出御书房。不似凌淮然疾步前冲,凌彻然留了个心眼,放慢脚步,竖耳倾听殿内的动静。

“混帐东西!”只听杯盏砸落,凌准怒声再起,“就一个文书院都管不好!翼然你太令孤失望了!”

好,很好。凌彻然勾起嘴角,脚步重归轻快,优哉游哉地向前走去:看来父王只是震怒于寒族罢官,并不是真心责怪啊。

呵呵,他面上带着笑,走在冬阳轻暖的廊下。忽地只见内侍长抱着拂尘慌慌张张地跑来,还不待他出言讯问便闪入御书房。何事如此惊慌?凌彻然皱起了淡淡的眉。

“什么?!”青王啪地站起,怒目看向气息未定的得显,“你,再说一遍。”

王上是真的怒了,跟随他数十载的内侍长颤颤地低下头:“青穹殿口角引发百官群架,文书院编修谢林因体弱终不敌众人拳脚,被活活打死了……”

“咳…咳咳……”凌准掩住双唇,身体剧烈颤动。温热甜腥喷喉而出,染的手掌一片粘腻。他生怕病态被凌翼然发觉,仓皇俯视。却见地上那人并未抬首,只是那么安静地跪着。

得显掏出绢帕为王擦拭手掌,而后又向后退去:在宫里殴杀大臣,这分明就是无视王威,怪不得君上如此忿恨。

终于死了么?在人所不见的那处,微笑在凌翼然优美的唇畔飞扬。父王啊,您看清了么?华族的真面目。为了他们自身的得失,甚至可以无视您的权威啊。儿臣布了这个局,就是想为您擦亮双眼,猛虎不可卧于塌下。今日他们能杀了您的臣,明日就能夺了您的命。您看清了么?谢林的血把您浇醒了么?

那日他将各地小吏罢官一事呈上,为的是试探。若父王当即拍案,下令彻查此事,那便说明了父王对华族还是忌惮的、还是倚重的。若忍下不动、有意放之,那便说明父王已动了心思,想要借此大做文章,以弱华族势力。

事实证明,父王选了后者。而他只是添了把柴,将大火燃的更热些罢了。烧的越旺,也就越有利于寒族出身的他。

凌准不是傻子,喘了一会,终于明白了。他老目猛瞪,看向俯首不语的儿子。半晌,迸出大笑:“好啊!好啊!”

这一笑,笑的得显丈二了:这……唱的是哪出?刚才明明还是龙颜大怒……

“小九啊。”青王围着凌翼然绕了个圈,“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嗯?”语调中竟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儿臣驽钝。”凌翼然的身体俯的更低。

“哼!”青王重重吐气,震的胡须微颤,“装傻!死小子!”

他一脚踢向凌翼然的后背,惊的得显倒抽一口凉气:九殿下不会……不会被踢傻了吧。得显好心地俯下身,想要将凌翼然扶起。却见那双微挑的黑瞳溢出浓浓笑意,优美的唇线弯弯勾起。

这……这……又唱的是哪出?可怜的内侍长再次丈二了。

“父王英明。”凌翼然转过身,半跪着仰视凌准,“天重元年大兴书院,天重三年力排众议开寒族科举、赐予官职。天重五年初涉文书院,揽各地寒族才子入都参政。天重十年颁布畅言令,市井小民皆可言论政事。天重十二年削减商税,兴洋洲为商贾重地……”他深深一揖,沉声道,“父王之深谋远虑,让翼然为之折服。”

很受用,这样的溢美真的很受用啊。凌准含笑视下,这么多年了,他细细考量、精心策划,只有这个儿子从点点政令中猜出了他的心思。暖儿,暖儿,凌准心中涌起热流,你给孤生了个好儿子啊。对不起,孤不能实践那份诺言了。小九他更适合这王宫,更适合这……

按捺心中的欢喜,凌准想到了一个问题,他微拢眉头,沉声道:“只是,还缺了一样啊。”他又何尝不想拔掉心头刺,一扫二十年来的憋屈。只是寒族的爆发,还不足以震慑自震朝以来就横霸神鲲的华族势力。还缺,还缺……

“天重我王,国运隆昌。”

脚下那人忽地开口,凌准暗叹视下:此儿类我,果知孤之忧怀。

凌翼然笑容漾深,俊眸满溢着势在必得的神采:“父王乃是天授之君,天时必助!”

