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如宾服,迎宾于大门内。大夫纳宾……再拜稽首。”昏昏欲睡地看着手中卷了再卷的《礼经》,暗叹一口气:折磨啊,青王为何恰恰将我封为礼官,又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提议会盟。害得我要临时抱佛脚,恶补“三礼”。可是这佛脚也要好抱,太粗的,我怕抱不牢啊,怨念……

“北地寒凉,九月即雪。”对面传来轻轻的低咳,宽敞的宝车里飘散着三丛白雾。

“二等郡公~”身侧飘来微扬的声音,允之放下刚刚送来的诏书,“元仲,恭喜啊。”

元仲憋住咳嗽,拱手一礼:“此次功成首推殿下和韩将军,这个爵位聿宁愧受了。”

“元仲也不容易啊,虽然有荆国王师的护送,但一路上也遇到不少伏击吧,父王派来的千骑御林如今也只剩百人了。”细眼半垂,好似漫不经心,“在荆国驻足月余,元仲有何观感?”

若将允之比作妖冶的罂粟,那元仲就是清素的瘦菊,在飘雪的北地显得有几分苍白。“外戚之乱不过是一阵风寒,如今虽然病去,但也同时催发了其本身的痼疾。下官拜访过数十位荆国官员,其家仆役动辄百数人。如今荆国的土地多沦于显贵之手下,那些官农没了田亩只得卖妻鬻子。加上荆国前些年的灾荒,这种卖身为奴的事情就更是常见。”

嗯,确实。回想起那几日的所见,不禁点了点头。

“如此一来,官簿上的耕农越来越少,粮税自然难以保证。农,乃国之大本也,伤本则难稳。荆国如今只是苟延残喘,不久便会油尽灯枯。”元仲握拳掩口,轻咳两下,“然,时局之下,荆国不可亦不能灭。荆处于神鲲中心,与四国一州皆有交集。荆亡,则乱世至。”

允之慵懒地托腮,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案,黑眸里云海翻腾,深不可测。

“而我国正处于多事之秋,在春来雁回之前,必须极力维持当前的制衡之局。”元仲含蓄开口,恭敬颔首,“也正是如此,殿下才特别扶植元腾飞,借以支撑王室。”清眸轻轻一挑,“可是?”

手上一滞,书页发出清脆的声响。一个是久不得势的王侯,一个是风头正劲的朝官,敏感的身份好似在二人之间拦了根串了金铃的细线,不可轻易触碰。在渊城的半月,他们虽配合默契,私底下却相交甚淡。怎么今日元仲会打破颤颤的平静,去触动那危危的金铃?

叮~允之随意地弹指,敲的青瓷杯脆脆出声。媚眼微抬,流溢出一抹俊采:“你选好了么?”

放下书,看着二人久久对视,带哨的风声在车外盘旋。半晌,宁静的车内响起一个郑重的声音:“是,聿宁既这么问了,就已是定心了。”

薄唇勾起,艳容惊心,允之坐正身子,轻轻开口:“元仲入仕以来就一直存疑吧,为何先前对你三请四邀的本殿会迟迟不与你相交,嗯~”

“是,聿宁驽钝,还望殿下解惑。”

“良禽择木而栖~”其音宛转,其声悠扬,“本殿一直在等啊,等元仲下定决心。”

人家姜太公钓鱼,虽离水三尺,但好歹还立钩,比起这位算得上敬业了。他心知元仲此人心高气傲,虽求贤若渴却摆出淡然如水的架势,元仲心思缜密自然起疑,然后在他面前适时展露本性,又何愁良禽不来呢?妖孽啊,妖孽,操弄人心的妖孽。

“殿下。”元仲瞥了我一眼,快的让人难以捕捉,他走下软位,直直地跪在允之身前,“聿宁愿为殿下肖犬马之劳。”

桃花目静静垂视,又轻轻转眸,深深地望来:“得汝,吾幸。”他忽地转目,睨视下方,“择吾,汝幸,元仲请起。”

