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早!”洪亮的问候在清冽的晨风中凝成了白雾,阳光拨开薄纱似的晨霭,为淡青色天畔抹上了一层粉红。顺着一道道惊艳的目光看去,身后那人穿着宽大的男装,暗色的棉衫掩不住她楚腰上的风情,微短的绿云遮不住眉宇间的清丽。早阳中,她像一枝春半桃花,在一群“杂草”中越发显得芥芳沤郁。

众人一时不觉,竟看痴了。

“早。”清声开口,看到盼儿面露惧色,紧紧跟在我身后,不禁柔声道:“郝姑娘莫怕,这里是青军大营,兄弟们不是那些草寇,断不会伤你。”她垂下眼睫、诺诺颔首,眼神发直的众人傻傻地让开一条道,待走远了才听到一声声感慨。

“娘的,这等好事怎么没落在老子头上!”“丰大人也忒好命了!”

“屁!那是大人心地好,老天赏了他一个美媳妇儿!”

“停停停!有个很重要的问题,殿下怎么办?”

“唉?!”“……”

早已习惯他们的胡言乱语,轻轻摇头,撩起布帘:“将军。”

哥哥一身玄色长袍,直直望向我身后,目若寒星。偏身一指,慢声介绍:“这位就是昨夜我救的那位郝姑娘。”盼儿偷看了一眼哥哥,微微向后撤了一步,福了福。

“郝姑娘?”角落里传来婉转的语调,转首望去,允之靠在长椅上,细长的双目微微一瞥,审视的目光快速扫过盼儿微惧的俏脸,嘴角划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真是一位好姑娘~”声调低低,好似蛇信战栗之音。

哥哥昂然而立,目光冷然:“军令如山,韩氏大营不染红粉。”闻言微惊,急欲开口,忽见哥哥肃肃的睨视,“姑娘家住何方,本帅可派人将你护送回去。”

盼儿纤身微颤,哑哑低应:“小女子家破人亡、苟且存世,多谢将军好意,待盼儿殓葬了亲人便自行离开,决不破坏军令。”语调虽软,却透出不屈。

哥哥眉梢微动,微微颔首,扬声叫道:“小莫!”

“将军。”一名士兵走进帐里。

哥哥挥了挥衣袖:“带郝姑娘出去安葬家人吧。”

“是!”

“多谢将军。”盼儿微微屈膝,柔柔地看了看我,翩然离去。

“云卿。”哥哥声音低沉,“以后切不可将来路不明的人带回营中,谨记。”

虽然这样有些不通人情,但是行军打仗来不得半点松懈,轻轻地叹了口气,无奈应声:“是。”

帐外脚步声频传,甲声铮铮。帐门翻开,七八位武将陆续走进,抱拳行礼:“将军。”“将军。”

“嗯,众位请坐。”哥哥行至桌后,将帐上的地图展开,“大家都知道荆国有三水二山均为天险,出兵前本帅之所以选择从闽关而入,就是因为可以避开四处天堑。今,我等已至韶州,连山山脉挡在眼前。要想插入荆国腹地,就必须先拿下连山的隘口……嘉城。”顺着他的长指向地图看去,一道延绵的山脉横揽荆国以南,好似一道铜墙铁壁,而嘉城好似一道大门牢牢地守住连山唯一的低矮处。“昨夜本帅派探子前去查看,发现另一处通途。”

此言一出,众将大喜,正襟而坐。哥哥指了指嘉城以西的一处山坳:“此处名为飞鸟谷,地势陡峭、野木丛生,虽不宜全军穿行,但也足矣通过万人。近年来这处谷地被一伙马贼所占,他们四处烧杀抢掠。韶州太守潘世宁非但不进行剿灭,反而给了贼首一个军职,还拨去数千人马,命其守住飞鸟谷。”

“哼,好会算计!”韩硕叔叔一拍大腿,忿忿道,“这样即可守住险地,又可以少养一群士兵。是兵非兵,是匪非匪。”

“嗯,最重要的是~”允之瞳眸一瞟,淡淡出声,“还可以坐地分赃。”是啊,那姓潘的不知道从里面捞了多少油水。怪不得,战前的详报上写着:韶州乃荆国税银上纳最丰之地。豺狼虎豹,明抢暗夺,百姓的血汗早被榨干了。

哥哥微微颔首,继续说道:“嘉城依山而建,易守难攻。面对闽关的南门有重兵把守,而背靠成原的北门则兵力较弱。既知如此,我们不如声东击西,南北包围,踏破嘉城。”深眸掩不住浓浓的锐色,“成武右将军。”

刚晋升为三品武将的王仲文快速站起:“末将在。”

“本帅命你今日午时率飞虎营的两万精兵取道飞鸟谷,子夜之前必须到达嘉城北门,从背侧杀入城里!”