凌准虚起双目,探究睨视:原来这孩子耍的不是单臂拳,而是连环脚。

虽然他不愿承认,但却已是第二次落入了小九的套。

他老了,真的是老了……

文书院的编修为何不分轻重地激怒台阁二院,又为何打不还手?我握紧双拳看向殿外,百十号老少围着几十个年轻编修报以拳脚,可谓人多壮胆,连平时最文弱的官员也目露狰狞、一副嗜血模样。再这样下去会死人的,我心头一颤,向前迈去。

“丰侍郎。”

一声轻唤阻止了我的前行,只见聿宁双目淡定向我微微颔首:“关于定侯礼侍问题,本官还想和你聊聊。”

心知他只是借口将我拦下,只得举步上前:“大人。”

“云卿。”聿宁面色如常,语调却渐冷,“欲成大事,不可心慈手软。”

我眉梢微动,怔怔地望着他:“元…仲……”

“牺牲已是必然。”

耳边回荡着这句淡言,我心绪缭乱一时难以平静。激涌的人潮拥堵在殿门外,让其他官员进出不得。那边上阁的上官司马挑着扫把眉,讥讽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左右二相。而洛大人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哄打的人群,似在算计什么。

“父亲大人。”一个隐忍的低吼从身后传来。

我偏身一瞧,何猛站在何岩身侧,高大的身躯微微弯垂:“我想……我想……”

不苟言笑的何御史虚起眼直直看向殿外,面色依旧冷硬:“娄敬,你的弱点就是太优柔寡断了。”

“……”何猛惊讶地抬首,监察院的众官也瞠目视来。

“老夫既能将独女嫁于你这一介寒族,又岂会对寒族庶士寄以白眼呢?”何御史说这话时,目光落在了两相身上,毫无惧色,“想做什么就去做,不必事事问询。”

闻言我想到了一个词:浩然正气。

何猛冲他深深一揖,大步流星地冲进殴斗的中心:“子云!子云!”

“何大人。”董相绷紧下颚,气音出声,漫溢警告之味,“你可要想清楚啊。”

何御史淡瞟一眼,甩袖背身,嶙峋的侧脸透出浓浓坚毅。

“子云!”长唳入云,哄乱的殿前忽然百拳皆止,疯狂的众官突然向后退身。我微握双拳,绕开傻愣的众人探身望去。文书院的编修们被打的不成人形,身上的官袍也变成了烂衫布条。

“子云……子云……”眼角带青的何猛抱着面目全非的谢林,含泪低呜,“子云……”他颤着大手不停地抹着从谢林嘴角溢出的殷血,“太医!太医!”沉厚的吼声在青穹殿回荡。

我走上前,半跪着俯身,伸指探向谢林的颈脖。

“子云、子云……”何猛喃喃着,将谢林打横抱起。他的右腿微跛,看来伤的不清。何猛挺直腰杆,好似鹤立鸡群:“太医院,太医院……”

“娄敬。”我一把拽住他的官袍。

“让让!”他像一头蛮牛撞开了数人的包围。

“娄敬!”我手上加力,逼的他回头,“谢编修……”我叹了口气,暗哑道,“已经去了……”

何猛愣了一下,扭身挣开我的拉扯,一瘸一拐地向前跑去。

“拦住他!”身侧一声大吼,礼部尚书魏老头束冠歪斜,目露狠光,“事已至此,大家还能怎样?!”

