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国,位于在神鲲大陆的东隅,方圆约三万里。从地图上看,原先青国颇似一个月牙铲。而在夺了前幽东南四州之后,国土将像一把利斧,直直地插向比邻的三国。而“斧把”之处就为蝶翼大陆的东南半岛,以海运而闻名各国的洋洲。单从畝积而言,青国是仅次于梁国的第二大国。物产丰富、河川遍及,农牧发达、商业繁茂,可是却始终在周围各国的制衡制肘之下,从未称霸。

身著一袭深色男装,靠坐在照桓楼的雅间里。季夏六月,南风吹白沙,喘日气成霞。举目望去,街道之中遍植泡桐,烂漫的桐花恣意怒放,像一片紫云笼在楼阁殿宇之间。轻嗅着甜甜的花香,不自觉地扬起嘴角。云都,云从龙,风从虎。这座城池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真是一个绝佳的聚势之所。不似地处山地高原的荆国别具风味的低矮屋舍,地势平坦的青国处处可见三层楼宇。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檐角走兽,紫铃红瓦。

“小姐。”耳边传来一个轻轻的呼唤。偏过头去,笑眯眯地看着身边一脸稚气的书僮:“怎么?”

这个跟了我半月的小姑娘嘟了嘟嘴,拉了拉我的衣角:“小姐,回去吧,太阳都快落山了。”

懒懒地靠着窗子,举起两指敲了敲桌面:“可是我等的就是夕阳西下啊。”眼眸微转,看向楼下:“不是雀儿说得嘛,这照桓楼最美的便是月上东山之时。既然来了,就没道理错过这道独特的风景。”

雀儿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低喃道:“让你多嘴,让你多嘴。”

这个纯真可爱的小姑娘真像是一瓢清澈的泉水,澄澄漾漾,让我好喜欢、好羡慕。望着如火的夕阳,幽幽地叹了口气:若是没有经历过那些梦魇,想必我也会这样少年不知愁滋味吧。思至如此,不禁拢眉。

“小姐。”雀儿皱起了微胖的小脸,紧张地看着我,“小姐别叹气了,就算待到半夜,就算回去挨板子,雀儿也会一直陪着小姐的。”她眨了眨单皮眼,“来伺候小姐前,夫人就吩咐了:不管做什么,只要小姐开心就好。若是把小姐弄哭了,雀儿你就洗干净脖子,等着将军的长枪吧。”说着,还摸了摸嫩嫩短短的颈项,“所以啊,小姐你千万别皱眉啊,一皱眉,雀儿脖子上就一阵凉飕飕的。”

看着她挤眉弄眼的滑稽样,我不禁轻笑。

“开闸咯!”楼下传来一个响亮的吆喝。我站起身,立在窗前。只见不远处的水栏上,几名露着半肩、一身黝黑的大汉推着圆磨似的的机械,随着他们肌肉的跳动,栏下的石闸慢慢抬起。被夕阳染成了胭脂色的流水欢腾着、跳跃着一涌而出,为平静了一天的河道带去了一抹鲜活。青国是一个多水的国家,每日负责水利的官吏都会根据水文情况监督工人适时开放水闸。单从这点就可以看出,青国正在走向繁荣。

随着最后一缕夕阳的隐没,天空透着浅浅的青黛色,街道上亮起了点点灯火。楼下的长碧河在一阵激浪之后,又重新回归了宁静。白日里焦躁的鸣蝉,也收敛了尖锐的长调。迎着夏风,声音一扬一顿,含着节拍,发出清脆的乐音。

“客官,菜来了。”

“进来吧!”雀儿冲上前,迫不及待地打开雅间的木门,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盘盘珍馐佳肴。

“雀儿。”拍了拍凳子,“一起吃。”

“呃。”雀儿咽了一口口水,慢慢地摇了摇手,“使不得的,使不得的。”

“使不得?”我一皱眉,哽咽道,“使不得我就哭了噢。”

她皱着包子脸,急急大叫:“别!别!”

“那?”我指了指凳子。

雀儿慢慢走过来,弯下腰用手摸了摸圆凳,细细地打量了我一阵。半晌,咧嘴一笑,啪地坐下:“那雀儿就听小姐的。”

每盘各取一筷尝了尝味,兴致阑阑,撑着手凝神静听。

“荆国虽然国微,但总揽三川源头,又地势高耸、易守难攻。加之荆王正当壮年,且无王侯之患,颇有厚积薄发之势。”

“孟塬兄此言差矣,虽说荆国拥有天时地利,但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文太后把持朝政已过十载,外戚势力超过王权。这本身就是逆天之事,何谈厚积薄发之理?”

有意思,我看着吃得不亦乐乎的雀儿,轻轻问道:“这个照桓楼是文人士子常聚之地吗?”

她急急地咽下口里的食物:“嗯,嗯,听府里的小哥儿说,每到晚上照桓楼都会无偿供应茶水和点心,吸引读书人来这里谈天说地。对了,还有一句诗呢,叫什么来着?”她偏过头,想了想,突然瞪大眼睛:“竹居论天下,照桓汇百家。”

低下身子,好奇地问道:“那官府不管吗?任由他们恣意放言?”

