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回府了!将军回府了!”就在我忧心之际,一个穿着上等仆役服的中年男子低着头、弓着腰,在离亭子还有十米远的地方站定,“将军让夫人带着小姐和少爷到抚松堂去。”

“嗯,知道了。”漂亮娘微微颔首,我乖顺地从她腿上滑下。弄墨走上前,帮娘理了理着装。我用小肥手紧紧地握住娘的葱葱玉指,一行人不急不徐地出了亭子,向东走去。

今世的家处处体现出古朴的气息,深褐色的简约长廊,蜿蜿蜒蜒、曲曲幽静。府内种植的树木多半四季常青,远眺院子里的林木,莽莽苍苍,一直伸向天际。回廊的扇形窗内时不时探出一朵朵娇俏的蔷薇,不似牡丹的富贵,不似月季的艳美,不浓不淡、不傲不俗,像极了调匀了的胭脂,像极了我今世的娘亲。

就在我怔怔思索的时候,人已经来到了抚松堂前。肃肃的院落,内敛的装饰,暗色的木漆,这里就是爹的书房,是韩家最机密的地方。

“除了画眉和弄墨,其他人都下去吧。”娘淡淡都出声,一群仆役含着胸、弓着身渐渐退去。

待众人散尽,娘牵着我,带着哥哥,慢步走近屋内。进门前向画眉和弄墨使了一个眼色,两人默默颔首,立在了门边。

“堇色,你来了。”一名身材高大、刚毅俊朗的男子深情地望向我们,他就是我这一世的父亲。幽国的振国将军,韩柏青。爹和娘的感情相当深厚,听弄墨说,两人是在千巧节上一见钟情。而后身居高位的爹爹不顾幽王的反对,毅然将身位富商庶女的娘娶进韩家,立为夫人。十五年来,他们恩爱依旧、相互扶持,爹爹也从未纳过妾侍。韩柏青和苏堇色的爱情俨然成为幽国的一个美丽的传说,这也让有着六国第一战将之称的爹爹,多了一层柔和的魅力。

“柏青,怎么了?”娘微敛柳眉,松开我的手,走上前去。

“箫儿、卿卿,到爹跟前来。”爹爹的脸上有一丝忧愁,伸出手向我和哥哥挥了挥。怎么了?歪着头走到爹爹身前,被他一把抱起。

靠在爹爹宽阔的肩膀上,迷惑地眨了眨眼睛。他跺步来到书案,指着案上的羊皮卷,耐心地说道:“卿卿,这个就是六国的地图。”地图?这还是我五年以来第一次了解这片大陆。“知道是哪六国吗?”爹爹亲切地看着我,认真地问道。

“青、幽、雍,荆、梁、翼。”回望他,一板一眼地回答。

“嗯,你娘教的很好啊。”说着,爹爹温和地笑了,柔柔地看了看娘。两人又开始眉目传情了,我虚着眼睛看向哥哥,他也是一脸受不了的表情。再看,再看会腻死人的!

在爹的怀里扭了扭,成功地将他的注意力转移过来。“我们幽国便在最南端。”爹指了指地图的最下方的一个鞋形的国家,“就像卿卿看到的,幽国有三个邻国,一个是处于五国中心的荆国。”爹爹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地图中间那个最小的圆圈,“一个是西面的雍国,另一个就是处于我们东面的青国。”除了这四国之外,地图的最北端有着另外两个大国:处于雍国之北、荆国西北的梁国,以及南疆与青荆接壤的翼国。

暗暗记住地图上的分布,抬起头疑惑地看向爹爹,为什么在今天向我讲授地理?“卿卿,爹爹很快就要离开家奔赴边境了。”此言一出,娘和哥哥均是大惊。

“爹,要打仗了吗?”哥哥上前一步,紧紧盯着爹爹的眼睛。娘轻皱眉头,面露愁色:“又是与青国交战?”在我三岁那年,爹曾经出征过,那次一走便是半年。那六个月,娘天天愁眉不展,外面有一点风吹草动便会让她心乱不已。那次战争是以幽国大胜、青国割地赔款并附送质子而告终。青幽之战后,爹的威名更是威震六国,一时间幽国成为南边霸主。

“此次是对雍作战。”爹爹抱着我坐在案牍前,用手指着雍、荆、幽三国交界处,“雍王因不满荆国供奉的岁币过少,所以出兵伐荆。而荆国钱太后派出特使来到我国要求帮助。王上不顾我们的反对,毅然派我们韩家军前去助荆伐雍。”

“那,此次会去多久?”娘紧盯着爹爹,忧虑地出声,“有取胜的把握吗?”

“不知道。”爹幽幽地叹了口气,“一切的消息都是荆国特使传来的,我国并没有得到详细的军情报告。”

“爹,请让箫儿同行。”哥哥突然跪在地上,坚定地看着爹爹,“箫儿已过十四,练习武艺、学习兵法已有十年,箫儿愿上阵杀敌,为爹爹分忧。”

“箫儿!不准胡闹!”娘快步上前,要将哥哥拉起。

“堇色。”爹一抬手阻止了娘的动作,低下头认真地看着哥哥,“前线大战可不像你在书上看得那么简单,敌人的搏杀也不会像是你那些教习师傅那样留情,你可知晓?”