“还能怎样……还能怎样……”吼声在广场上回荡,一众官员如梦方醒,决绝狠戾取代了先前的呆愣惊慌,个个撂起袖子、目露杀气。

是想一不做二不休?!我暗叫一声糟,翻身越过何猛高大的身体,夹起双臂震开左右偷袭。

“大人!”身后响起何猛一声重吼。

我没有回头,从袖管里取出白笏,淡淡地扫过一张张嗜血的红眼。双臂运力,气冲掌心。只一下,象牙笏完整地没入青石地,白色的笏头与地面平行。允之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那位肯定也已知晓。一个谢林就够了,不用再牺牲下去。

僵持着,众官不敢上前,却又磨牙瞠目,好似围猎的豺群。

“王命到!”殿内一声唱和,殿外急急跑来一群御林军。

“众位大人还不跪听圣意?!”内侍长眉目带厉,大声怒喝。

那些人极不情愿、极不情愿地步入大殿,我扯了扯何猛的衣襟,与他两两跪下,身前平放着谢林渐渐冷却的尸体。

“众卿无视王威,聚众殴斗,孤病中疾首。特命三阁今日不必上职,长跪青穹!”内侍长一口气道出口谕,四下一片寂静。

“文书院编修殿前妄言,紊乱朝纲,罪不可免,同责相罚。”

此言一出,殿内传来轻笑,刺耳刺心。

“为何?”身边传来切齿之音,“为何?”

我垂着眸,看着何猛厚实的手掌狠狠拢起。

“为何?”他一直念叨着这两个字,一洗过去的唯诺之情,敦厚的面容染上一层厉色。眼见御林军将谢林抬下,他重拳落地,砸的青石板隐出裂纹,“为何?”

相信这样的疑问渗入了每个人的心底,只是……

我看着面露讽笑、轻松理冠的台阁官吏,他们该是认为众拳杀人,其中罪责王上难以计较,此事就以罚跪结束不了了之吧。

脸上的乌紫红肿却掩饰不去文书院编修眼中的怒焰、眉梢的不屈,恨意更盛。

我看了看身侧挺直背脊的何猛,真像谢林啊,他终是觉悟了么?权争中从来没有中间派啊,从来没有。而何猛一旦选了边,就连带着何御史选了边,也就逼迫着监察院选了边。

允之,你这剂猛药下的可真好,震醒了多少人,又麻痹了多少人。

王为何对华族一纵再纵?

若我没猜错,纵是为了杀,这就是所谓的“捧杀”吧……

……

冬日里昼短夜长,才过哺食天就褪了色,晕开了压抑的深蓝。

责罚终于过去,众人拖着疲惫的身体、行姿百态地离开了大殿。我自小习武,长跪之时尚能气走全身,起步轻快全无障碍。倒是那些文弱书生,只跪了半日就晕倒了大片,连领头斗殴的魏老头都累的打了摆子。只可怜了那些本就有伤的编修,跪了一天再行路不免狼狈。

“不用你扶!”一声沙哑,只见额角留着血印的路温挥袖甩开何猛的搀扶。

这一次,何猛没有沮丧、也没有辩解,不由拒绝地拎起他,又一把扛起另一名几近奄奄的编修,面色坚毅地向前走去。

“我说不用你扶!”路温还在挣扎。

“不要你假好心!”又一声叱骂

“你是聋子么?”语调有些无奈

“你……你……”声音终是弱了下来,三人渐渐远去。

走出午门,我刚要上轿,只听一声大吼:“丰侍郎!”

我停住脚步,偏首看去,怎么会是他?

“丰少初。”秋启明语调轻快,很是亲热。

我微敛容,拱手行礼:“少侯爷。”

“唉?少初何须多礼。”他边说着,边伸手而来。

我便不留痕迹地向后轻退,躲开了他的碰触。抬起头,正攫住他眼中闪过的疑色。

秋启明再前一步,咄咄逼人地开口:“今日是我寿诞,还请丰侍郎赏脸一聚。”

我心神一紧,瞟向远处,却见振国侯府华丽的车驾边停着数十顶轿子,探出头的不仅有那日的几名帛修院官员,更有诠政院左相麾下的几位干将,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弹冠相庆了么?杀人后的寻欢,人性的堕落。想到这我浮起假笑,微微倾身:“云卿恭贺少侯爷寿辰,只是……”

“只是你自视清高,不愿与华族共席?”秋启明霎时变脸,语带威胁,“丰侍郎,本少爷请你是给你面子,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啊!”

