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一,微雨初凉,细落如含雾,斜飞觉带风。寻阶而上,石缝里透着青绿,檀济寺朱红色的庙门显得格外肃穆。寺外,旌旗飘动,禁军齐整,银盔铁甲,立马待命。进了寺门,当中一鼎香炉,庙内依依修竹,落落长松,一派清幽。

“老衲见过淑妃娘娘。”一位身著金红色袈裟的老和尚站在阶前,不卑不亢,立掌行礼。

“今日就劳烦大师了。”穿着素色罗纱宫装的淑妃微微颔首。

身后的内侍撑着一顶淡红色的华盖,为淑妃遮去风雨。我紧紧地依偎在娘的身侧,脸颊上感到微凉的细雨。跟着袅娜的宫娥,一群人款款前行。绕过香炉,抬头一望,牌匾上写着“大乘殿”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殿门的楹联上写着两行行楷:松声竹声钟磬声,声声自在;山色水色烟霞色,色色皆空。

观自在,感花谢花落;事事空,看云卷云舒。如此禅境,非俗人所能体悟。跪在蒲团上,三拜如来,不为所求,但为所感。来到后殿,再拜观音,睥睨红尘,渡我今世。

抬起头,只见母亲柳眉紧锁,念念有词,侧耳倾听,只闻“我夫”、“我儿”四字,在为爹爹和哥哥祈福吗?娘亲的嘴唇越动越快,合十的两手微微颤抖。娇容惨淡,秋心一片。

一旁的青衣女仕有些担忧地看向我娘,随后急步来到淑妃身边,低低开口:“娘娘,将军夫人这…”

淑妃樱唇微扬,似笑似蔑,目光冷然,轻抬雪臂,淡笑道:“不要多言,且看夫人如何诚心。”

看笑话吗?在这大乘殿里,可有佛眼,可有神灵,淑妃娘娘冷的也太不是地方了。撑着手臂,慢慢挪近,伸出小手握住娘亲的指端。她猛地睁开眼睛,泪光点点,楚楚动人。

“卿卿。”气音出唇,噎噎声声。

扑到她的怀里,低低地说道:“娘,求之不得。”佛祖给我们的是道,是理,是渡,是悟。祈福这种东西从来就不存在,久久求佛,便已是贪嗔痴,便已是执念。而过分的执念便是作茧自缚,便是一种思惑。

求之,渐远;求之,不得。

娘虚着双目,定定地看着我。半晌,摇了摇头,将我抱在怀里,耳边传来她轻轻的叹息声:“是啊,求之,反不及。”

“阿弥陀佛。”抬眼看去,白眉老僧淡然地看着我,沉沉出声,“老衲唐突,敢问小姐稚龄?”

娘亲用绣帕点了点眼角,微微颔首:“小女下月初八将满六岁。”

“可否容老衲为小姐卜上一卦?”此言一出,殿内一片惊呼。

“了无大师十年前不是已经封卦了吗?”淑妃笑得柔媚,目光极寒。

“阿弥陀佛。”大师向淑妃点了点头,不急不徐地答道,“了无只为有缘人卜卦。”真是颇有风骨的高僧,心中不禁钦佩他的超然和洒然。

淑妃虚了虚美目,嘴角轻撇,一甩衣袖,转身离去:“红罗,还不跟上!”身后的女仕紧张地低下头,快步尾随,一行宫娥悄然无声。“去把祈愿殿给本宫打扫干净,本宫要去求子!”厉呵一声,大乘殿里回音阵阵,气氛森然。

娘亲将我越抱越紧,感觉到她微颤的身体。我用力抱住娘的颈脖,只听她低低耳语道:“卿卿,别怕,别怕。”

“夫人、小姐,请移步拈花堂。”了无大师伸出右手,引路向前。

曲径通幽处,拈花笑看春。檀香阵阵拂面来,禅意丝丝绕心间。窗外微雨初歇,疏钟杳杳,沉重的让人无言。

“求之不得。”了无大师低低开口,声音瓮瓮,“小姐是有佛缘之人。”

娘将我放在地上,出言寒暄道:“大师谬赞了,稚女之词,切莫当真。”

“总角之龄,可观一世。”了无和尚一摊手,将娘亲引到座上,舀了一杯清水,盛在竹杯里,“夫人,请用。陋室无茶,清泉作饮。”

“多谢大师。”娘浅尝一口,露出微笑,“好水,胜茶三分。”

“阿弥陀佛。”老和尚轻转佛珠,对我微微一笑,“此水非水,此生非生。一切皆佛法,一切皆虚妄。”

对此高人,何必假装稚儿,惺惺作态?展眉一笑,朗朗作答:“佛祖的本意并不是让人孜孜以求,送香一缕,而是让我们体味凡此种种,参悟道理,对否?”

白眉和尚欣然一笑,将紫檀佛珠递到我面前:“小姐请收下。”

“大师,这怎么使得?”娘亲急急摇手。

我对他微微一笑,两手置于额前,躬身行礼:“多谢大师,卿卿收下了。”

“卿卿!”娘瞪了我一眼。

“夫人,有缘之人毋须推脱。”了无和尚将紫檀佛珠放在我的掌心,顺手从禅房的书架上取下一个签筒,“小姐,请。”

笑眯眯地看着他,随意抽出一支签,递过去。娘亲紧张地握住我的小手,期盼地看向了无和尚。

只见他面容微动,微微颔首,了然一笑:“小姐抽中的是九九八十一签中的第一签。”他将竹签轻轻地放在桌上,虚起老目,淡淡地开口:“此签名为月沉吟,有诗两句可作解答。”

“月…沉吟?”娘轻皱柳眉,担忧地看着我,“沉吟?”