“是!末将领命!”

“韩东,韩德。”

座下两位年少军官齐齐站立:“末将在。”

“你二人去助王将军一臂之力,飞鸟谷离此处有一段路程。为了形成合围,一定要急行军。”

“是!”

“其他人与我同行,今日午后拔营,申时攻城,务必要将嘉城守军全部吸引到南门,北门突破制造时机!”

“是!”

午日飨后,军营里一派忙碌景象。秋阳下,营帐的油布呼呼翻起,腰间的大刀早已被磨得厉光闪耀。士兵的脸上再无平日的憨厚神态,一个个肃面而行。避开人流,走进医帐,十几个军医井然有序地收拾着草药和医箱。“陆大夫。”轻叫一声。陆明抬起头来:“大人”

“见着郝姑娘没?”急急问道。

“没啊。”他有些诧异地看着我,“早上离开后,她就再没来过。”

点了点头,跑出医帐:去哪里了?都没个影。难道是已经离开了?不对啊,走了也该说声。

“大人!”斜后方传来呼喊,“丰大人!”驻足回视,只见六幺站在允之的帐前,踮着脚向我挥了挥手。

疾步走去:“何事?”

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主子请大人进去叙话。”

微挑眉,含疑而入。只见允之坐在长椅里,身边站着一个褐色的人影。“林门主!”惊讶地开口,他向我倾了倾身,“大人。”

允之支手托腮,睃了我一眼,唇畔绽出一丝诡异的笑容:“郝姑娘觉得呢?”

垂目一瞧,盼儿跪在他的脚下,半弓身体,纤瘦的腰肢显出几分倔强:“郝盼儿愿为殿下孝犬马之劳!”

怎么回事?!瞪大双目,怒视允之。他敲了敲手,俊目微垂:“你可想清楚了?”

盼儿直起身子,绣拳紧握:“想清楚了,请殿下成全。”

“好。”允之细长的双目微挑,“成璧。”

“属下在。”林门主低头应声。

“带郝姑娘回无焰门好生调教。”他笑得有几分狡黠。

“是。”

“至于本殿答应姑娘的事~”允之薄唇勾出一抹自信的微笑,“半年之内必将达成。”

“谢殿下!”娇声微颤,匍匐在地。随后她磨过身子,直直地望着我,杏眼粼粼:“昨夜要不是丰大人出手相救,小女子早已命丧黄泉。若不是大人厉厉呵斥,小女子怕早已轻贱了性命。盼儿现无以为报,请大人受我三拜。”说着娇颜微紧,猛地叩地。未及阻拦,就已三响过去。她抬起头,白额染尘,清目垂泪:“来日盼儿愿做牛做马以报大恩。”

心酸地看着这位坚强的少女,挤出一丝微笑:“姑娘既已决定,在下也没有什么好说的。”瞥眼望向允之,“只愿姑娘今后能否极泰来、平安顺利。”他挑了挑眉,笑得漫不经心。

“多谢大人。”盼儿深深屈膝,随后跟着林成璧走向帐门。临走前,她凝眸望来,柳眉微蹙,似有一分不舍。随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甩头回身,径直走了出去。

“你……”向前走了两步,虚眼直视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目,急急逼问,“你又在谋划什么?怎么把郝盼儿绕了进去?林门主又怎么到了战地?”

他气定神闲地呷了口茶,黑灿的双眸闪烁着笑意:“成璧是来送消息的。”

“消息?”眉间一紧,“什么消息?”

“其一,朱雀已经完成了任务回到云都,蛟城那里自有一个韩月下在守孝。其二,杨奉武已经被押回京城,以叛国罪接受刑狱寺太卿洛寅的亲审,结果却和卿卿捉住的那个内应口径出奇的一致。”他倚在椅背上,直勾勾地看着我,眼中难掩兴趣,“猜猜看,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一致?看来是事先通了气,像七殿下那样阴险的人,若是失败了也一定会……凝思半晌,拢眉低道:“嫁祸?”