他挥掌见势就要按住我的肩,忽地从身后冒出一只手挡住了秋启明的动作。

“秋少侯。”红色的衣袍翩然擦过,允之眈了我一眼,漾起微笑,“少初年纪尚幼,若有得罪,还请少侯卖本殿一个面子不同他计较。”本殿二字咬的很重,允之难得露出锋芒。

秋启明看了看允之,再瞧了瞧我,缓缓地放下手臂:“啧,难道丰侍郎是个姑娘家,就这么碰不得?”语调尖锐,让我不由一震。

“是啊,当然碰不得。”允之搂住我的腰,笑得暧昧。不能挣扎啊,我僵直身子任由他做戏。他细白的手指划过我的颈侧,最终停留在假喉结上:“本殿舍不得他被别人碰。”

“喔?”秋启明挑了挑眉,“朝中不少大人是同好啊,可是九殿下该知道,喜好是喜好切不可太过张扬,否则对丰侍郎的前途可不好。”

桃花目微垂,允之眉梢带笑,极轻极轻地开口:“少侯说的对~”

“那?”秋启明示意地看向我的腰间。

“少初。”允之媚眼瞟来,瞳色与沉暗的天幕融为一体,“去吧。”优美的眉似有似无地轻挑,他的唇瓣溢出淡笑。

什么?!感受着腰间的力道渐渐消失,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就这样把我卖了?!

“记得早点回来。”他潇洒地转身,带走了我最后一丝希望。

坐在轿中,感受着身下的颠簸,我如坐针毡。这分明是鸿门宴,听秋启明的口气,明显是已经怀疑我的身份,可允之为何撒手不管呢?坐立不安地敲了敲轿身,轻唤道:“阿律,阿律。”

“大人。”随轿行走的朱雀掀开布帘一角,抑声低应。

“这是去哪儿?”这行路方向有些熟悉。

“云上阁,秋启明在云上阁包了雅楼做寿,我一路上看到不少达官显贵的车驾。”

凶多吉少!我手脚冰凉,心头惴惴:要是在众人面前露馅,那只有拼死一搏了。

“若不是大人不懂得收敛笑容,又岂会有今日之祸。”轿外传来低声抱怨,“殿下说了,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将计就计,就在今夜把所有问题解决掉!”

他说的倒是豪气万丈,哪里知道我是苦水难倾。

解决,解决,要能解决当然最好。

可是,可是,我也要有那个功能啊!

欲哭无泪……

今日不能指望有人来救了,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走进妓馆。元仲与洛大人今日值夜,哥哥又远在京畿大营练兵,唯一可以倚仗的某人却弃我于不顾。

本人,韩月下,丰云卿,丰少初,就是一棵小白菜。

穿过雕梁画栋的大厅,不经意瞥见一抹湖色,那道身影像极了师兄。我停下脚步再看去,却已不见踪影。难道是我眼花?嗯,一定是紧张的眼花了。再叹一声,认命跟上。

……

“怎么?这姑娘,丰侍郎还…看不上?”秋启明搂着花娘,散着衣襟,虚眼向我看来。

我身侧的艳妓扑扇着眼睫,红唇微翘,仿若有说不尽的委屈:“大人……”

狠了狠心,轻应:“这姑娘虽美,却不是云卿的心头好。”我虽涉世未深,但也知道男女身型上的差异。特别是在阅人无数的花娘面前更不可大意,因此只有委屈你了。我合上眼,推了推身侧的女子:对不住。

一声低呜,艳妓掩面而去。

“少初还真是郎心似铁啊,啧啧。”左边响起调侃,“那绿云可是阁里的上等姑娘,何曾被这般嫌弃?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呐。”

“唉~”秋启明虚掩双眸,笑得有些坏意,“来妓院不就是图个乐子,少初慢慢挑,云上阁佳丽众多。本少爷就不信,就没少初看的上眼的。”

