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七,近乡情怯。

迎着午后的暖阳,定定地望向天边的那座城,手脚微凉。

“噗!”身下,踏雍不耐烦地打了个响喷。

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挥马鞭,壮胆似的吼道:“驾!”

马踏清风,疾过飞鸟。暖阳照在脸上,却难以渗入肌理。偏过脸,飞逝而过的株株白桦将那段艰辛硬生生钩出心底。记得那一天,河水刺骨,枯叶飘零。再转首,向前望去。只见形似酒爵的酹月矶屹立在江头,似乎在见证那段锥心的回忆。犹忆那一日,漫天血腥,生死别离。

“驾!”一踢马腹,快若流星,将惨淡的景色抛至身后。

灰色的城门沉重的没有半分生气,护城河散发出阵阵恶臭。仰首望去,门楼上的“繁城”二字被灿烂的秋阳反衬得更显沧桑。未至九月,却已是凄凄惨惨的悲秋模样。这,还是我记忆中那个时时处处都洋溢着春色的繁都,还是那一座不适合秋的城市吗?

揪心地疼,记忆中的天上人间已经堕落到地狱的边缘。

“什么人!”守城的士兵大吼。

定睛瞧去,他们穿着赭色军服,是青国士兵!带着几分疑惑翻身下马,从包袱里拿出玉牌递过去,沉声道:“我是从云都来的,韩将军在城内吗?”

方脸士兵接过符令,仔细地看了看,随后躬下身,将玉牌双手捧上:“将军出城了,晚些回来。”有礼的回答不露半丝军情,不错的兵士。

将玉牌收起,微微一笑:“那我就先进城等他。”

方脸向其他人吩咐了几句,转身看向我:“大人,请。”

“多谢。”

“大人,让小的来牵马吧。”方脸走在我身边,刚想要拿过马缰。只见踏雍猛地仰起脖子,龇牙咧嘴地长嘶,惊的他向后一跳:“呵,挺凶的。”

轻轻地拍了拍踏雍的颈侧,笑道:“嗯,这家伙认人的。”安抚地摸了它几下,举目望向四周。绿檐红柱早已斑驳,舞榭歌台已被雨打风吹去,参差十万人家已大多成了残垣断瓦。昔日车水马龙的青龙道如今空空荡荡,偶尔走过的几个人也是一副落魄模样。真是江山易老,物是人非。

这就是我的生地啊,感到入骨的痛。

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位兄弟,才出云都十日,你们已经到了荆国境内,好快啊。”

方脸得意地扬了扬眉:“我们将军治军甚严,说了这次是急行军,咱这些小的可不得带快点跑?不是狗子我吹,真要比起来。”他看了一眼踏雍,“您这匹马都未必是我们的对手。”

“是啊,我是晚你们一天出都的,结果到今天才追上。”笑了笑,继续问道,“不过这繁都是怎么取的?速度也太惊人了吧。”

“嘿!”狗子来劲了,“这繁城可不是取的,而是献的!”

“献的?”

“嗯!都是九殿下的功劳啊。”他的眼中满是兴奋,“以前啊我一直以为那些养在大红墙里的王族一个个全是软脚虾,九殿下才来的时候,兄弟们虽然表面上恭敬,私下里可全不服他。”狗子急道,“前日包围繁城,将军让营中的前幽人唱起家乡歌谣,守城的士兵有些搔动。对方大将当场就杀了几个哭成泪人的士兵,这效果就又没了。”他叹了口气,“就当大伙儿以为这一仗是非打不可之时,九殿下命军中所有会识字的前幽兵写下自己平时吃什么、用什么,原是哪里人。然后将布条绑在箭头上,全都射进城里。”狗子以拳槌手,语调微扬,“没想到半个时辰后从城楼上抛下荆国大将的头颅,守城的士兵反了。哈哈哈,就这样开了大门,放兄弟们进来了。”

闻言轻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人亦然。允之啊,你果然最擅长操弄人心。

“一开始大伙儿还不明白殿下为什么要让他们写平时的吃穿住行。”狗子摇了摇头,“待进了城才发现,守城的兄弟们太苦了,这里的人也太苦了。他们的口粮还不如我们军中的战马,身上的衣服也一个补丁加一个补丁,而荆国的大将却住在前幽王宫里,天天大鱼大肉。怪不得他们看了布条就反了,要是老子,老子早他妈反了!”狗子激动地拍了拍胸脯,“咱将军当场就放出军粮,救济了百姓。那些士兵一个个跪在地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是终于等到蛟城韩家的人了,终于有盼头了。”狗子摊出手,示意我左转,“那时候咱才知道,原来将军他们这个姓氏在繁城里有那么大的影响。”

