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无光明地藏王菩萨摩诃萨,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赞叹释迦牟尼佛,能于五浊恶世,现不可思议大智慧神通之力,调伏刚强众生,知苦乐法……”

檀济寺的众位大师在了无主持的带领下,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据恶鬼,引英灵,延请地藏王。我和哥哥穿着麻衣,带着孝布,抱着爹娘的牌位站在灵堂里。昔日朱红色的正气堂被漫天遍地的白绸裹得惨然,历代韩家男儿多半死在了沙场上,本家也独剩我们一支,在今天出殡的日子里,伶仃孤苦,亲眷显得格外稀薄。

只听得一声锣鸣,管家韩全沉厚的声音传来:“辰时正刻到,恭送将军和夫人离家!”辰时相当于早上九点,此时日斜半天,空气清朗,晴云披絮,清秋独凉。面无表情地跟在哥哥身后,小心翼翼地抱着娘亲的牌位,出了灵堂,踏着遍地菊瓣,迎着漫天白纸,一步一痛地走向正门。

暗色的赦造振国将军府正门上,两边一色绰灯,萧索的冷风中歪斜飞立,好不凄凉。白汪汪着孝的家丁侍女侍立两旁,哭声凄凉,情意拳拳。近了大门,只听锣鼓齐奏,哀音四起。

“啪!”哥哥将丧盆摔碎在门前,送殡队伍就此启程。

韩琦、韩硕领着三十二名将士,肩挑粗杠,抬着爹爹和娘亲的灵柩,踏着沉重的军步,走在我们身后。那檀麝木棺里并没有爹和娘的尸首,只是两副空椁,里面只有两件衣裳。队首,哥哥头顶铭旌,手持白幡,怀抱爹爹的牌位在前领路。管家韩全引着几个年轻侍从,拿着白纸剪穗糊成的哭丧棒和雪柳走在队伍两侧。在我的身旁,画眉和弄墨披着青丝,带着素花,抱着焰食罐子,一路哽咽,泣不成声。檀济寺的僧众跟在棺椁之后,一路唱念接引诸咒。剩下的家丁仆从抱着纸糊的冥器花圈,举着肃静回避牌,端着金执事、功名牌,敲着开路锣走在最末端。

只听得铁甲声声,脚步阵阵,回头一看。韩家将士披麻带孝,军容整齐地跟在短短的送殡队伍之后。“将军好走!”沉厚洪亮的声音震彻天地,他们手持枪戟殳矛,白色的综穗迎风飘舞。没有王公贵族大葬的十里长队,没有公卿贵胄出殡的奢华金迷,爹和娘的送葬行列显得朴素而庄严。

待出了常青街,平时熙熙攘攘的玄武道肃肃穆穆。惊见道路两旁百姓躬身行礼,让出主街。

“韩将军,一路好走!”“将军保重!”“我们该怎么办啊,呜~”“荆雍虎狼,幽国危矣!”

一声声或是悲痛,或是惊恐的呼喊,生生地刺在我们心头。百姓是最可爱,也是最自私的一群人。爹爹像是他们心中的支柱,在时崇拜,去时恐慌。一代名将忠骨枯,赢得身前身后名。可是作为儿女的我们,情愿不要这个名,情愿不要这声哭,只愿父母双全,只愿至亲康健。

走上浮云桥,据说这是爹娘初见的地方。桥下烟水潺潺,河上点点乌篷,天水碧,染得繁都失颜色。烟水两岸,碧树凋余,株株红枫恰似一把一把炽热的火炬,燃尽了这一秋残景。

队伍里纸钱翁,一挥右臂,方孔白纸像是节日里的礼花直冲上天,飞起五六丈高,随后洋洋洒洒,像柳絮白雪,飘飘荡荡。

“将军和夫人过河了!”韩全一声唱和,凄凉的声音动彻两岸。

铜钱撒地,丁丁作响。“爹、娘,过河了!”我和哥哥齐声大叫,眼眶酸涩,心肺纠痛。

过了浮云桥,在桥尾的凉亭处,只见白棚搭立,宴席张设。一名身著素服的清秀书生站在那里,待走近了,才认出此人便是掬月殿里那个不屑逢迎的年轻官员。

“停!”管家扬声通传,队伍停在了桥下。

“少将军。”此人拱手行礼,“在下是太仆寺卿洛寅,今天特来为将军和夫人送行。”

“原来是洛大人,月箫曾听得父亲说起,太仆寺卿虽然年轻,却是肱骨之臣,其人可敬。”哥哥抱着爹爹的牌位,微微躬身,“请恕我和妹妹都是重孝在身,不便行礼。”