他两手握紧椅把,目露亮采,低低沉沉地笑开:“你总会给我惊喜啊。”警惕地向后退了两步,保持一定的距离。“嗯~”他恢复了轻松的坐态,只是那双眼睛泄露了**裸的情意,“两人均说是受我三哥之命,交待完一切便都咬舌自尽了。”好一记阴招,让三殿下死无对证、百口莫辩啊。“可是父王却让洛寅将此事压下,想来也是起了疑心吧。”他点了点眉梢,“那个丫头死不得啊。”

“唉?”奇怪地看着他,雀儿不是已经自尽了吗?

“我已经让成璧选了个人顶着她的脸、她的身份重回将军府了。”允之笑得轻快,“此计,卿卿觉得可好?”

无间啊,利用这枚暗棋,反渗入敌营。如此一来,七殿下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替别人做嫁衣裳。虚目相对:真是好深沉的心机。

“至于郝盼儿。”他站起身,俊美的脸庞凝出一丝诡谲的微笑,“我们只是公平交易而已。”

“交易?”

“嗯,交易。”他向前迈了一步,微微倾身,“卿卿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吗?”

“报仇。”毫不犹豫地开口,“可是今日之后,那群马贼便会从人世消失,郝姑娘又何必求你?”

允之转眸一笑,上前两步:“因为她的仇人不止一个啊~”退后几步,躲开淡淡麝香的包围,“两位尚书联名弹劾左相一事卿卿可还记得?”轻轻点头,抚松堂密议之时,他们说起过,“这件事的发起者其实是常麓书院的一群儒士,为首的那人姓郝,名梃棹。”惊,难道说是?“不错,他正是郝盼儿的亲父。”允之笑得有几分冷然,“郝梃棹等人不知从何处寻到了吏部卖官的证据,右相一党也就利用这群人的迂腐正气想要罢免董相。后来此事不了了之,虽说是父王的属意,但也和主事人突然病故、证据无端消失不无关系。”

盼儿的爹爹就是突然故去的,难道说是左相暗中下的狠手?“呵呵,卿卿也猜到是何人所为了吧。”允之唇畔溢出一抹讽笑,“扳倒董建林,就是我允给她的东西。”

“那你想从郝姑娘那里得到些什么?”急急逼视。

他含笑望来,媚瞳里滑过一丝算计,冷然无情:“我最喜欢和一无所有的人交易,绝望的人往往可以献出任何一样属于他的东西,甚至是~”他探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喁喁细语,“生命。”

生命啊,骑在踏雍之上,偷瞥了身边的他一眼:魔鬼的契约当真会要了盼儿的性命么?

“殿下,大人。”韩琦叔叔勒马回身,“待会攻城的时候,请二位在后方歇息,亲卫会保证二位的安全。”

“嗯。”并马同行的允之微微颔首,“都尉不必记挂,到前面去吧。”

“是!”马作的卢飞快,尘沙扑面扬起。

跟在大军之后的往往是些文官和伙头军,十几位军医外加主簿丁浅都在队伍里。远远望去,精兵强将如出柙猛虎,带着气卷残云的气势向山脚的那座城挺进。

昊天高远,浮云流逝,连山擎日战西风,秋色削林胜峥嵘。湛蓝蓝的苍穹下,金瓜银斧,黄钺红旄。黑压压的兵阵里,一簇军马绣旗招展,斗大的韩字在空中飞舞。伏波将军韩月杀头戴狮盔,身著银甲,内衬玄色锦袍,腰系玲珑兽带,坐下嘶风汗血马。雕塑般的俊颜肃肃清清,剑眉入鬓,腰窄肩宽,挺秀有形。真是英气冲九霄,一将破三军。

再看那山城之上旌旗飘摇,守兵密列。城楼正中一豹头熊身的武将挥动手臂,红色的披风飒飒飞动:“韩月杀!”声如洪钟,浓眉倒竖,“你身为青国将军,如今犯我国境,昭昭野心,不言自喻!今天有我韶州兵马总督雷天诺在,嘉城就断不容你过去!”

韩月杀眯起星目,冷冷一笑,取过雀纹檀木弓,搭上箭,拉满弦。眼中寒光毕现:既然如此,留你何用!霎时一道白光飞过,正是弓开似满月,箭去似流星。待城上守兵发现不妙,已是不及。嗒!箭镞直插进雷天诺聒噪的口中,直直将他钉在身后的木墙之上。这位韶州兵马总督四肢抽搐,嘴角溢血,喉间低呜,死不瞑目的惨状让周围三魂消散、六魄离身:这就是名满天下的神箭月杀?!