“嗯。”我轻轻地点了点头,亡国之后百姓应是愈发怀念过往,应是愈发思念爹爹这位振国将军。

“啊,快到了。”狗子指了指玄武道上的一条支路,“就在这个啥青街里。”

“常青街。”握紧拳头,手心里全是汗。

“对对!”狗子挠了挠头,“唉,大人,你怎么知道的。”

全身像是触电,每一块肌肤都在战栗,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抖。眼眶微涩,松开马缰,沉沉走去,一步、两步……

眼神微颤地看着眼前这座宅子,手指轻抖地触了触门口的那个石敢当,泪水终于落下:爹、娘,我回来了。眉姨,我回来了。全叔、竹韵,我回来了。

“怎么和将军一样……”身后传来狗子的低喃。

抑制住鼻腔里的酸气,轻轻地拭了拭眼角,拉住踏雍,向狗子点了点头:“多谢引路。”

“啊,没什么。”他憨厚地笑笑,“将军虽然不在,但是胡子都尉还在府里。”

“胡子都尉?”低低开口。

“呵呵,兄弟们都说习惯了。”狗子不好意思地看看我,“胡子都尉就是韩琦大人,黑面都尉就是韩硕大人。因为他们一个留大胡子,一个天天沉着脸,大伙儿就这样叫开了。”

跃上马,向他点了点头:“嗯,劳烦了。”

马蹄嘚嘚,慢慢地向偏门走去。

“对对,马道就在南边。”身后传来狗子热心的叫声,半晌突然安静,“呃,他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因为这里,抬头看了看破旧的院墙,心头微颤:是我的家啊。

门外有人站岗,递了牌子一路畅行无阻。进了偏门,将踏雍安置在马厩里,跟着侍卫在府里一路疾行。绕过流风亭,只见野草占领了整个院子,枯竹迎风惨栗,发出沙沙的悲鸣。

“请。”侍卫将我引进正厅,“大人且先坐着,属下这就去请都尉。”

“有劳了。”拱了拱手,向外看去。院子里青砖破裂,飞檐倾塌了,檐瓦也脱落了。再看过去,罩满了苔藓的花坛边立着几个破旧的紫泥花盆,里面乱蓬蓬地养了些杂草。心头苦涩,走到老旧的木椅边坐下。再看去,只见山墙斑驳,门窗残破,北墙上长着一片青色的霉苔,无处不荒凉。

叹了口气,抬目望去。红木匾额虽已褪了漆色,但那四个大字依旧震人心魄:正气山河。

“这位是!”门外传来一个爽直的声音。

偏头看去,不由虚起眼睛:正是此人,正是雀儿目送的年轻军官。嘴角慢慢扬起:“在下丰云卿,受韩夫人所托特来送个口信。”

“原来是丰大人。”他走进来,抱拳行礼,“在下是右军参领,姓杨,名奉奇。”他扬眉一笑,“将军去取阳城了,晚些才能回来。不如先告诉在下,待将军回来了,杨某自当禀报。”

“杨参领。”站起身,拱了拱手,“只是韩夫人再三叮咛,此话只能说与将军听,所以……”尴尬地笑笑。

“啊,是在下唐突了。”他有礼地点了点头。

“参领。”一名小兵端着茶站在门外。

“嗯,快上茶。”杨奉武向我摊了摊手,同排而坐,“请。”

小兵低着头碎步上前,将杯子放在桌上,而后犹豫了一下,匆匆将茶盏换了个位置:“大人,请用茶。”

杨奉武拿起白瓷杯,喝了一大口,发出啧嘴声:“嗯,好茶。”

将这一系列小动作看在眼里,表面却装作不知。以袖掩盏,假意呷了口茶暗自吐在衣服上,而后暗自运气将水痕隐去。放下杯盏,对杨奉武微微一笑:“是好茶。”

他眉梢微动,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啊,丰大人,在下这就去为请韩都尉,请稍坐片刻。”随后厉眼看向小兵,“陈大友在这里陪陪大人。”

“是。”