“谢殿下。”

降龙伏虎,还有什么是他擒不来的?淡笑一声,捧卷再读,锁起双眉:“宰夫授公饭梁……”嘴角抽搐,满心满脑只刻着两个字:郁闷。

“殿下。”窗帘掀起,六幺递来一卷黄绢,寒风钻空溜进了车内,吹得顿时我脑清目明,“云都急诏。”

急诏急诏,不关我事,当前我事即为……硬着头皮低首瞧去,每看一字头皮都会情不自禁地麻一下。痛苦啊,人间惨剧!

“啪!”重响传来,诧异偏首。允之,那个处乱不惊、谈笑风生的妖孽竟然、竟然,俊脸微抖,薄唇发白,气得不轻啊。

“殿下。”元仲微惊,紧紧盯住那卷黄绢,“王上……”

半掩容,好奇地眨眼。忽地,那双流火美目厉厉视来,心中一惊,默念:杀人于无形。片刻之后,回过神来,怒瞪:干我何事?

“哼。”笑得勉强,笑得冷然,允之一撩手,将那黄布递给元仲,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定侯真是会算啊。”

唉?放下《礼经》,修远?他气成这样都是因为修远?够头望去,指望瞧着只字片语,却见美目肃肃像万千银针直射而来。

“……”元仲放下王诏,微微偏头,“眠州向来神秘,百年以来还未有异国官员进入,定侯怎么突然邀使前往?”

“是啊。”薄唇噙着笑意,黑眸却凉的惊心,“本殿也想知道呢。”眼刀飞来,扎的我一阵冷寒。

“这本是良机,可偏巧赶在这个时候。”元仲垂目又看了看急诏,“此次援荆,翼国没能施展拳脚。王上提出虞城会盟,翼王吴镇最先答应并已然出行。他好大喜功,必会星夜兼程抢先抵达,以求占得先机。因此王上才命殿下和韩将军直接前往虞城,镇住局势。”

大眼瞪细眼,瞪的我眼睛都酸了,这家伙不累么?

“定侯却提出邀请,殿下是断不能分身前往的,所以王上就……”

不等元仲说完,讽声便接口:“就让郡公元仲和~”俊目半眯,“礼部郎中丰云卿入眠小访。”

眠州么?会是什么样呢?掩卷轻笑,好想知道啊。

车马缓缓停住,厚帘掀起,一阵北风打破了车内的诡异。

“主子,今夜只能宿在野村了。”六幺的圆脸吹得通红,“刚才亲卫去查探过,这附近只有一个客栈,虽然破了点好歹也能挡风遮雪,请主子和两位大人下车入店吧。”

如避蛇蝎地将《礼经》放下,系上披风,无视身后的那团“烈火”,径直走到车下。好冷啊,劲风吹大野,素雪密苍穹。刺骨的寒将夜凝得漆黑,天地之间再无淡色流转。

客栈?睫毛上黏着片片白雪,看着山坡上孤零零的土房:小客栈啊。

“大人。”门口的亲卫已然成了雪人。

轻轻颔首,撩帘而入。虽然简陋,但好暖啊。眼睫上的雪化了,一滴一滴地滑落。朦胧间,瞥见一个颀长的身影。揉了揉眼定定瞧去,宛若春水般的笑颜。“修远。”

暖人的两个字……

呼呼,一股寒气钻入脊骨。偏首一瞧,允之持帘而立,俊脸染上薄怒,美目微眯,轻轻柔柔地将厚帘放下,踱到我的身边:“定侯。”

“定侯!”紧跟其后的元仲诧异低呼。

“宁侯殿下,聿尚书。”修远身后飘出一个青袍身影,从举止上看,应该是双生子中的宋宝言。

“啊,宋大人。”元仲看了看处于三足鼎立的我、修远和允之,打起了官腔,“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相逢即是有缘人,再见却在风雪中。”比起打官腔,宋家小母鸡自是不落人后,“荒郊野地也没什么好东西,还请殿下和大人多多担待。”