也就是说今夜我不干也得干,非要弄出个所以然来。垂在案下的手紧握成拳,面上还堆着假笑:“劳少侯爷操心了。”酒到唇边,我眨了眨眼:若承认自己有龙阳癖,是否就能躲过此劫?微挑眼眸,恰遇秋启明充满算计的眸子,当下我便穿心明白:那样只会弄巧成拙罢了,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郁闷地含住一口酒,任甜辣的滋味在齿间穿梭。

“大人,姑娘来了。”这一声清亮却又微哑,显得很不自然。

我偏首看去,一个纤细的龟公就半跪在我身侧。那侧脸被整篇紫红胎记覆着,略粗的眉毛不住颤动好似毛虫。忽地,他偏过头,露齿一笑,惊的我喷酒而出。

“噗!”我嘴角歪斜,愣愣地看着那人,一丛清酒划入颈侧。师…师…师姐!在心中抱头狂吼:啊!龟公是师姐!师姐是龟公!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抹了抹脸上的酒水和口水,眼中放出危险的光芒:“小的面容奇丑,惊到了大人,还请大人原谅。”

“……”我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恨不得一把抱住她,却又不得不忍住。

眼见她转身离去,我几要拽住她的衣角:师姐我不是故意的喷你的,我真的不是故意!

一人与师姐错身,清丽的容颜在艳光四射的室内显得格外突出。双重惊喜啊,桌下的手掌微微颤开。

“大人。”她不卑不亢地行礼,引得众人注目。绿云高绾,斜插一枝鎏金点翠步摇。姿容雅致,见者莫不倾倒。不以色骄,却以质傲。

主座上秋启明摒开左右娇娃,探身问道:“你叫什么?”

“小女子名唤梨雪。”

秋启明把玩着手中玉杯,目露探究:“本少爷怎么没见过你?嗯?”

“……”她闷声不语,蹙眉颔首,最断人肠。

“嘿嘿。”师姐龟公搓着手,露出两颗黑牙,这容貌毁的还真够彻底。她猥琐地瞟了瞟上座,谄媚道,“梨雪原为官家妇,前些日子相公死了,这被家里大娘卖到咱们云上阁的。”

“喔~”

“真真可怜啊。”

座中众男故作叹息,语调中充满了猥亵之意。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位姐姐,猜测着其中机缘。

“梨雪。”一声轻笑打破了我的思忖,秋启明目露得色,向我扬了扬下巴,“去伺候那位大人。”

好啊,真好。我假作正经,心中却早已雀跃。“嗯嗯。”我清了清嗓子,端起酒杯示意她斟酒。如梦姐淡淡含笑,倾身向我靠来。她身上的薄荷香一扫周围的艳气,让我的脑内越发清明。

“大人。”她臻首倚来,在我耳边轻语,“这房里燃的是艳香。”

闻言四顾,果不其然,众人面染酡红,目露浊光。怪不得刚才我体内一阵燥热,原来这薰香的缘故。

“这酒……”看着杯中微漾的香醪,我不禁皱眉低问,“也是?”

姐姐笑得清然,她将小巧的白瓷酒瓶放下,倚着我目露艳色:“刚才滟儿换过了,这壶是干净的。”

举杯轻呷,只一口就让我胸口翻江倒海。

“怎么了?”如梦姐挺直腰肢,帮我挡下主座投来的目光。

狼吞虎咽地喝下一碗甜汤,这才将胃里的酸涩洗尽。面对姐姐关切的眼神,我艰难地扯动嘴皮:“是白醋。”

“啊?”

师姐还是嫉恨了,嫉恨我喷她酒水。就用我最恨的酸醋来报复,在虎视眈眈的酒宴上,我还不敢造次只得认栽,真是太恶毒了!