静坐在木椅上,直直地看着站在对面的陈大友。他低着头,时不时向我这里偷瞄一眼。勾起嘴角,绕过面前的这杯,端起杨奉武的那盏,慢慢靠近嘴唇。

“大人!”陈大友叫道。

“嗯?”假装诧异。

“大人拿错茶盏了。”陈大友指了指桌上的杯子,“那才是大人的。”

“喔。”故意拖长语调,心中有数了,换了个茶杯,冲他感激地一笑,“多谢了。”

“不,不用。”

拿着杯盏晃到窗前,背着他佯装喝茶,实际上将水全都倒在了窗下的花架里。大概是迷药吧,姓杨的应该舍不得我死,毕竟还有一句只能对将军说的“密语”啊。不如,将计就计。扶着窗棱,皱紧眉头,手中的茶盏啪地落地。

“大人?”陈大友面容虽急,却掩饰不住眼中的欣喜。

甩了甩头,翻了翻眼睛,向前摇晃了几步,扶着椅子身体慢慢滑落。

“大人?”耳边传来低呼,“大人?”脸上感到几下轻拍,“大人。”声音僵硬了几分,“大人!”腰上被狠踹一脚,闭着眼,不动声色。

脚步急急,渐渐走远。隔着衣服,仍能感觉到地面的寒凉。半晌,一串疾步声,约有三四人。

“哼。”应是杨奉武的声音,小腿被踢了踢,“只能说与将军听?”他的语气颇为不屑,“将军还有没有命听到都是问题!”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有阴谋。屏住呼吸,继续听去。

“参领。”门外传来一个匆匆的脚步声,沙哑的男声。

“回来了,怎么说?”杨奉武语调急切。

“明王的大军已经到了长明县,估计天黑后不久就可到达。”

“好!”杨奉武一拍掌,“小毕你现在就上城楼等着,天黑后在女墙上挂三个灯笼。等到天黑,守兵就看不清城下了。到时候你就下令开门,将明王兵马放进来。”

明王,思索了片刻,朝中和明王有勾结的不就是七殿下凌彻然嘛!引狼入室,而后呢?应该不是夺繁都这么简单吧。

“是。”

“陈大友,陈二友。”杨奉武再次开口,“把他给我绑好了,拖到后院去。”

“是。”

整个人被翻了个个儿,手被紧紧地反绑在身后,腿也被牢牢缠紧。身体悬空,被人一头一脚地抬起来。出了门,向右转,直行,左拐。这,是去明心院的路。半晌,一丝芭蕉香掠过鼻尖。嗯,到了。

“妈的,终于到了。”两人粗鲁地喘气,呀的一声闷响。整个人被重重地放在地上,微痛。两人慢步走出,将门重新锁好。仍然一动不动,房间里隐隐地传来另一人的鼻息,很平稳,像是在熟睡。

“这小子可比大胡子轻多了。”

“可不是,一路都没停下来歇息。”

待两个人渐行渐远,我才慢慢睁开眼。只见布满蛛网的室内有些空荡,墙角躺着一个人。背着身,手脚也皆被捆住。将双手挪到腰际,抽出销魂。只一剑,手上的粗绳便断裂开。转了转手腕,绑的可真紧。再一剑,身体完全自由。将那人翻转过来,定睛一看:“琦叔!”急急地帮他松开手脚,猛摇:“琦叔!琦叔!”

他眉头微皱,幽幽转醒:“呃……”低哼一声,眼睛慢慢睁开,甩了甩头,“你是何人!”忽地睁大眼睛。

“琦叔,是我啊,卿卿。”用女声说道。

“小姐?”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半晌又向后挪了挪,一脸戒备。

从怀里掏出玉牌交给他:“琦叔,家里的奸细暴露了,我怕这里也出事,所以赶到前线来追哥哥,结果一来就碰到了杨奉武。”

“真的是小姐?”他仔仔细细地将我打量一番。

“嗯,我易容了。”偏过头,想了下,笑道,“琦叔可说过要把美髯剪下来送我的,可记得?”

“记得,记得。”韩琦激动地热泪盈眶,“是小姐,是小姐。”

“琦叔,我哥哥和九殿下究竟去哪儿了?杨奉武说他们去取阳城了,可是真的?”