这话听起来颇为奇怪,好似主人口吻。轻轻嗅去,饭香扑鼻啊。若过身侧玩“一二三木头人”的两位,径直走到桌前。州侯、王侯在侧,应该怎么坐的?思忖了半晌,忽觉胃里一缩,不管,坐下来再说。

“请。”

“请。”

元仲和宋宝言是让来让去,笑得公式化。而那两位则是僵面相对,厉得妖魔化。

“哼。”

“哼。”

一红一白同时出声,同时转首,他们见面的招牌动作。很好,很好,看着左右两只“妖魔”,无奈地叹了口气:这顿饭将会非常精彩……

“人说眠州良驹一日千里~”碗里多了一块鱼肉,偷瞥过去,允之优雅地举箸,唇边泛起冷笑,“如今看来,不过是虚传。”

宋宝言面皮微颤,扯出一记微笑:“殿下何故此言?”

四棵菜心,笑笑地看向修远,差点溺死在他粼粼的眼波中。左脚被轻轻一踢,皱眉看向左侧。允之睨了我一眼,幽幽开口:“若本殿没记错,定侯可是早我等两日出城,可如今却在这里再遇。若不是老马无力,又何至于此呢?”说着向我的右侧飞去一记眼刀,凉风擦面而过,如果是实刃,怕是要破相了吧。心悸地抚了抚脸颊,刨动陶碗,吃饭吃饭。

“殿下误会了。”宋宝言面色放松,笑得快意,“我家主上是公务在身,因此驻足赤州。”

“公务?”元仲放下汤匙。

“是。”宋宝言笑意浓浓地看向元仲,咬了一口小菜,清脆作响,“聿大人不知道么?赤州如今已属眠境。”他嚼啊嚼啊,好不得意。

元仲手指微颤,左侧那人呼吸渐沉,赤州看来是重地。

“赤州得名于赤江,乃是赤江的源头。”宋宝言露出白牙,闪啊闪啊,闪得元仲脸都白了。得到赤州,就等于扼住翼青二国的咽喉。一石二鸟,最大赢家原是他。偏首瞧向修远,碗里又多了棵菜心。

“哼~”左侧一个冷哼,又是一块鱼肉,“云卿,素的吃多了会涩口。”低头扒饭,听不见,听不见。

一棵菜心,一块鱼肉,一棵菜心,一块鱼肉……

左边一记眼刀,右边一阵暖笑,左脚一个轻踢;左边一记眼刀,右边一阵暖笑,左脚一个轻踢……

如此循环往复,如此妖魔当道,一顿饭下来,我的胃撑炸了,左脸毁容了,右脸烫糊了,左腿麻木了。唉,冤孽啊。

看了看两两互瞪的另四人,我拱了拱手:“不打扰各位大人叙旧,下官先去休息了。”跨过长凳,暗叹一口气:终于安全了。

“云卿。”清泠的声音勾住了我的前行,转身淡笑,“这里只有两间房。”

笑容僵住,眼角开始抽搐。

“两间房?”元仲瞠目结舌地看向四周,向穿着补丁棉袍的店家挥了挥手,不死心地问道,“掌柜的,这里有几间房?”

“回大人的话…”这店家面露惧色,两腿微颤,“就…就……”允之美目一瞪,吓得他差点趴下,“就两间。”

“罢了罢了。”元仲长长地叹了口气,将店家挥退,“出门在外不可讲究。”他看了看修远和宋宝言,再看了看我和允之,“只能一边一间了。”

“不行。”

“不行。”

一扬一抑,同时出声,妖魔联手了。细眼,凤眼,两记眼刀,射的元仲一阵猛咳。

“呵呵~”红妖首先出声,“本殿向来浅眠,房内不能超过两人啊~”媚眼如丝,似醉非醉,祸水啊,祸水。

“云卿。”偏冷的唇线隐约勾起,白妖出世,“过来睡。”