一瓶醋喝得我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好像硫酸洗胃似的不人不鬼。身体瘫软倚在如梦姐怀中,眼中含泪,视物朦胧。

“哟,终于开窍了?”秋启明轻快地笑着。

我被酸的神志不清,恍恍惚惚点了点头。

“来人啊。”我迷蒙见看到秋启明挥了挥衣袖,“去给丰侍郎开一间暖房,梨雪啊,你可要好生伺候。”

“是。”如梦姐乖顺地答应,扶着我慢慢走出充满浪语**声的雅室。

“不行了……”我低低开口,捂着嘴不住干呕,“我不行了……”

在一边引路的师姐挑了挑眉毛,露出几颗黑牙:“嘿嘿,这样不是很好么,师妹你不用演戏,就把中了**毒的神态表现个彻底。这都是本鸟的功劳了,哈哈哈。”

我瞪,我死命地瞪。

转过楼角是一个个独立单间,里面不时传来欢爱之音。我面上一热,连带着耳垂灼烫。

师姐推开最里面的那间房,装模作样地一揖:“大人,您请慢用!”她变着嗓子叫出一句不伦不类的话,随即将房门带上。

“啊!”我揉了揉脸颊,长舒一口气,瘫软地趴在木桌上。接过如梦姐递来的茶水,我轻沾了一口,随即敛神道:“不会那么简单。”

“唉?”

我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那秋启明城府极深,手段又很是歹毒,不可能就此放过我。”

“咚、咚、咚。”门上传来轻叩。

“谁啊?”如梦姐懒懒应道。

“小的是丰大人身边的行走,特来为我家大人送东西。”

是朱雀!我猛地开门、拽人、上闩,一气呵成。

阿律指着如梦姐低笑出声,“原来是熟人啊,这下可方便了。”

“殿下是不是给了你什么锦囊?”我从上到下来回打量,“快拿出来!都火烧眉毛了!”

“锦囊没有。”阿律摊手摇头,“锦人倒有一个。”他撕下假面,露出与我别无二致的容貌,惊的如梦姐目光频动:“你…你们……”

我一拍额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怪不得允之说出了午门一定要将朱雀随身带着,其中的蹊跷我怎么没想到呢?李代桃僵,好一个妙招。再不多说,匆匆交换了衣物。我将脸上的假面和喉结取下,恢复了真容。

如梦姐帮我将满头青丝塞入布帽,上下打量了一番,方才开口:“记得低着头一路快走,不论谁唤你都不要回头。”

“嗯!”我重重颔首,偏身打开门闩,开门的那瞬突然想到了一点关键。盯着阿律,警告道:“记住,这是做戏,不准占我姐姐的便宜。”

“哈!”他自恋地摸了摸脸颊,“我还担心被她占便宜呢。”

身后传来低抽,如梦姐怕是被这个厚脸皮吓到了吧。打开门左右瞧瞧,见廊里无人,这才快速钻出。

“可怜神鲲第一美男子今夜就要献身于此了,唉!”

脚下打滑,险些摔倒。我扶了扶布帽,低着头一路疾行。快走到转角处,只见一名郎官搂着艳妓迎面走来,我紧张地加快脚步。未及擦身,只听身侧木门呀地一声,我的右手腕被紧紧抓住,还来不及挣扎就被大力扯入。

“哟,可是猴急的。”两声讪笑。

“啪!”木门紧合。

我心上一慌,头皮猛地发麻。反客为主翻腕缠臂,快速转身手刀毕现。旋身的那刹,本就不牢靠的布帽顺势滑落,一头长发披散而下。

只两招,我就被牢牢制住。大骇,此人是谁?

“……”我喘着粗气,胸口起伏,背着身看不到那人相貌。只觉温热贴上,那抹熟悉感我收起了忐忑,“修远。”放松身姿,软软地倚着他。

无言的搂抱,空气中仿若飘浮着细雨般的音符,我沐浴在极度的温柔中。

“云卿。”极柔的语调,他仿佛是在优雅地吟喃。

“嗯。”我舒服地合上眼。

“这里是我的。”

“唉?”我猛地回身,当看到那双弯弯生春的凤眸,满肚疑问止在喉间。

修远伸臂将我勾入怀中,嗓音如潺潺清溪,蜿蜒在我心头:“云上阁是眠州的产业。”

“是细作?”我抬首轻问。

他幽幽颔首,清炯炯地看来:“我来云都的路上,正遇梧雨兄。”

“喔……”我长应一声,随即敛神,“秋启明原是串通了这里的嬷嬷,想要对我下重药的吧。”

修远眉峰轻蹙,将我紧紧拥住。他身体微僵,撒发出不尽杀气。

“其实,那嬷嬷也不知是我,所以……”话未说完,只听门外一片喧闹。

“来!来来!”秋启明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大舌头,好像是喝多了,“都…都陪少爷好好……耍啊…耍……”

声音越来越近,又听一声重踹惊叫声四起。这人借酒装疯,也是针对我的么?