不待他们招魂回醒,就只见城下那人一举银枪,万千精兵呼啸而来。云梯飞架,床弩半立。百人拉绳,只见七梢抛石车车臂一挥,重型石弹呼呼飞起。主将虽死,但太守仍在,恶名远扬的潘世宁眯起毒蛇眼,向从官示意。不多会,只见城上士兵拉起百根绳端,随即拎起藏于城下黄土中的麻绳,绳的另一端拽起一根根尖利的马刺。一时间马嘶惨戾,骑兵纷纷落下。再看角楼之上竖起百架远射弩,一发五羽,箭矢飞过射倒数众。韩月杀立马横枪,向后一瞥,韩硕心领神会,命工兵搭起临车,一时间攻守胶着,不分上下。

夕阳如血,马啸秋风。巨石横飞,砸的女墙角楼残损。热油灌顶,烫的士兵皮肉焦烂。

“大人。”一名从官走到潘世宁身边,低声耳语道,“守军损失过半,再战恐怕难以支撑。”

潘世宁嘴角**,枯瘦的十指紧扣椅把:没想到韩家军如此善战,若不是地势陡峭,嘉城怕是早被攻陷了吧。他站起身,不安地跺步,听着城上的厮杀痛叫,心跳越发不稳。半晌,他停住脚步,缓缓抬首,眼中闪出一道阴毒:有了!

连山之上,残阳倒影,雁字一行。天边迤逦着白丝般的云彩,经晚霞的挑染,由金红转为碧紫,虽似鲜艳锦缎,却不如云下沙场的血色浓烈。连山之脚,金戈铁马,箭飞石落,男儿染血,嘶吼再战!

就在夕阳即将谢幕的刹那,城上忽然飘起一面白旗。“降!”一名校官举着旗杆靠在城垛上,裂声高吼,“降!嘉城乞降!”

韩月杀思忖半晌,高举右手:“慢!”

攻城缓下,早已疲惫不堪的士兵趁势退下,稍作修整。

夜色轻拢,城上点起火盆,白旗映着暗光。韩月杀静视上缓缓放下的吊篮,脸上的刀疤在火把的照耀下显得很是肃杀。青军前锋将篮中那人一把提起,飞马直到主将身前:“将军。”将那人放倒在地。

韩月杀眄视下方,好似天神睥睨凡尘:“何人?”

沉沉的发问好似千斤巨石,浓烈的压迫感让那人半晌才抬起身来:“小人沈约,乃是韶州州宰,奉韶州太守潘世宁大人之命,特来乞降。”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和一个红色绣袋,高高捧起。

韩月杀接过二物,打开信封,借着骑卫手中的火把,一目十行快速扫过。突然深眸一沉,嘴角溢出一丝冷笑,看得马下那人心惊胆战。韩月杀收起降书,从绣袋中拿出太守金印,笑意浓浓:“乞降吗?”

沈约咽了口口水,深吸一口气,大声答道:“是!我家大人念及嘉城数万百姓的安危,不顾将来骂名,特此向青国伏波将军请降。”

“念及百姓安危?”韩月杀凝着笑,一字一句地重复,讥讽意味十足。

“是。”沈约腿脚已然发颤,他掩饰性地深深一揖,“请将军成全。”

野风呼啸,旌旗翻扯,发出怖人的怪声。天上没有星月,连山被夜幕掩起,四下悄然,穿心而来的是闷郁的黑暗。一刹那仿佛一甲子,沈约头上已渗出冷汗。

“好。”一个字让他解脱,韶州州宰轻叹一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他弓着身子,谄媚地牵过韩月杀的坐骑,兴奋地向城上摇了摇手:“开城门!迎将军入城!”

嘎,嘎,嘎。吊桥缓落,嘭地一声,外城城门大开。

韩月杀瞥眼看向两侧,韩琦和韩硕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一纵人马踏夜而入。

寒风轻响,似在调笑:请君入瓮?怕是引狼入室吧。

“什么!”手中的馒头落地,一把抓住哨兵的衣襟,“你说韩将军收下了降书,只带了几千亲兵就入城了?!”