右眼跳,灾祸到,民谣诚不欺我也。

“哼,既然定侯不计较,元仲你就过去挤挤吧。”允之艳眸一勾,露出几分暧昧,“反正本殿和云卿已经合过帐了,彼此都能睡的安稳。”

春意盎然的暖笑霎时消失,恨恨地剜了唯恐天下不乱的某人一眼,在心中默念一首词: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啪!”客栈里唯一像样的橡木桌,就这样塌了……

尘埃中,只剩两人厉目相望,杀气激涌在四周。屋内剩下的活物已全都聚集在我身边,抚额叹息:冤孽。

“定侯~”凉意的语调。

冷凝的目光。

“不如你我秉烛夜谈吧。”宛转一声。

“甚好。”清泠二字。

“哈!”周围人长舒一口气。

“聿大人。”宋宝言亲昵地拉过元仲,“听闻聿大人是经学大家,在下有几个问题不甚理解,还望聿大人不吝赐教。”

“嗯。”还没缓过神来的元仲愣愣颔首,任由他牵扯向后室走去。

这边夜谈,那边探讨,真是风雅啊。以袖掩口,打了个哈欠:睡觉,睡觉……

迷迷糊糊之间,只感到头重的厉害,点一下、两下……

“记住,你可是青国的礼部郎中。”厉厉的桃花目从脑中一闪而过,陡然清醒。揉了揉惺松的睡眼,那日送别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妖气盖四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能活下来,真好。

“小…大人。”车帘掀开,映入眼帘的是笑容灿烂的菊花脸。一入眠州,这小母鸡就换成了老母鸡,只不过宋叔的白牙比宋宝言还要刺眼,“水月京到了,请丰郎中下车吧。”

用手挡住耀眼的白光,恋恋不舍地从软榻上爬起,抚平微皱的衣角。低头绕过车帘,挺身而望,一时愣怔。

闲云卷舒醉清风,香车暗陌宝阁重。

一城湖光半城碧,水月淡冶意融融。

《列国志》云:水月京,云上之城也。城内阡陌交通,宝马香车,极尽人间繁华。城中有一逸轩湖,畝积过万,水色潋滟,碧落一痕,乃震朝罪臣楚王自刎之地。远水拍岸,遥山似云,湖上诸岛散布,风潮无极。而后,眠州州侯建府邸于湖心弦月岛,建州府于湖内七星岛,往来皆以扁舟助行。可谓世无其二,风雅之极。

昔日捧卷,每阅至此,不禁浮想联翩。今日一见,方才顿悟书中所记。

云上之城,人间仙境。

寒风染襟,飘飘乎如遗世独立。身前伸来一只修长的手,转眸笑对那无垢雅致的俊颜。他青丝飞扬,白衣飘然犹如流风回雪。掌心相贴,十指相扣,轻轻开口:“与君携手共仙游。”凤眸如春潭,漾起艳波。

“丰贤弟。”元仲自另一车而下,含疑地看向我和修远相交的长袖,下一瞬又望向烟波浩渺的湖心,“水月京,不似红尘一粟,更胜仙乡九重。”

我是该庆幸衣袖遮住了他的视线,还是该庆幸美景转移了他的注意?宽大的衣袖下,是暖意的相贴,是交缠的情意。

寒雾胧胧一湖,蒙蒙水色之中,行来一尾兰舟,船舷微翘,好似新月一弯。未及移岸,就觉手上一扯,修远用棉花一般的目光看着我,两相对望,并无多言。同时飞身,踏湖而去。

“贤弟!”淼淼水气中,传来一声大吼。

“少主和丰郎中好身手!”老母鸡故作大声,盖过元仲的疾呼,“迷雾重重,切莫迷路!”

碧湖愁雾不愁风,情到淡处最是浓。

“修远。”水气拂面,足点青碧。

腰间抚上暖掌,那如潭的黑眸荡着,漾着。

袖下的两手交握,笑笑地看着他:“我们迷路了么?”