他听了听外面,半晌,低声道:“少将军放出话是去取阳城,实际是夺上陵道去了。”

“上陵道?”迷惑地望着他。

“嗯。”琦叔揉了揉手关节,“上陵道是连接南北的关隘,拿下它就能保证以后粮草的供给,是兵家必争之地。”

“那定有重兵把守了,取之不易啊。”摇了摇头。

“因此少将军制定了佯攻之策,守上陵道的王仲文是远近闻名的孝子,而他年近八旬的老母就住在阳城里。少将军让韩硕带人包围阳城,那王仲文定会分兵增援。”

“而后哥哥就趁机拿下守卫空虚的上陵道。”我情不自禁地拍了拍手,“妙啊,实在是妙。那,九殿下呢?”

“九殿下如今就在阳城里。”

“什么?!”惊讶地看着他,“他怎么自投罗网?”

“昨夜九殿下就乔装去了阳城。”琦叔目露敬意,“殿下说王仲文是一个将才,杀之可惜。而且王将军也是前幽降将,殿下决心说动王家老母,争取将他收入帐下。”

不禁暗赞:好胆识,果非凡人。半晌,微皱眉:“这些军机杨奉武可知道?”

“不知。”琦叔果决地回答,“这等大事只有少将军、九殿下、韩硕和我知道,今日出城时,连士兵都以为是去取阳城。”

“那就好。”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低低说道,“琦叔,这杨奉武暗通雍国明王,打算趁天黑视盲之时偷取繁城。”

“什么?!”琦叔瞪大双眼,气得胡须微颤,“这个兔崽子!怪不得他趁午饭时将我迷倒,原来是为了这个!我去宰了他!”说着,他便要撞门。

耳廓微动,远远的似有脚步声传来。一把拉住他,低语道:“有人来了,见机行动。”

“嗯。”琦叔点了点头,依言坐下,将断绳绕在腿上,两手背后。我靠墙,蜷缩在角落里,闭上双眼。

门锁打开,听脚步门外两人,进来一人。

“哟,这么快就醒了。”杨奉武得意的声音传来。

“兔崽子,你究竟想干什么!”琦叔很是气愤。

杨奉武轻蔑地一笑:“干什么,你不需要知道,快把兵符交出来!”

“呸!”

杨奉武深深地吸了口气:“要不是找不到兵符,老子早就把你宰了,聪明的快点拿出来,老子给你个好死!”

一只眼半睁半闭,看了看背对我而立的杨奉武,再瞥了瞥站在门外的两个士兵,有把握了。

杨奉武将刀架在琦叔的颈上:“老子可有的是折磨人的法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向琦叔递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地转眸。突然,撑地而起,从腰间抽出销魂掷向门外。只听两声闷叫,人影倒地。杨奉武猛地回头,琦叔趁机夺下长刀,形势陡转。

将销魂捡起,一转手腕:“嘤~”剑鸣,微微一笑:“杨参领,多谢你带我来见韩都尉。”

“你!”杨奉武气得鼻头不住轻抖。

“姓杨的,我问你!”琦叔将刀刃贴紧杨奉武的肌肤,有一丝鲜血渗下,“将军待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勾结明王叛国叛君?”

“哼。”杨奉武仰起头,“要杀就杀,废话什么!”

“你!”琦叔两眉倒竖,就要下刀。

“慢!”出声制止,眯起眼,勾起嘴角,“琦叔,此人可是朝廷命官,因由刑狱寺来细细问罪。”把他和雀儿交给洛大人,一定要把七殿下连根拔起。

“是。”琦叔放下刀,弯腰捡起一截断绳。不待琦叔绑缚,我横起销魂,剑光四起。

“啊!”杨奉武瘫倒在地,不住抽搐,“你!你!你不是人!”

笑笑俯视:“只是将你四肢经脉挑断了而已,和你不同。我,不相信绳子。”剑指面门,敛容轻道,“你们要的不是繁城,而是将军的命,可对?”

地上的人停止蠕动,瞠目结舌地望着我,面容似有一丝绝望。

“哼!”撩袍而出,“都尉,将门锁紧了!去捉剩下的老鼠!”

“是!”

第二十一个,冷冷地看着地上尸体。秋风吹来,尽是血腥。“全了?”背手低问。

“是。”琦叔抱拳点头,“杨奉武的亲兵都被杀干净了,其他的都是老夫的人。”

“嗯。”

“小姐。”他低低开口,“要不要派人请将军回来,城里只有一万兵力,怕是守不住啊。”

回首轻笑,转眸看向城楼下:“不用,琦叔今夜我们就以其人知道还治其人之身。”

“小姐的意思是?”