踢门声一记接着一记,我心跳加速,埋首于修远的胸膛。

“少侯爷,您醉了!”

“坠?少爷我…呃……”他响亮地打了个酒嗝,“少爷我没…没没坠!啊哈哈哈,露屁股露屁股!”

这两声让我如梦方醒,秋启明装疯卖傻、带着众人踹门窥**,为的是看我真身吧。若瞧到我是女子,那来吃酒的都是人证,我就是想赖也赖不掉。七殿下一党,着实阴毒!

近了,近了,怎么办?

惊慌中只觉身体横斜,整个人被轻轻放在了内室的**。修远放下帷帐快速脱衣,看的我目瞪口呆。他将外袍甩在了地上,又将衣带扔在了桌上。我眨了眨眼明白了他的意图,也手忙脚乱地脱起衣裳。

时间不等人,我埋头苦干,同腰带较起了劲。姐姐怎么绑了个死结,还是在后面。我皱着眉,向后探手,够不到,真是急人。自顾自地解袍,浑然不觉周围的异动。

“开…开……开门!”门外响起傻笑,我这才慌忙回神。却见修远瞳若灿阳,灼灼的目光直射而来。

“嘭!”一下,门闩隐隐作响。

我被他露骨的神色所震慑,愣在那儿一时无措。

“嘭!”再一下,可听到木裂声。

他气息促乱,猛地倾身将我逼倒。

“修…远……”喃喃出声,扯了扯快要将我勒死的布条,“腰带。”

一双凤眸水亮水亮还带着朦胧淡雾,优美的唇线微微上扬。

“嘭!”三!

“刺啦!”

几乎同时,门开的瞬间了,我的腰带恰被他震断。

“这里这里……呃……”透过帷帐看到一人歪歪斜斜地走来,“这里又是谁……啊谁……”

修远撑臂掩住外侧,两瓣充满热度的唇旋即覆来。不似以往的轻柔克制,这吻如疾风骤雨,瞬间充溢这我的感官。不仅仅是唇上的触碰,温暖的手掌在我的身上游移。

战栗,被他激放的情感吞噬,好似一叶孤舟,任由海浪涌动。

“找…找到了!”帷幔被拉开,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

感觉到唇上的重压缓开,只听修远沙哑地低吼:“滚!”他长臂一挥,强劲的真气将秋启明震出门外。再一震,圆桌将木门抵住。

我急喘着仰视,从没见过这样的修远。唇上热热的,伸手摸去,好似微肿。身上有丝微凉,颔首看去,我衣襟散乱,大片肌肤外露。低呜一声拢起衣衫,两手掩容不敢与他对视。没脸见人了,没脸见人了。

热源渐渐贴近,我僵直身体好似一条死鱼:他…他……覆上来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屏住呼吸,心跳如鼓。

修长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梳理着我的长发,“云卿。”醇美的嗓音贴在我的鬓边轻喃,一声便让我柔软。

温热的唇触及发,其中的怜惜让我心湖荡漾。

“云卿。”如丝缎般低稳的声音,轻滑在我的心底。

他微冷的面颊贴上我的手背:“两情相悦并不是什么丑事。”

心头一颤,僵直的双手找回柔感。

“难道你打算一辈子不看我么?”温温的语调浅浅低流,那般的柔,那般的让人不觉叹息。

“不……”我不禁回应,出声了才发现自己的语音有多虚弱。

双手被轻轻地拨开,入眼的是他被夜色隐柔的俊美轮廓,以及他耀着象牙白的肌理。这美色迷乱了我的神智,头脑一阵轰热。他浅淡扬唇,笑得极之醉人。黑滑的长发垂落颈侧,细软的发梢微拂在我的脸颊,痒痒的酥麻一直流入心底。