薄唇噙着亲昵,俊眸澄莹似水:“嗯。”

心跳漏了半拍,此景幽幽,恍然如梦。

迷,意乱情迷。

……

迷,迷惑地看着衣柜里的各色女装:“这是?”指尖划过绸衣,凉腻。

慢慢回首,宋叔站在门口笑得诡异:“今晚少主不是约了小姐到霁月斋赏花嘛。”

“嗯。”这几日难为他了,明明是那么清冷的一个人,却陪着我和元仲一行游遍水月京。昨日他提出赏花,我当下便答应。只是?偏首看向已结冰凌的寒窗,现在还有花么?

“小姐啊!”哀戚的语调,宋叔老目通红,转眼间便愁愁欲泣,好厉害的变脸神功。“您是不知道,咱们家少主幼年家变,只有这么高的时候。”他比了比肩膀,一脸沉痛,“就被迫挑起重担,当时内有叛军,外有强敌。少主他自幼坚忍,就算在最困难的时候都不曾露出半分难色。”心头乍软,拈住绸衣。

“经此曲折,少主是越发的冷清,越发的鄙俗,老夫时常担心少主就这么飞仙而去,孤独一世。”他猛地倾身,深深一揖,“直到小姐的出现,才让少主多了分人气。小姐啊……”抽泣声传来,惊的我向后挪了两步。他以袖掩面,其音真切:“可知,这府里的人多么感谢您啊!”

高帽压顶,冷汗一滴:“宋叔过誉了。”

“小姐!”他热切地看着我,“少主此次出兵全是为了您,以钱粮相诱强取赤州也是为了您。”惊愣,“少主天资过人,只是不屑权争,此番出手、巧布暗局,为的是与青王约定的那一年之期,为的是将小姐迎娶。”

韩月下,你有何德何能,竟让这位清绝男子为你坠入凡尘,为你群俗与世。

“唉!”重重的一声叹息,闻声看去,正巧抓住宋叔的偷瞧,“少主虽然不说,但老夫能看出来他是多想和小姐结伴同游。”小姐二字咬的格外重,“您若疼惜他,就请恢复娇容,给少主一个难忘的花前月下吧。”

捕捉到他眼中的狡黠,不禁垂眸轻笑:“多谢宋叔提点。”

刚才还暗淡无光的眼眸霎时间闪射出灼眼光芒,塌下去的眼角忽然飞扬,夸张得好似要飞出面庞。他忽地撩开桌布,桌下层层叠叠地放着几十双绣鞋。“老夫不知小姐喜欢那种,要穿多大,索性就全买了。”他讨好地笑笑,压低声音,“小姐请放心,为了抱住您易装的秘密,这些衣物鞋袜全是老夫一手操办的,他人决不会知晓。”

哭笑不得地拣出一双缎面绣鞋,竭力稳住**不止的眉梢。

“小姐啊,你是不知道,老夫为了您的鞋子可是吃了不少苦。”宋叔皱起眉头,满脸委屈,“为了不让人起疑,老夫是乔装打扮,混于市井,东家买一双,西家买两双,好容易才凑齐。”

看了看跟在身后的“老母鸡”,又一滴冷汗从额间滑下,至于嘛,弄得像细作似的。

他捧过一个竹篮,神秘兮兮地打开盖布,浓香扑鼻。“阿切!”掩着面颊,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嘿嘿嘿。”他得意地笑开,“这可玉宝堂最好的胭脂头油,老夫为了了解这些,还特地请教了家里的丫鬟厨娘。”

那她们该误会您老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欲来一段惊天动地的“夕阳恋”吧。

“还有,还有这些!”他献宝似的打开一个黑木匣,嗬,珠光宝气差点闪了我的眼睛,“**&¥……”左耳进右耳出,笑眯眯,笑眯眯,宋叔只是太热情了,姑且听听。

半个时辰过去了……

“我那个短命的老婆在生了宝林和宝言后就撒手人寰了,可怜老宋我又当爹来又当妈,好容易将他俩拉扯大。然后我们苦命的小姐突然故去,老爷也……”说完衣物说家史,宋叔是长年没处诉苦,忍,我忍。