“管?”雀儿眨了眨眼睛,咧开油腻腻的嘴巴,“王上颁布了畅言令,官府非但不管,还支持呢。”

噢?畅言令?有意思,还真想见见这位广纳言路、颇有远见的青王。

“那季书兄有何高见?”

“放眼神鲲,五国之内最有霸者之气的当属雍、青二国。雍国从前代开始就变法中兴,内整其政,外御其务,君臣一心,共武之服。”

“嗯~”“雍国昌盛已逾数十载。”

“观之吾国,自王上登基一来,兴修水利、轻徭薄赋、施以仁政、修缮刑法,可谓一扫陈年迂腐之气,大开清新果决之风。”

听着门外的辩论,一时兴起,站起身在雅间里跺起步。自从来到青国,见到亲人,胸中的忧闷便一扫而空,整个人阳光了许多。心痒难耐,不禁在房内自言自语:“可是,这两国都有致命的弱点啊。”

“呃?”雀儿叼着一块五花肉,诧异地看着我,“什么弱点。”

轻轻一笑,清声说道:“一山不容二虎,你可知雍国有几个王?”

“几个?当然只有一个,雍王!”

“嗯~”摇了摇头,“雍国有两个王,一为继承大宝的雍王,一位战功显赫的明王。当年,雍嗣王死后并未留传位诏书,眼见雍国政权分立,周围三国虎视眈眈。当时的三殿下陈绍不顾家臣反对,顾全大局向二殿下陈炜俯首称臣,这才避免了一场内战。”

“嗯嗯。”雀儿点了点头,“可是这两位可是一对出了名的好兄弟,全天下都知道。”

“好兄弟?最是无情帝王家,哪里有什么好兄弟。”我轻笑一声,直直地看着她,“雀儿,你是没见过明王其人。若见了,你就会明白当年让贤一事纯属他无奈之举。”眯起眼睛,冷冷地看向窗外,“陈绍心机深沉,手段毒辣,为达目的不惜凌虐妇孺。”回想起乾州一役,回想起爹娘惨死,我不禁抓紧桌角,“想来他放弃王位一定不如传言那般轻巧,灭幽夺地,明王军功累累、颇得民心,封地也多是肥沃之土。我若是没猜错,明王实为一只假寐的猛虎。待到时机成熟,必将跃出山涧,直取王位。由此看来,雍国的内战只是延后而已。”

“小姐好聪明!”雀儿崇拜地看着我。

微微一笑,继续说道:“雍国政事可告知世人一个道理。”

“什么?”

半眯眼睛,淡淡说道:“御座这个东西,抢到手的才是最稳固的,别人让的往往都是一张瘸脚椅。”

“啪。”隔壁房间传来一个轻轻的合扇声。

瞥了墙角一眼,心生警惕。

“那我们青国呢。”雀儿急急地问道。

我摇了摇头,不愿再说。“哎呀,有王上的畅言令呢,小姐怕什么?”她撒娇似的拉了拉我的衣袖,“小姐天天窝在家里读书,总要说出来嘛,不然都烂在肚子里,那多不好!”

捱不住她的请求,斟酌了半晌,低声说道:“青国有两大隐患,一为人祸,二为地短。”

雀儿迷惑地看着我,拧紧眉头:“人祸?地短?”

“对。”点了点头,“我问你,当今王上共有几子?”

她低下头,拨了拨手指,半晌答道:“活着的,有十一位殿下。若是加上早夭病故的,共有一十八位王子。”

“十一位。”轻哼一声,“人都是贪心的动物,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王位可是背负着帝位这个终极诱惑的宝贝,因此能触及座脚的王族后嗣都会想要爬上去。按照历史的规律,王位之争往往会出现三足鼎立,而后两方合力斗垮了最强的那个,最后绝杀。按你说的,已经死了七位,也就是说现在已经进入了两强相斗的关键时期。到最后,这十一位顶多剩下四五位。”

“不…不会吧……”雀儿结巴道,一脸质疑。

“还没完呢。”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颊,一字一句地说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握紧拳头,“争位之时,各方压力将统属一个阵营的几位殿下牢牢地捆在一起,当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猛地摊开手,“一旦终尝所愿,外力没了,内部争斗就浮上台面了。私心起,杀气现。到最后,除了座上的那位只会留下一两位兄弟,折断他们的羽翼,而后扔进一个华美的鸟笼。美其名曰:兄慈弟贤,王甚厚之。”

雀儿瞠目结舌地看着我,手中的鸡腿直直落地。

“所以说,为王者需注意子嗣问题,切不可一晌贪欢。”摇了摇手指,调侃到,“一二少寡,三四恰恰,五六足以,莫过七八,九十起乱,逾十倾轧。”

“而当今王上却留下十一位殿下,如此便是人祸。”指了指雀儿的嘴角,笑眯眯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擦拭口水,继续说道,“再说地短,要雄霸天下,三白缺不得。”