“少将军客气了。”洛寅一持手,邀我和哥哥将爹娘的牌位放在白棚高案之上,他手拿三根香,一撩长袍,跪在蒲团之上。

“大人,这是后辈大礼,不可乱跪。”韩全匆匆提醒道。

洛寅一挥手,制止了周围人的阻拦。恭敬地俯下身去,停了半晌,方才起身,低首含胸将香插入铜炉内。随后,他拿起案上的白瓷杯,持着袖口,慢慢地将黄酒洒在地上:“将军忠节,英魂铮铮,泣鬼神。夫人贞烈,芳魂一缕,归天宫。”

一阵风起,吹得棚上白花纷飞,吹得挽联呼呼翻动。只见白色的幡布上写着瘦劲有力的十几个大字,上联是:万里红枫凝血泪,下联是:一溪烟水作哀声。

捧下爹娘的灵位,辞别了洛大人,送殡的队伍启程向前。穿过了十里铺,转到了绣画坊。只见昔日人声鼎沸、车来车往的聚福楼、天乐堂,以及街道两侧的客栈、茶馆,纷纷挂起了白幡,坊间一片萧索肃穆。楼阁之上,客人们倚栏相望,面色凝重。

“将军和夫人转弯咯!”韩全按例在街口转角处唱和一声,引魂向前。

白色的纸钱高高抛洒,铜钱飞起清脆落地。我和哥哥大声应呵:“爹、娘过街了!”

出了坊,在白虎道和玄武道的交叉处,第二个白棚立在那里。祭奠的人却让我吃了一惊,竟然是青国的质子,那位风华绝代的凌翼然。只见他身著白色蟒袍,头戴银冠,那双桃花眼没了那晚的媚色,谨然地看着我和哥哥。

“停!”队伍又一次停下。

凌翼然眉间轻拢,一脸黯然:“本殿是青国的九王子凌翼然,今天特来送将军和夫人西去。”

哥哥闻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低下头含疑地看了我一眼,我轻轻地点了点头,证明了凌翼然的身份。

“殿下亲自前来,月箫不甚惶恐。”哥哥说着便拉着我想要行跪拜礼。双膝还未着地,一双白净的手便将我们扶起。哥哥诧异地看了看比他矮小许多的凌翼然,怔怔地站了起来。

“少将军和小姐何须多礼。”凌翼然一脸成熟,语气哀痛,“本殿一直久仰韩将军英名,早就想登门拜访。怎奈身份特殊,幽王迟迟不允。”他长叹一口气,眼中带愁:“千巧节在掬月殿,看到夫人和小姐的窘境,心中惴惴,隐隐不安。怎知,荆雍竟然使出这般奸计,将军忠肝义胆让本殿长嗟不已。”

“我娘和妹妹的窘境?”哥哥紧锁眉头,低下头,含疑地看着我,“卿卿。”

凌翼然是有心,还是无意?我忖度着他的心思,他一脸稚色,孩子气地长吁短叹,让人看不出真意。也许是我多心了吧,叹了一口气,拉了拉哥哥的衣襟:“待丧葬结束,卿卿自会一一解释。”

哥哥皱着眉,点了点头,带着我将爹娘的牌位放在案上。

“殿下,就由下官来主祭代奠吧。”一名青衣男子拱着手,低低出声。

“章放,你还不够资格!”凌翼然冷冷地训斥那人,“本殿要亲自祭拜,还不退下!”

“是。”

“殿下尊贵,毋须如此。”哥哥出言劝解道。

凌翼然举起右臂,目光恳然:“将军生前,本殿无缘一见。今日路祭,就让本殿圆了心愿吧。”

说着焚了三根香,恭恭敬敬地对着爹娘的牌位鞠了三躬。随后拿起酒杯,一挥臂,黄酒随风扬起:“英烈徇名,将军重气;宁为兰摧玉折,不为瓦砾长存。”

三杯祭酒之后,他命人抬起白幡,只见那对挽联上写着:

千秋江水千秋月,世世称奇。

古来沙场古来军,个个含冤。

眼睛猛然瞪大,联首联尾合起来,不正是“千古奇冤”吗?他在暗示什么?他又知道多少?抬起头,只见哥哥浓眉紧锁,脸上的疤痕微微颤抖。他请下了爹娘的牌位,长舒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凌翼然:“月箫谢过殿下的路祭,谢过殿下的提点。”

“少将军保重,小姐保重。”凌翼然微微颔首,眼中流彩。

白虎道行来,一路白棚高搭,祭奠的人既有王公大臣,又有富贾豪商。挽联也是层出不穷,但是远没有凌翼然那副来得震撼。

满怀心事,气息沉重,一路白纸飞起,一行惨惨心伤。待出了北霆门,走到通往祖坟的官道。就在道口那片虬枝横立的左旋柳林边,我看到了最排斥的那个白棚。华丽的纸扎,金银纸帛层叠,其中有喷钱兽、金童玉女,有金山银山、文房四宝、绸缎衣料、古玩、花盆,还有宴席和戏剧、厨子、老妈子、使唤丫头、使唤小子。奠棚之上挂着一个代表幽王的黄色伏虎,棚下立了数十名官员,统一的穿着朝服,皱着脸,挤着眉毛,滑稽透顶。