又半个时辰过去……

两耳嗡鸣,无神地看着一张一合的嘴巴。人说忍字头上一把刀,吊着此刀的神经劈啪断了一根、两根……终于,悬刀落下,斩断忍经:“宋叔。”清亮出声。

“上次城内谣传少主喜好龙阳,把老宋我气得是血流不止……”

“宋叔!”提高嗓门。

“呃?”老母鸡停止咯咯叫,世界终于安静了。

礼貌地笑笑,指了指半黑的天空。片刻之后,只听一声尖叫,他绝尘而去:“完了!误了少主的好事,老夫定要被活活冻死啊!”

黛云远淡,眉月初晴,寒风送来清辉一许。银练共碧水,丝丝粼粼,交相辉映。

著罗裙,梳云鬓,取出贴身收藏的凤簪,妆点发髻。伴着夜色,一路迤逦,长长的腰带几欲曳地,发间的白凤清声低鸣。穿过水榭,步上玉桥,道边温黄的灯火点点滴滴,将我引向湖心。

夜,静静;月,明明。

“云卿。”此音,如春水清流,似暖风拂面。

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修远,我来赴约了。”

对望许久,越看越觉得他俊的出奇,心跳停止,屏住呼吸:西施,西施出现了。思及如此,面颊微烫,慌乱垂眸。直到鼻尖钻入一缕药香,直到凉手裹上一片温暖,这才静下心来:原来西施一直住在心里啊。

迷雾消散,一片清明,执手相看,心跳加速:“花呢?”话才出口,顿觉语调虚软,暗恼。

他薄唇勾笑,改变了偏冷的相貌,低低沉沉地笑开,好似一泓温泉流过我的心底。任由他牵着,走入园中。清淡的月光下,草叶胜孔翠,朱色似珊红,花情脉脉,春意微微。惊讶地看着飘香幽径,此乃寒天奇迹。

伸手轻抚一藤蔷薇:“我娘最爱蔷薇,也最似蔷薇,摇香含露,欲舞轻轻。”低下头,细瞧花朵,每瓣上皆有殷红一点。

“此花名为美人泪。”清泉声动,“根作药用,可治口疾。”

微微颔首,再看去,素魄含烟,丰肤腻雪,袅娜多情芍药君。“白芍磨粉,可缓妇痛。”他扣住我的脉门,垂眸片刻,漾出笑意,“还好,你没有。”腾地一下,脸颊滚烫,清泠的声音说出如此暧昧的话语,真让人难以适应。

花香满径格外浓郁,可,都不若身边这药香沁人心脾。其实,修远很适合微笑,笑起来如朗月清风,暗藏无边春意,看得我心头微痒,好想触碰他的唇际。啊!色心,色心,低下头,将视线挪开。赏花,赏花,你看,姹紫嫣红暗春色;你闻,花气袭人淡清风。很美,很美,不是么?不是么?瞪眼看了半晌,沮丧地垂下头:好吧,我承认自己色弱,我承认自己不懂美学,或者可以这样说今夜不适合赏花。

“云卿。”抬起头来,触目的刹那,脑中只闪现出一行字:原来美色在这里。薄唇展笑,风华毕现。一股电流从四肢涌起,一路灼热直直攻向我的心房,正中目标。愣愣地看着他俯身,摘花,轻柔地插在我的发间:“很美。”天地失色,星月无光,我完了……

“定侯?”右侧传来一个迷惑的低唤,匆忙回神,听出这是元仲的声音。发丝虽能隐约遮住右颊,可难保他认不出啊。正当为难之际,飘动的腰带恰被长指缠绕,腰间被轻轻一扯,我顺势落入醉人的怀抱。他长臂拥起,怀中丝风不入,我不禁陶陶。