“三白?”雀儿乖巧地递来一杯茶。

“嗯,盐、铁、水,三白也。”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先说这盐,听哥哥说,青国虽然靠海,但由于工艺问题,海盐产量远远不够所需。而青国遍布淡水,并没有一块可产纯净井盐的盐田。盐,可是人力之本啊。”慢慢地坐下,“也就是说,青国的人力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再说铁,兵之利器,农之耕具,都是铁制。古书就记载,神鲲东陆少铁多金。这样看来,青国的兵农也是半握在他人手中。”用手指沾了一点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古体的“水”字,“水,生之根本也。源,水之根本也。青国虽然多水,但是赖以生存的赤江之源却在荆国手中。试问,若两国交战,荆国断其上游,青国又将如何?”虚目转眸,冷冷出声,“必,不战而败也。”

“由此观之,青国的国脉根本并不在自己手中,甚危矣。”我叹了口气,“这也就是繁华的青国未能称霸的关键所在吧。”

“啪~啪~啪~”门外传来清脆的掌声。

警惕地眯起眼,粗了粗嗓子:“是谁?”

“我。”婉转悠扬的声线,让人一听便知是他,允之。

低下头,向雀儿挥了挥手。她小跑上前,慢慢地打开门。入眼的便是那个修长优美的人影,凌翼然敲着扇子,举足而入。顿了顿,向身后使了个眼色。六幺点了点头,一把拉过雀儿,快速将门合上。

“唉!干什么!”门外传来雀儿惊恐的声音,“别拉拉扯扯的,小心我揍你!你们要把我家小…”像是被人捂住,只剩下支支吾吾的响声。

叹了口气,扬声道:“雀儿,我们认识,莫怕。”

“噢。”门外应了一声,“捂什么捂,可恶!”

凌翼然神采骏发,脚步带着几分快意,邪媚的眼中藏着几缕兴奋。他轻摇纸扇走到我身边,慢慢坐下:“呵呵~”笑得惑人心魄,真是祸水。“哈哈哈~”声音朗朗,面容甚是惬意。

瞥了他一眼,继续品茶。

手腕忽然被握住,转过眼眸,忿忿地望着他:“放手。”

他眸光微醉,嘴角抹笑:“果然啊,果然。”

果然什么?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动了动腕间,却引来了他越发加力的抓握。心头一恼,从腰间抽出销魂,冷冷地指着他:“放开。”

凌翼然睨视银刃,笑得越发媚惑:“倒不似幼时那么单纯了。”而后灼灼地看着我,“这样最好。”说完,慢慢地松开手指。我飞似的抽腕,斜了他一眼,将销魂收起。

他靠在木椅上,直直地看着我。刚开始,只当他是无聊,不理,喝茶。

一盏之后,还看。冷哼一声,偏头望天。

月似蛾眉,夜色如水。天边明星闪烁漫游,步履轻轻,大地沉睡在夜的怀抱里,它们怕将它惊醒。可是,这里却有一个恼人的,偏偏要将我惊醒。

那道目光越来越灼热,热的我两颊微烫,心头噌起一把火。偏过头,狠狠地瞪着他:“你要如何!”

他低低浅浅地笑开,眼睛像是飞起的桃花。半晌,这人才停止了癫笑,半倾身子,目流异彩:“才几日,性子倒急躁起来了。竹林那次,你可是赢的。”

白了他一眼,站到窗边,不语。

“怎么?就没什么对我说的?”才发现他已经不用本殿自呼了,伸出手,摸了摸沿着墙角里那一路攀沿到窗棱的蔓花。

“啧啧,倒有一样没变。”他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低,“还似幼时那样,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回过头,瞥了一步之遥的他一眼。

“不服气?”凌翼然半靠在窗边,用手指点了点窗棱,“我救了你至亲,你还对我爱理不理。”他摇了摇头,一脸受伤的表情。

闻言一想,心下惭愧。低下头,行了一个大礼:“韩月下谢过九殿下大恩。”

“免礼。”他的声音略显得意,“不过,你该称我允之,不是吗,卿卿。”

想起掬月殿那次主动示好,不禁轻笑,抬起头,从善如流地应道:“允之。”

凌翼然停止了手指的敲击,俊颜愉悦,语调微扬:“嗯~”

脑际滑过一道光亮,敛容直视:“允之,我不管你是想上天,还是想入地。既然你拉上了我哥哥和弄墨,就不容失败,不能伤及他们性命。”

凌翼然挑了挑优美的长眉,幽幽的眼眸让人看不到底:“我不会输。”他从窗棱边摘下一朵桔红色的花朵,半垂眼眸,低低问道:“卿卿,可知这是何花?”

“不知。”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嘴角微微勾起,一抬眼,眸光熠熠:“此花名为凌霄。”

“凌霄?”瞪大眼睛,直直地望着他。果然啊,果然。

他轻笑一声,将那朵灿烂的凌霄放在我手边,低语道:“照桓楼是我的地方,这间雅间,我会给你留着。”诧异回望,他眸光闪闪,眼中露出挥之不去的霸气,“这里唯一可以看到凌霄的地方。”

低眼望去,那株藤蔓蜿蜒盘旋,艳丽的花儿独独开在了这厢。

长碧入云,新月如钩。

允之凌霄,报以春秋。

青空万仞,将相王侯。

且视天下,谁主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