“韩世侄。”打首的中年男子假意地叹了口气,很是虚浮,“本相奉王上的旨意,特地领了几位官员前来吊唁。”

哥哥躬了躬身,没有搭话。

“将军阵亡的消息传来,王上是三天没有合眼,每每上朝,嗟叹不已。”哼,这是在为幽王说好话吗?我爹爹娘亲离世,你不表哀痛,反而说起了王上的苦,王上的痛,真是荒唐,真是虚伪!

“钱丞相。”哥哥将爹娘的牌位放在雕花八仙案上,弓了弓手,“月箫了解了王上的心意,只是还有一事迷惑在心,不得其解,望丞相给于解答。”

这位丞相一摸下巴,眯起眼睛,像极了一条毒蛇:“世侄请讲。”

“月箫想知道,本应身处王宫深院的娘亲和妹妹为何出现在战场?月箫还想知道,为何娘和妹妹失踪的消息久久没有传到前线?”哥哥语气咄咄,目光冷然。

“这个。”钱丞相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夫人和小姐是在上香的途中被劫的,檀济寺背靠荣山。禁军将领一时大意,没有派兵驻守,这才让贼人有了可趁之机。那些失职的禁军都尉已经一一下狱,王上喝令大理寺彻查此事。”随后又面带愧疚,继续说道:“夫人小姐被劫之后,我妹妹甚是自责,毕竟是和她一起出行才遭此劫难。我妹妹和姐姐为此吃了一个月的素,为夫人和小姐祈福。”

姐姐和妹妹,难道他是淑妃和幽后的兄弟?愤愤地盯着他,好一个祈福,此次遭劫就是你家搭得手,就是你那个好妹妹命人下得药,你们还好意思栽赃给禁军统领!

“至于为何没有将此事告知前线的将军,那也是不得已的事啊。”钱丞相长吁短叹,好不无奈,“夫人和小姐失踪后,王上命令各州州牧严加搜索。怎知贼人太过狡猾,始终没有线索。彼时又值大战前夕,王上怕消息传到前线会乱了将军的心智,毁了三军的气势。逼不得已,只好瞒下。”

哼,好一个逼不得已啊,实际上幽王是怕爹爹和哥哥一怒之下,拍马回国,难以给他争脸吧。真是一个好大喜功的昏君!

哥哥牵着我的手,掌中愈发加力。右颊上的刀疤冷硬非常,双目流火,身体僵直。

钱丞相领着一帮佞臣有模有样地行了礼,祭了酒,烧了纸。哥哥大步上前,抱了爹娘的灵位,不愿多留,带着我们,转身便走。

“唉!韩世侄!”只听身后钱丞相一声疾呼,队伍再次停下。

“韩世侄,王上还交待了一件事情。”钱丞相的眼中闪着急切的光芒。

“何事?”哥哥冷冷地应声。

他虚着眼睛,嘴角微扬,凉凉地看了看送殡队伍之后的白甲将士:“请世侄在五日之内将韩家军的帅印交出。”

“什么!”哥哥怒吼一声,双目瞪圆。

“王上念世侄你年纪尚幼,恐难以扛此重任。故命你交出帅印,由虎啸将军刘忠义暂时保管。”钱相带着得意的神色看向怒气冲冲的哥哥,“这,可是王令,望世侄不要冲动。”冷笑一声,看了看我们怀中的牌位:“本相完成了王上交代的任务,这就告辞了。”说完,一甩衣袖,领着众官上了轿子,只剩下路边那座华丽的奠棚。

抬起头,虚着眼,看向棚内白幡上挽联:

君恩似海

臣节如山

哥哥抱紧爹爹的牌位,挺立在秋阳之下,俊逸的脸庞微微颤抖,那道疤痕显得有些狰狞。

“管家伯伯,可有笔墨?”我看了看韩全,淡淡出声。

“回小姐的话,没有带来,是韩全疏忽了。”

“没关系。”我摇了摇手,撇下一根树枝,沾了沾盆里的黑灰。踮起脚,在白幡上添了两个字。

回头看了看了然的哥哥,目光淡淡,扬起稚嫩的声音:“起了,送我爹娘,回故乡!”

丧乐再次奏起,金锣咚咚作响。仰起头,望着冲天的白纸钱,我心中冷然:

君恩似海乎?

臣节如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