老和尚微抬白眉,低低沉沉地念道:“履霜踏雪笑前生,海阔天高任纵横。”说着将竹签推给娘亲,继续说道:“这是老衲第一次解此签,也是最后一次解此签。夫人莫急,月沉吟,吟的是中天曲。”

娘舒开眉头,喃喃道:“中天曲?”

“此间真意,日后自知,老衲只能解一句:富贵在手,否极泰来。”

富贵在手,便可扔去;否极泰来,福祸双至。大师真是说半句,留半句啊。不过人生百味一一尝,又岂是朝夕便可透悟的。

之后,了无惜字如金,不再多语,母亲领着我辞别大师,一路默默。我轻触娘微湿的手掌,感觉到她的心乱了。回望身后的青苔地,软软的泥上留下了一深一浅、一大一小的两串脚印。

陡然之间,心头平添一缕乱,为何?

祈愿殿渐近,娘的掌心愈湿。刚跨入殿门,那位名为红罗的仕女已立在门边,屈身行礼,柔柔出声:“娘娘已经移驾后厢,请夫人前去歇息。”

“有劳姑娘了。”娘点了点头,握着我的手松了松,身体不似先前的僵硬,步子也柔缓了许多。

后厢廊外,一泓溪流沿山而下,石激湍声,水吟轻响,静庭幽花,凉风习习。

“夫人,请进。”红罗推开木门,未进门,就闻得一室幽香。

步入禅房,室内很是朴素。一方罗汉塌,一张榴木桌,两个红绣蹲。扒着窗沿,向外望去,屋后青山依依,雨后绿叶欲滴,云雾缭绕,碧烟淡起。红罗袅袅走来,将窗子关上,笑眯眯地看向娘亲:“夫人,这山雨之后,气候微凉,小姐还年幼,要是在夏末染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还是姑娘考虑的仔细。”娘鼻翼微动,看向榴木桌上的青铜小鼎,“这是什么香?”

红罗轻步走到桌前,用手撩了撩淡淡的烟雾,笑语盈盈:“这是西边传来的上等薰香,名为群芳髓,宫中也难的闻到。”

娘微探身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嗯,果然香得幽静,似兰胜蕙。”

“夫人喜欢就好,待到了午时,奴婢再来请夫人和小姐去用斋菜。”红罗走到门边,行了个礼,轻轻合上禅门,“奴婢告退。”

等到廊外的脚步声渐远,娘亲才长舒一口气,转身抱住我,坐在罗汉塌上:“卿卿是如何听懂了无大师的禅语的?”

避开娘询问的目光,我低下头,咬紧下唇,戳了戳手指:“猜的。”

“猜的?”娘笑眯眯地看着我,“卿卿,还真是聪明,这小脑瓜子比娘还灵光。”抱着我,摇了摇,宠溺地说道:“等你爹爹回来,让他给你请个师傅,卿卿多学一点,娘不想误了你。”

脸颊贴在娘柔软的胸前,轻轻应声:“嗯,卿卿一定努力。”

袅袅的香气淡淡地笼罩着整个禅房,群芳髓顺着呼吸一路进入我的身体,感觉到一阵困倦,懒懒地打起了哈欠。娘也拿着绣帕掩了掩口鼻,娇唇微张,眼神迷离。

眼皮愈发沉重,想要强力撑开,却发现已经不能。周围朦朦胧胧,脑袋昏昏沉沉,眼耳唇舌手均已丧失感觉,只能闻得一室淡香。

这…这是怎么回…事…

半晌,房门打开,四个青衣人溜进屋里。为首的那个瘦高男子伸过手按了按那对母女的颈侧,向另三人使了一个眼色。其中一名高壮的男子扛起苏堇色,另一位身材玲珑娇小的女子抱起韩月下。四道青色的光影掠出窗外,踩着溪石,踏水而过,突然提起,轻点树枝,飞似的窜进山里。

房内,空留一缕香;窗外,只听叶声响。

后厢的另一头,偌大的禅室里飘着甜甜的桂花香。“红罗,什么时辰了?”美人塌上传来一个娇软的声音。

“回娘娘的话,已是巳时二刻了。”红罗跪在踏前,拿着白玉槌,轻轻地为主子敲打背部。

素色的身影翻动了一下,淑妃用葱葱玉指按了按太阳穴,红红的丹蔻格外冶艳:“那香该燃尽了吧。”

“是,奴婢只放了一块。”

“群芳髓可是千金不换的奇香,这次那边可是下了大本钱了。”一双美目似睁非睁,眼中绽放出得意的光彩,“红罗,往左边一点。”

“嗯,嗯。”淑妃享受地轻哼,突然猛睁双目,冷笑一声,低声自语:“哼,天下主母?有缘人?我倒要看看你们是怎样的下场。”

慵懒地拢了拢长发,看了看榻边的九芝宝鼎,软软出声:“红罗,一炉香尽,又更一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