“箫儿知道,箫儿愿往。”哥哥重重地颔首,弓手相应。

“好,此次,箫儿就随我出战。”爹欣慰地点了点头,拍了拍哥哥的肩膀。

“柏青!”娘惊叫一声,眼中是满满的不舍。

“堇色,身为我韩家男儿,为国效力便是使命。”爹爹一扫刚才的柔情,目光灼灼地看向娘亲,“我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刀染鲜血,出入战场不下十次。箫儿已经长大,不再是你羽翼下的雏鸟,是鹰就应该接受风雨的洗礼。”说完,目光低垂,不舍地看着我:“倒是卿卿,爹爹不能陪你过今年的诞辰了。”说着拿过书案上的一个红色的丝绢,放在我掌心:“这个是爹爹为你准备的礼物,只能提前送给卿卿了。”

小心地掀开绢布,里面躺着的是一块细腻润泽的羊脂白玉,龙眼般大小的圆玉上刻着一朵曼陀罗,妖娆的花瓣层层叠叠、缱绻有情。“这是从海那边流传过来的一块美玉,上面的这种花据说是天上开的神花,白色的神花代表着幸福。爹爹希望卿卿能一辈子顺利,所以将这枚白玉作为礼物送给你。”说完将它挂在我的脖子上,细细地为我调整红色的绳子。

爹爹啊,这是传说中的彼岸花。上一世死后,我漫步在地府的三途河边,看到了黄泉路上蜿漫地开满了红色的曼殊沙花。冶艳的如同鲜血,妖娆的如同火焰,在灰白色的幽冥之路上显得那么的灿烂,灿烂的让人眷恋,眷恋的让人哀伤,哀伤的让人绝望。

“柏青,什么时候……”娘咬着下唇,嚅嚅开口,一脸隐忍的忧虑。

“明天。”爹爹将我从膝上放下,慢慢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娘亲,“明天就要启程,而在我走后,你和卿卿就要迁到宫里,暂时居住。”

“怎么那么快?还有为什么……”娘显得越发焦急。爹爹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柔荑:“这都是王的旨意。”

“启程那么早也就罢了,为什么娘和妹妹要进宫居住?王上分明就是不信任爹爹,拿娘和妹妹做人质。”哥哥忿忿地开口,不满之情油然而生。

“箫儿!”爹严厉地看着他,哥哥霎时闭嘴。“不管被如何质疑,只要我们一片忠心、无愧天地,王上自然会善待你的母亲和妹妹。”说完,爹爹柔柔地将我的手放入娘的掌心:“卿卿快随你娘去收拾行李,准备明天进宫,我和你哥哥还有事商议。”

“嗯。”心中惴惴不安,乖巧地点头答应。随着娘走出大门,画眉和弄墨自动跟在身后。娘,一路无语,眉间若蹙,轻愁拂面。待走进赏心阁,步入我的睡房,娘亲便打开衣柜,开始整理。我老实地靠在弄墨身侧,暗自思量:这就是功高盖主的后遗症吧,但愿爹爹不是那岳飞,幽王不是那赵构。

一声低低的呜咽声将我从沉思中唤醒。“夫人,怎么了?”画眉赶忙上前扶住母亲颤抖的身体:“夫人……”

娘扶着画眉的手臂,慢慢走到圆桌前坐下。那朦胧的泪眼中,愁思凝成了水,一滴一滴染在粉色的绢帕上,染得绢色变猩红,愁得长颦减翠色。我心中酸涩,慢慢走了过去。拉起娘的柔荑,低低地说:“娘,卿卿会一直陪着你,爹爹和哥哥一定会得胜而归。”每一次,娘都会在爹爹看不到的地方暗自垂泣,柔弱的让人心怜,坚强的让人疼惜。

娘亲擦了擦眼角的泪滴,将我抱在怀里,手上越发的加力:“卿卿,卿卿。”

“嗯,卿卿在这里。”低低地回应。娘,我在这里,请娘和我一起,互相依偎,等待他们得胜的消息。

夜里,夏雨突至,水晶帘动微风起。绕过睡在外侧的弄墨,套着鞋子走到窗边,看着院外随风轻颤的斑竹,握着颈间的白玉,久久站立:爹、娘、哥哥,你们是我今生的至亲。即使身逢乱世,、处在险境,也你们请不要放弃。不放弃,便是胜利。

一声惊雷乍起,狂风大作,苦雨倾盆。窗上蒙着的绫绡染上了水色,屋内显得越发阴暗。**传来弄墨翻身的响动,踮着脚、快步移至床边,掀开蚊帐,手脚并用地爬进里侧。躺在那里感觉到弄墨柔柔的轻拍,闭上眼睛,渐渐睡去。

天蒙蒙亮,我便猛然惊醒、匆匆穿衣,看着一夜风雨后狼狈的院落,心中凉意蔓延。待弄墨为我扎好小辨,额间点上朱砂,变飞一般向门外跑去。

“爹爹!哥哥!”倚着朱门,看向府外,两人正骑在骏马上和娘亲依依惜别。

爹爹微笑着望向我,点了点头:“卿卿,要听你娘的话,待你生辰之后,爹便会凯旋而归。”

“嗯!”重重地点了点头,满怀信心地看着峻伟不凡的爹爹。

“我不在家的时候,妹妹可千万不要贪吃哦。不然等我回来了,可抱不动你。”一身红色战袍的哥哥在朦胧的晨曦中显得格外俊美,他拉着缰绳,回头笑道,满脸的轻松惬意。

“哥哥要多吃点,别在外面瘦了,回来抱不动,还怪卿卿!”撒开腿,跑到他的马前,扬起下巴,嗲嗲地回应。

身著戎装的两人,在母亲的不舍中,在我依依的挥别中,骑着马融进了薄薄的晨雾。前途茫茫,路在何方?

多年以后,这凄凄离离的一幕仍然在我的梦境里若隐若现。

离别,别离。

我情愿那时不让你们离去,情愿忘却了而后的那段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