“是……”

“投降不好么?”丁浅喝了口水,不解地看过来,“要再打下去,军医们明天都别睡了。”

望着远处忙碌的陆明等人,叹了口气:“嘉城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战不过半日就弃城乞降,这分明有诈!”松开右手,那哨兵直直坐地。一甩衣袖,走向踏雍:“不行,我要进城去看看。”

“行军打仗~”悠扬低沉的声调在暗夜中响起,“云卿自认与竹肃相比,如何?”

微愣,停住脚步,偏头望去。允之头束紫金冠,身系红锦腾蛇披风,美目映着火色,俊美的面庞在篝火的烘托下显出几分神秘。他偏头挑眉,笑得清淡。

“自是不如。”果断地回答,语落心明:既然我都能看出这是诈降,那哥哥自是早有对策了。展眉轻笑,自嘲地摇了摇头,回身坐下。

“秋寒霜重,长夜漫漫。”允之递来一个馒头,“腹中有物才能静等天明。”伸出手接过微硬的面食,皮肤相触的刹那,手背上突然传来一个轻捏。瞪着得偿所愿的偷腥“猫儿”,磨牙低吼:“你!”

瓮城里灯火通明,佳肴美酒置了满桌,一身白袍的潘世宁笑得暖意:“来来来,潘某敬各位将军一杯。”

已摘下银盔的韩月杀端坐上席,昂首视下,并未举杯。一干将领也肃肃而坐,不敢动作。气氛有些尴尬,潘世宁垂下手臂,一脸沮丧:“将军想必是在怀疑潘某的诚心吧。”他低垂双目,偷瞥了一下上座,“其实从将军攻城时起,老夫就如坐针毡,摇摆不定。凝神细想,若是鏖战下去,不但这虎踞龙蟠的名城将毁于一旦,更重要的是城内数万百姓也将受到牵连。”眉目恳切,语调沉沉,“如今我国外戚当权,牝鸡司晨,是到了一洗江山、重振王威的时候!”他抬起头灼灼地看向韩月杀,“思及如此,潘某毅然决定素袍出迎,开门乞降!”

韩月杀轻哼一声,单挑左眉:“开门?”眄视下座,语速危险地放缓,“本帅怎么看见内城城门紧闭?”

“将军。”潘世宁站起身,两手举杯,颔首低道,“天色已晚,若就这样入城,恐惊扰了百姓。待到明日寅时众人初起,潘某定将内城城门打开。若食言,必五雷轰顶。”他瞪大双眼,义正严词地说道,“潘某愿以身为质,让将军安心!”说完,猛地仰首,一杯醇酒滑入喉中。

“好。”韩月杀微微一笑,“潘太守果然是一位心存百姓的父母官,既然太守如此诚心,本帅也不能不领情。”他瞥了瞥案上的佳酿,“只不过本帅曾立下规矩,行军之时涓滴不饮。这酒本帅记在心间,太守的情韩月杀担着了。”

“军令重于山,潘某明白。”他轻轻点头,眯眼一笑“那小作休息该不会犯了军纪吧。”

韩月杀斜睨一眼,眉梢微动:“那,倒不会。”

潘世宁眼中滑过一丝精光,厚唇勾出满一道称心如意的弧度,高举两臂,轻轻地拍了拍掌。丝竹缓起,柔美婉转的乐音在腥风呼啸的山城里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只听一个清脆的琵琶声,灯火跳动处施施然走来一个美人儿。远观之,腰姿好似杨柳袅东风,秀发犹如绿云撩春情。莲步姗姗,摇曳生姿。笋尖般的细指轻轻扬起,秀腕微转,正是丹蔻翻落桃花瓣,调琴抽棉玉芽尖,举手投足束的是燕懒莺慵。看得周围的侍者不禁浑身苏痒,心神荡漾。

感觉到下座紧张的窥视,韩月杀唇畔泛起一丝冷笑:子夜之前,本帅自当奉陪。想着,便微虚双眼,靠在椅背上,装出一副轻松做派。见他冷目微缓,高大的身形略显柔意,潘世宁暗握双拳,喜不自禁:有戏!