他眼中的细细思慕渐渐化为炙热情火:“卿卿。”低哑的轻唤似曾相闻。

在何时何地?我下意识地追忆。

啊,是在梦里。

可这不是梦,因为我感受到他的真实,他的隐忍,他的渴望。心头软软的,软的不可思议。这个男人不知何时霸占了我的心底,在我的心湖漾起涟漪。一段悄悄酝酿的感情,已如月光,在眼角眉梢静静栖栖。终是酿成了一瓮,让人思之欲狂的醇醴。

爱恋之情在胸口发热,我抛开了矜持,挣脱了赧意。伸出双手,轻轻触碰他的身体。

他惊颤,他低吟,发丝终是交缠在一起。

“唉!”门外一声高吼,“怎么关上了?”

肌肤渐渐加温,我听不真切,有些意乱情迷,眼中只映着他熠熠生辉的曜瞳。

“啪!”一记重响,将我从沉醉中惊醒。

“嘿嘿!劈飞拦路虎!”是师姐的声音,她进来了?!

修远低斥一声,撑起双臂,俯身轻吻我的眼睑。如丝细雨般,密密。

“卿卿?”师姐的声音很是轻缓,像是在试探着什么,“卿卿?”

脚步近了,我手足无措很是慌乱。修远轻轻叹息,拿起衣袍将我细细裹紧。束胸的布条还在,勒得我有些难以呼吸。

“卿卿?”透过帷幔,只见师姐跳步而来,她刚要触及床幔,只见修远抓住帘缝不让她掀起。

“师姐……”我躲在修远身后,哑哑出声。

“卿卿你怎么了?”她有些急躁地扯动帘布,“受伤了?!”

“没没。”我急急应声,看着快要撕裂的帷幔,额角浮起冷汗。

“小鸟!”师兄你真是春雨突至,解救了我这棵快要枯死的禾苗。

“放开。”师兄低喝道,“不要胡闹。”

“梧雨兄,外面怎么了?”修远突然出声,惊的师姐向后几跳。

“咿?咿?”师姐出声低叫,“卿卿和夜景阑,这、这、这……这就是捉奸在床?!”

大窘,强作不闻师姐的念叨,我侧耳倾听,妓馆果然安静了许多。

“呵呵。”师兄的笑声如细阳淡照,很轻暖,“呀,夜兄现在才发现异样么,真的是好令人意外啊。”忘了补充,还笑得依旧坏心。

修远似已习惯他的调侃,不恼不怒,表情淡然。他挡在我身前,姿态闲雅地穿起衣袍。我正欲穿衣,却正对他眼底煽情的残色。脸上骤烫,偏身背对他整理起衣襟。

“星陨东天,月掩轩辕。”幔外响起师兄低低的吟诵,“如雨西流,如瓮如斗。”

说的是流星?!我穿戴整齐,套上长靴便向窗边跑去。

啪地一下推开窗扇,只见深渊色的天幕里,流星如水墨大师信手晕染在宣纸上的线条,如草叶上垂下的清露,一瞬间,便坠向不可知的所在……

不!不是不可知!我撑手探身,任由夜风拂动身后的长发。星陨处,如萤火点燃了草丛,天边燃着熊熊大火。暗红色的火舌叫嚣着冲天而去,好似卷烧着流星为景的画轴。

如此热烈,如此蓬勃,为夜点亮了不尽的希望。

火蔓处,是青国的王宫,怪不得这云上阁已人去楼空。

是谁操纵着这祝融,又是谁隐密在夜色中?

钦天监啊,钦天监。我不禁惊叹,允之你是先谋后动,果然是高手。而你烧的可是那处,可是华族的脉搏?

腰间被轻柔环住,我靠在修远温暖坚毅的胸膛上,极缓极慢地牵起一抹笑。

红炉焙酒宜早寒,鸳帐共话夜语喃。

寒光垂静自一色,飞星东曳灯火阑。

这一夜,星陨,天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