厉眼看向远方:“明王不是想偷取繁城,然后等哥哥回来,再关门围攻嘛。”陈绍你还是那么阴毒,“我们就开门放他进来!”

“小姐,这太冒险了!”琦叔一脸急色。

“我还没说完呢。”细细解释道,“明王千里奔袭而来,若不拿下繁城,那便没了落脚点。如果我们只是一味坚守等候大军前来支援,那明王定会狗急跳墙,尽全力攻城。西雍士兵向来以骠勇著称,而且兵力悬殊太大,恐怕不待哥哥赶回,繁城就会被破。”

“嗯。”他点了点头。

“不若来一招瓮中捉鳖。”我走到角楼里,指了指拉动千斤顶的机械,“今夜我们依照暗号,将灯笼挂起,而后打开城门放明王的先遣部队进来。而后放下千斤顶,将大部队割断在外。”

“大部队在外,那不是还要攻城?”琦叔不解地望着我。

“嗯,所以事先要在城外埋下伏兵。”推开角楼门窗,指向城外的那出白桦林,“在那里事先布下五千兵,让他们带着军鼓号角。待看到城门放下,就使劲地给我吹,给我喊,务必造成大军来袭的假象。而后请琦叔选出一人假扮我哥哥站在城楼上大吼几句,竖起旌旗,用以疑兵。”既然对方想趁月黑风高、目视不明来混水摸鱼,那我就将计就计、让他们自食苦果。

“好计!”琦叔抚掌大笑,“如此一来明王定会以为将军还在城内,是自己中了反间计。”

“嗯。”点了点头,“记住穷寇要追,明王仓皇逃走若不追击,他定会疑惑。一直要将他逐到酹河边,方才可以停歇。”抬首望向渐西的秋阳,低低开口,“时间不多了,请琦叔务必在天黑之前将一切安排妥当。”

“是!”琦叔敛容大吼,“属下遵命!”

冷月斜睨,星汉悄流。远处山野早已灰黯,寒鸦飞入白桦林,低哑的呻吟让人想起了鬼魅的呓语。

女墙上挂着三盏灯笼,惨惨地透出白光,四野寂静。

“都尉!”一名士兵指着不远处晃动的黄点低叫。

“拉城门!”琦叔大声命令道。

“嘎,嘎,嘎……”伴着刺耳的铁链声,厚重的千斤顶缓缓开启,嗯地一声城门打开。

“哒、哒、哒、哒……”“啪、啪、啪……”马蹄声、脚步声由远及近。转眼间,兵临城下。

“琦叔目测一下,大概有多少人?”开口低问。

琦叔虚目望去,倒吸一口凉气:“至少五万人。”

五万对一万,压倒性的优势。屏住呼吸,静等对方行动。雍军没有急急入城,而是按兵不动。黑压压的人马之中隐着一辆华车,想必那就是陈绍的坐驾吧。只见一人一骑走到马车边,过了许久,一个有些尖锐的男声响起:“左蛏队听令!随我入城!”语音似曾相识。

待那队人马靠近了,在残月冷照下,这才看清为首那人:“白子奇。”磨牙吮血,扬起杀意,“琦叔,等城门关下了,你派人将他们逐到内城的北霆门外。”

“北霆门?”琦叔诧异地看向我,“那不是!”

“嗯。”举首望弦月,清辉沁骨寒,“腌制脯醢以奠之。”

“是!”琦叔果决地应声。

悄悄地走下城楼,足下轻点一路向北飞去。

左旋柳林依旧虬枝横立,惨淡的月色映出十里荒凉。这里是内外城间的坟地,这里是爹娘魂归的地方。闭上眼,不忍睹,依照久远的记忆,颤抖地走入林地。像是一步一步走进灵魂中最脆弱的角落,“沙、沙。”凄凄的踏叶声,恍若心碎的声音。

掌心渗出冷汗,身体微颤。近了,近了。慢慢睁开眼睛,只见两株并枝而生的柳树下立着两座紧紧相依的坟茔。起伏的坟包前立着两块白而光滑的石碑,碑下放着几盘果蔬和牲礼,净瓶里插着数枝桂花,那是爹爹最爱的花卉。将脸上的假面取下收入怀中,一步一步走近,身体倏地滑落,指尖轻抚墓碑上的文字,声音微颤:“爹、娘,卿卿来了。”重重地叩首,“女儿不孝,今日才来看你们,请二老恕罪。”再叩,“十年未为爹娘添白烛、奉祭礼,是女儿之过。”三叩,“让二老沉骨异国、饱受风霜,是女儿之错。”缓缓地抬起头,猛地抱住两块石碑,“生养之恩永不忘,今日请二老饮一壶月光,但看女儿杀破狼。”