伴着越发清脆的琵琶声,那美人从灯火阑珊处走来,众人定睛一瞧:眉似初春柳叶,半藏雨恨云愁;瞳若秋水横波,暗带风情月意;檀口好似含樱叼露,引得蜂狂蝶乱。见此妙人,座下众将竟一时愣怔,铮铮铁汉被这一缕春风撩拨的软起了心肠。潘世宁举起酒杯,蛇目频转打量四下:哼,做了月余和尚,我就不信你们能挡住这美色的诱惑。轻啧嘴,再看去。只见座上那人直勾勾地看向琵琶美人,眼中是藏不住的兴趣。美人半转身子,反弹琵琶。肩膀上的薄衫不期然地滑下,露出白皙浑圆的单肩。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恨绵愁切最撩人心。这一回首竟让潘世宁也看痴了,待他回过神来再看向上座,只见韩月杀深邃的眼中燃起了熊熊欲火。

好!潘世宁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谄笑道:“此女名唤媚云,善音律、最多情,与渊城的梨雪并称琵琶二仙,乃是名动荆国的风月佳人。”他极力控制住微颤的五指,摸了摸光滑的杯盏,“将军若喜欢,春风一度也未尝不可啊。”

韩月杀瞥眼看来,剑眉微皱:“可是……”他扫视下座,倾身低语,“众将在此,本帅怎可独自寻欢。”声调低哑,扼腕叹息。

“这好办!”潘世宁凑过身去,耳语道,“待会儿,潘某就带着列位将军去瓮城走走,再命下人准备足够的饭食送与城外兵士,以求三军同乐。而后将军就可~”蛇眼瞟向抱琴回眸的那个尤物,唇角浮起暧昧的笑意。

韩月杀挑起浓眉,笑在脸上却未至心间。潘世宁若再细心七分,定会发现他左颊上的刀疤渗出的缕缕杀气。

瓮城的暗室里闪着温黄的烛火,昔日藏兵今宵藏美,潘氏小儿倒挺会享受。韩月杀偏身望向身后袅娜生情、顾盼生辉的媚云,星目微沉:若不是考虑到硬攻下去会损失更多兵力,若不是顾及嘉城险峻、取之不易,本帅又岂会顺水推舟、将计就计?待韩硕、韩琦辨清女墙内的机关设置,待三军酒足饭饱、休息妥当,待月上中天、子时一到。再拳打软肋,前后夹击,嘉城又何愁不破?

“将军。”娇莺轻啼,媚云倚身而来,水眸荡漾,“奴为将军更衣。”

韩月杀心中冷笑,抬起两臂,默然不语。媚云垂目上前,一副羞云闭月的模样。她翘起兰花指,极尽温柔地为他解开银甲,食指丹蔻撩人地滑过韩月杀窄瘦的腰际。樱口半启,眉目含情,玉指纤纤似笋尖,她贴过身子,刚要去扯韩月杀玄袍上的衣带,玉腕忽被扣住。“将军?”柳眉轻拢,似有几分委屈。

韩月杀向后退了几步,端坐在床缘上:“姑娘既是妙人,应该明白云雨之事最重风情。”

媚云掩唇一笑,眼波粼粼:“将军真是雅人,那奴恭敬不如从命。”说着拔下头上的雕花步摇,云一緺,玉一梭,欲颦还蹙绣碧螺。烛火摇曳之下,她款款前行,莲一步,衣半落,淡淡衫儿半半罗。韩月杀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深眸半挑,看不出有半分心动。媚云心中暗恼,任你是铁汉硬郎,也逃不出本姑娘的娇娇小掌。想着便褪下了藕色对衿裳,上身只着细纱摸胸,雪乳上殷殷小梅似露非露,朦胧艳色撩人心弦。躲在门外听墙脚的士兵扒着帘缝偷偷望去,不觉心摇目荡,不能禁止,暗想:若能同床一夜,那死了也值啊。只要是个男人都难以抵挡这份艳色,太守这招美人计果然高,实在是高。

他哪知韩月杀自小受双亲影响,耳濡目染那种至死不渝的爱情,对风月场上的一夜欢情是丝毫提不起兴趣。媚云见他两目淡淡不染情欲,心头恼恨便又多了几分。她媚眼一转,缓缓地解开腰间细带,那条紫绡翠纹裙沙沙作响,随着她的移步慢慢地滑落到地上,下身只薄薄的素罗短裈将下身勾勒得线条分明,让门口那人痴得软了手脚。面似芙蓉,身若柳段,柔荑不期然扫过玉峰抚上垂发。媚眼一瞥,径自斜坐到韩月杀的膝上:看你还如何装样!藕臂如水蛇一般缠上韩月杀的颈脖,吐气如兰、缓缓靠近:“将军~”