“何事?”微冷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啊。”略微尴尬的低应,“下官见丰贤弟不在馆内便出来寻找,扰了定侯的雅兴,请定侯恕罪。”

“聿兄可让我好找!”偷视左方,只见宋宝言满面春风疾步行来,“啊,主上。”他停下行礼,随后又热情地拉住元仲,“在下不是下了帖子请聿兄和丰郎中去连星台赏月么。”

“嗯?在下没收到啊。”

“定是送信的小子贪玩误事,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他。”恨恨出声,自然而真实,“聿兄我们得快点去,丰郎中还在连星台等着呢。”

“好好好。”元仲顿了一下,朗声道,“下官告辞。”

“下臣告退,主上请尽兴啊。”尾音颇为邪恶。

待脚步渐远,抬起头来,却见修远面覆寒冰,目光遽冷,厉厉地向右侧扫射。

“阿……”墙角那边,声音似有似无。

“怎么了?”皱眉仰视,他回以一记浅笑:“没事。”威力依旧惊人,眨了眨眼睛,凝神开口:“修远,你娘亲的事我略知一二。”

俊目微紧,眸中似有一丝痛意。环紧他的腰身,贴近他的胸膛,心中禁不住涌起怜惜,轻轻地将秋净尘和谢汲暗的对话转述与他。静静的,好久,才听到一个细不可闻的叹息:“云卿,谢谢你。”

抬起头,眨眼轻笑:“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嗯。”凤眸荡漾着如水月光,薄唇勾起如梦春情。我又一次呆住,美色当前,美色当前啊。

“云卿。”清若醇醴,让我微醺。

“嗯。”迷蒙回应。

“明日陪我上云遥,将此事告知我爹,可好?”他俊容漾着笑,我只觉眼前春花漫空舞,春意暖融融。

“好。”其实回答了什么,自己也不知晓。

耳边传来清泠低笑,“春色”愈来愈近。

“可以么?”富于磁性的轻问。

嘴角溢笑,闭上眼睛:“嗯,可以。”

唇上暖意的触碰,心间静静的交流。

用最柔软的两瓣,去承载你不尽的深情。

仿若倾听醉人的音乐,言语已是多余的噪音。

宛如清澈的雨滴,划破了水清月显的意境。

月的梦

将在夜的唇上

破晓

花絮:花前月下的代价

“爹。”宋宝林摇了摇扒在墙角、一脸猥琐的宋慎为,“您真的没事么?平日里将那些花当宝贝,掉了一片叶子都会垂下老泪,今日怎么那么狠心将您的心尖尖、肉肝肝放在冷风里吹?”

姿势与其父如出一辙的宋宝言向他哥递去一个“你真笨”的眼神,压低声音说道:“没有花哪来的花前月下?为了成全少主的好事,爹忍痛贡献出暖房里的名花异草。”他讨好地看向左侧,“爹,您真不容易啊。”

谁知老头重重槌墙:“哎呀,不要磨蹭了!上啊!”

“呃?”双生兄弟对视一眼,偷窥而去。只见自家主上情意绵绵地看着低头赏花的美人,眼中露骨的情丝不禁让两兄弟同时打了个寒颤。

“原来少主也不是圣人。”宋宝言含蓄地总结。

“饿狼!”这位说的虽然有些浅白,但更加贴切。

宋慎为眯起老眼,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口中不住低喃:“左边一点…贴上去……贴住啊,怎么那么面薄!对…对……就是那种眼神,姑爷当年就是用那种眼神迷倒小姐的……不对!下一步是勾下巴,勾下巴!”

“爹。”老宋肩上被点了又点。

“拽住啊……老夫特地准备那么长的腰带不就是方便您出手么!快啊!”