无叹,无泪,一脸无情。慢慢站起,从腰间抽出销魂,转身离去。风吹过,桂花清如水沉香,月色凉如秋寒霜。

站在官道上,静候脯醢。

“哒哒哒……”跑步声慌乱,马蹄声仓皇。冷眼看去,为首那人一脸惨白,全不似乾州那次的嚣张。

“来者何人?”白子奇举鞭尖叫。

“地狱鬼差。”语落身起,剑指豺狼。

“护驾!护驾!”颤不成声。

蔑然一笑,以气贯剑,销魂声动,音音绕耳。一剑飞过,头颅飞起,横身一扫,将白子奇踢落马下。“来人!来人!”他连滚带爬地向身后跑去。

轻轻落在马前,转腕飞血,剑身银亮。带着微笑,走入包围。忽地瞪大双眼,真气四射,剑走八方,光若游龙。血肉横飞,惨叫四起,无心无念,但有剑。

天教分付与疏狂,气吞残虏战穹苍。

杀!杀!杀!

“杀!”密林里吼声和擂鼓声震天动地。

“主子,我们中计了!”随驾急急大叫。

明王匆匆跳下马车,踩着小侍的手掌跃上马匹,冷冷地看了看旗帜招展、将帅遥立的城楼:“传我帅令,大军撤离!”

“那白军师?”尉官急急问道。

明王不甘心地虚起双眼:“白军师为国捐躯,本王定厚葬之。”一抽马鞭,掉头飞奔,“驾!驾!”

“撤!撤!”校官粗吼,架起的云梯被推倒,雍兵分成三路急急退离。

“杀!”

行至白桦林只听喊声撼地,锣鼓齐鸣。一队骑兵从东南角杀出,黑暗之中看不清来者多少,但从声音判断至少也有近万人。明王暗叫不好,低下头,隐身于军卫之中。

“唰,唰,唰……”一阵箭雨飞过,骑卫纷纷倒下,明王惊的毛发耸起,心中暗恨:凌彻然,都是你害的本王如此狼狈,待我陈绍回去再与你算帐!

天似沉墨,黑云罩地,风动白桦,疑有暗影。

惊,惊,惊。

小跑的步兵不时张望,就怕哪里再杀出伏兵。气不敢喘,脚不敢停,一鼓作气奔行数十里。待到酹河边,刚要停下缓口气。却听身侧又是一阵号角低鸣,怎么又来!从明王领地到繁城,本就不眠不休地疾行了一夜,如今又受到如此惊吓,雍兵个个觉得身负千斤,疲累不堪。

“杀!”马蹄声狂乱,西南风不息。

雍兵丢下辎重,虽腿如灌铅,也不得不再度奔命。

骑马狂奔的明王此时已经金冠半落,束发蓬乱。他低下头,躲过数支冷箭,狠抽马匹:“驾!”

风声鹤唳水滔滔,林暗月残路遥遥。

仓皇奔行数十里,过了酹月矶,追兵渐无。陈绍微疑,勒马回望,只见身后尽是丢盔弃甲的雍兵。他扶了扶金冠,暗自思忖:一路上只见小丛追兵,而且并未一次近战,追而不杀,这不是青军的风格啊。半晌,他猛地瞪大眼睛,两腮微抖:糟,中计了!

明王一挥马鞭,大声吼道:“传我帅令,回击繁城!”

“什么?”“不是才逃出来吗?”“回去送死?!”声声质疑。

“违令者。”明王无情地看向四周,“斩!”

人困马乏的雍军不情不愿地调转阵形,好似一条半死的蟒蛇,显得有些沉重。

“报!”身后插着窄旗的探子狂奔而来,半跪在地,“西北二十里外发现青国大军,人数约有十万!”

“十万!”明王瘫坐在马上,“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

“主上!”“主上!”身边的将官急急开口,“主上,保命要紧!”