韩月杀凉凉垂眸,嘴边噙着冷笑,毫不怜香惜玉地重重一揽,媚云低叫一声撞上了他的颈窝。修长的手指抚在雪背上,忽地滑向胸前的一点。“啊~”娇喘一声,动人心魄,只听门口一声闷响,偷窥那人趴在了地上。韩月杀冷冷一瞥,深眸笼起寒意,昂藏的身躯岿然不动。那边,媚云娇软无力地趴在他的宽肩上,红唇兴奋地扬起,水眸藏不住满心得意。娇臀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摩擦着韩月杀的腿侧,正是桃源衔恨,玉颜含愁,莺啼呖呖,燕语喃喃。她伸出舌尖从耳根轻轻滑下颊边,见韩月杀有心纵容,媚目溢出几丝杀意。她樱唇轻启,眼见就要含上薄唇。身体忽然翻转,被重重地摔在了榻上。

“将军!”她半倚身子,秀发垂落,眼角含泪,楚楚动人,“是奴伺候的不好么?”

韩月杀俯身勾起她娇俏可爱的下巴,指间越发加力,痛得她呻吟出声:“将…军……”

“呀~呀~”藏兵洞外传来几声怪叫,薄唇轻扬,无情地开口:“姑娘嘴上的胭脂怕是有些门道吧。”

此言一出,娇容惨白,纤身微颤。扣住下颚的铁指越捏越紧,只不过这次,媚云被心间涌起的浓浓恐惧所掌控,一时忘记了皮肉上的痛楚:好可怕,好可怕的男人。贝齿轻颤,身体像要被那双利眸洞穿,魂魄像是被这鬼刹抽离。

“呀~呀~呀~”又是三声怪叫,韩月杀横眸一睨,放开了手掌,转身穿起了银甲。“快!”媚云跌跌撞撞地爬下床,不顾身体半裸手脚并用地向门外跑去,“事情……”不待她吐出最后两字,身体已被利剑刺穿。

美人唇上英雄冢?君不见名将韩郎,心似铁铸,媚色难侵,一腔柔肠,百转在秦乡。

门外那人一听有异,立刻从地上爬起:“大人!大人!”声嘶力竭地大叫,未及跑出藏兵洞,颈侧就被一只铁臂勾住,只轻轻一响,头颈歪斜,瞪眼气绝。

子夜如歌,秋凉如水。寂静之中忽然响起天摧地塌的嘶吼,“杀!”。瓮城里一道银影,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城外万人狂奔,鼓噪呐喊,青军好似出闸的洪水,气吞八荒地倾入瓮城。

潘世宁非但没等来美人佳信,反倒被山呼海啸般的大喊惊的魂飞魄散。“快,快。”他在亲兵的保护下,逃上瓮城内垣。刚要寻找升降竹篮,却只见黑暗中一人立剑缓缓走来。再定睛一瞧,守城的士兵血肉横飞摊了满地,一纵亲卫护着潘世宁警惕地后退。

“哼,好一个美人计啊。”沉厚的声音震的潘世宁腿脚发软,最后一线生机也被斩断。韩月杀勾起唇角,黑发迎风飘起,刀刻般的五官凝着修罗般的血腥杀气。未待潘世宁喘息,只见银光闪过,血色扬溢。他狼狈地跪倒,匍匐向前:“将军饶命,将军饶命。若将军不杀潘某,潘某愿意让北门的一万士兵放弃反击,拱手相迎!”

“一万?”韩月杀冷冷一笑,剑指城内,只见北方火光四起,喊杀震天,数千骑举着火把穿梭在嘉城城内,列队整齐好似一条火蛇,盘延在东西南北四条大道上。

“嘎、嘎、嘎……”内城千斤顶被缓缓拉起。

“将军!”城内一声大吼,“成武右将军王仲文率飞虎营两万兄弟,迎将军入城!”

只一句,让潘世宁瘫坐在地;只一句,让韩月杀唇畔染上了真心的笑意。

寒风中,飘来一句轻语:“潘太守,本帅不会杀你,因为本帅不想剥夺别人的乐趣。”

张弥《战国记》云:乱世元年八月二十一,嘉城城破,青军速过,军风严谨,不扰城民。但缚太守潘世宁,掷于街上,百姓争相踩踏。不至天明,酷吏丧命。过往者无不手掷其头,足践其尸。恶潘者啖其肉,抽其骨,剥其皮,唾其身。足见民怨之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