“爹!”宋宝林捂着老头的耳朵,低叫。

老宋一扭肩,气呼呼地回瞪:“吵什么吵,没见忙着么。”

宋宝林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远处,老宋冷哼一声再瞧去,那盆幽兰正静静凋谢。他霎时呆住,老眼爆瞪,如五雷轰顶。“我的醉云,我的醉云。”胡须微颤,他下意识地以手扣墙,“天啊,您少来些风,不要伤了我的宝贝……”其音颤颤,闻之不忍。

“爹。”宋宝林继续打击,无情地指向另一盆月季。

寒风中,老宋抖得犹如枯叶:“写意…写意,老夫等了三年你才开放……呜呜……”

“爹!”宋宝言激动地手舞足蹈,“您看,您快看,少主出手了!”

爷俩顺着他的指引看去,只见自家少主柔情款款地摘下一朵木芙蓉,爱意满满地为佳人戴上。

“有谱了,有谱了。”宋宝言欣喜若狂地看向身侧,却见他爹瘫软在他哥哥的怀里,“怎么了?爹兴奋的厥过去了?”

宋宝林摇了摇头:“那盆月华容可是爹的心头肉,好容易开一回,如今……唉!”重重地叹了口气。

“定侯?”远远地传来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

宋老头立刻从大儿子的怀中跳起,他皱起灰眉,危险地眯起双目:“小二。”

“爹。”宋宝言郑重其事地低应。

“去把他拿下!”老头一槌墙,气势惊人。

“遵命!”宋小二扬起职业性的微笑,走出墙角,“聿兄可让我好找!”

宋老大看着谎话连篇的弟弟,欣慰地点了点头:“士别三日,小二的功力又见精进。”

老宋掸了掸衣角,咽下喉中的甜腥,豪气一笑:“不就是十年开一次么,比起那朵二十二年才开一次的情花,月华容又算得了什么!”

“爹,爹。”宋宝林占了弟弟留下的空位,兴奋地低唤,“您快看,抱上了,抱上了!”

宋老头癫狂地扑倒偷看:“嗯,嗯。”

他家少主忽地转首,冰寒刺骨的目光扫视而来,冻得两父子双唇微白。

“阿……”宋宝林刚要打个响喷,却被老爹捏住鼻子,那股气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你这倒霉孩子!”老头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老大的额头,“小心暴露了。”

宋宝林翻了个白眼,暗道:已经暴露了

“儿子,儿子!”老头气息不稳,两目微凸,喜不自禁,笑不成声,“成…成……了,呵呵呵,亲上了,亲上了。”他忽地转身,重重地跪在地上,望月低泣,老泪纵流,“老爷,小姐,姑爷,宋慎为算对得起你们了。慎为不容易啊,这么多年……”

老母鸡又开始发挥惊人的诉苦能力,直到半个时辰后……

“爹,爹!”宋宝林推了推才说道少主十七岁旧事的老宋,“都走了,爹。”

宋慎为一抹浊泪,吸了吸鼻子:“走了?怎么这么快?”

“少主揽着小姐往新月阁去了。”

“好!”老目闪过精光,老宋抚掌大笑,“就在今夜把该办的事都办全了,这下也就完满了!”

宋宝林很想说这不可能,但又不忍打碎他爹的美梦,只得叹了口气,将注意力转移:“爹,您的倾城就快败了。”

老头猛地回神,奔命似的向一株绿牡丹跑去。哎唷,他的命根唉!忽地脚下一绊,他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扑向……

“爹!”宋宝林见他爹爹半晌没动,心急火燎地疾行。待近了才发现,那“倾城”败了,的确败了,败在了自家爹爹的身下,残枝折折,馨香零落。老头两眼一翻,结结实实地晕了过去。

孔武有力的宋老大一把将老头抱起,迎着寒风在岛上狂奔:“小二!小二!爹把自己的命根给压断了!”

几天之后,水月京第二大流言合着街上热气腾腾的肉包子一同出炉。

“唉?你知道么?宋掌事不能人道了。”

“可不是,听说他的那对双生子是抱养的。”

“不对不对,是他老婆偷汉子生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