明王回过神来,深深地吸了口气,调转马头:“传我帅令,向丰州挺进!”钱乔致,当年本王为你求了个重金侯的头衔,今天该是你投桃报李了!

凉风习习,月到繁城。

“你说什么!”功成归来的韩月杀暴吼一声,看向马下,“她来了?!”

“是。”韩琦骄傲地说道,“此次计退明王,全都是小…不,全都是那位大人的主意。”

“喔~”携新将归来的凌翼然眯起桃花眼,心痒难耐地问道,“她人呢?”

韩琦一脸难色:“大人…大人她……”

“琦叔!”韩月杀急得握紧马缰。

“她让属下将白子奇一众赶到内城的北霆门外,说是要腌制脯醢以奠之。”

“胡闹!”韩月杀一挥马鞭向北驰去。

“驾!”凌翼然勾起嘴角媚然一笑,策马紧跟。

“这……”降将王仲文看着远去的两人,微讶。

“将军。”韩琦向他拱了拱手,“请将军下马休息。”

“好、好、好。”不明所以的王仲文看向远方,半晌恍然大悟:计退五万大军是个将才,也难怪韩将军和九殿下对他如此看重。嗯,看来这次投了明主啊。

提着剑,踏过横斜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向在地上爬行的白子奇。

长风落叶,枯藤残花。西风萧瑟,入骨寒凉,这就是我记忆中的秋夜。

星子坠天,凉露似泪。魄似蛾眉,清辉染血,这就是我记忆中的弦月。

“不…不……不要……”尖声入耳,让我的心越发冰凉。面无表情地拽起他的头发,垂下剑尖,一路拖行。“侠士,你我无冤无仇,求您…求您饶了小的一命吧!”哭音刺耳,用力将他扔到旋柳下。

收起销魂,从地上捡起两枝长枪。冷冷勾起嘴角:“无冤无仇?”声音凉如寒冰。

“是……是……”他颤抖地向后靠去,“在下确实不认识侠士,何谈仇怨呢?”

转眸一笑,将长枪一边一枝插入他的腹侧,气走经脉,硬生生地将他挑起:“不认识?”

白子奇嘴角抽搐,血如泉涌。

用枪将他撑在树上,慢慢靠近:“死之前看清楚点。”

“你……”血液从他的口腔里漫溢而出。

抬头看了看已偏向东边的冷月:又到这一天了。

冷冷睨视:“十年前的今天,白军师可是将我掷于城下啊。”

他猛地瞪大眼睛,五官痛苦地挤成一堆:“是……是……”

冷哼一声,转身离去,并未听到最后的答案。夜半鬼门开,秋到血债还。

报仇了,可是。回望柳林,刺心锥骨:可是……可是……可是……

不,我不要流泪。捂着脸颊,鼻尖弥漫着阵阵腥味:说好了不再在这一天流泪,不再回忆,不再痛苦的。脸颊微凉,手掌浸湿,狠狠地抹着脸颊:说好了不再用泪水诉说哀伤,说好了一定要变的坚强。

不哭,不哭,不要再哭了。泪却似酹河水,拭过千行又万行。心底越发的焦躁,越发的激狂,索性放下双手,望月嘶吼:“啊!”

“啊!”

惨唳入云,闻之心碎。

“卿卿!”韩月杀从马背上翻下,踏着延绵百米的尸体,向远处冲去。

身后的凌翼然看着血流成河的荒郊野岭,眉梢微动,心如锥刺。

柳林边,一个娇弱的身影直直挺立,仰头大喊,声音嘶哑:“啊!”

“卿卿!”韩月杀心疼地抱住她,低哄道,“可以了,可以了。”

“啊!”泪水如瀑,声声不绝。

“可以了,可以了。”韩月杀语带哽咽,两眼微红。

“啊……”力尽而倒,凄音断肠。

“可以了,可以了。”韩月杀将她打横抱起,柔情说道,“睡吧卿卿,睡吧。”怀中这人缓缓地闭上双眼,一滴清泪从眼角滑下。

“竹肃……”凌翼然轻轻开口,生怕惊醒了佳人,“这……”一向成竹在胸、料事如神的九殿下第一次面露迟疑。

韩月杀仰首望向那钩残月,缓缓开口:“今天是八月初八。”

凌翼然美目含忧,望着沉睡的月下,满心疼惜:“是忌日。”

韩月杀抱紧怀中人,语调微颤:“亦是生日。”

九殿下瞪大双目,定在原地: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