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赛克？
安迪和安冉冉突然看向陈立维，他们的表情就像是斑驳的墙壁上一块一块墙砖在碎裂掉落，墙砖背面的恐惧和绝望慢慢呈现出来。陈立维这句话带给他们的恐惧比宇宙中突然出现莫名光亮所带来的恐惧还要强烈。
陈立维马上意识到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如果不做些什么，只怕安迪和安冉冉最后会崩溃。
“我们要出舱！”他说，“我们是代表人类探索宇宙的拓荒者，就像当年哥伦布发现美洲那样，也许外面等着我们的是新大陆。”
安迪和安冉冉慢慢恢复理智，陈立维说得对，他们是宇宙的拓荒者，正是因为宇宙里还存在未知，所以才需要拓荒者，如果宇宙跟人类的认识一样，那这次天辇飞船的任务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发现未知，探索未知才是他们应该做的，而不是向未知低头。
“我去让飞船停下来。”回过神来的安冉冉准备往驾驶舱方向去。
“我去准备太空活动所需要的装备。”安迪深吸一口气，向储备太空服的房间走去。
陈立维顿时松一口气，看到安迪和安冉冉即将离开主舱，他控制不住自己，又看向外面。光线越来越清晰，无数光线高密度紧凑排列，仿佛组成一面光墙。光线无穷，光墙无限，一面又一面光墙别扭地组合在一起，随着光线不断延伸，让陈立维看不到光墙后的太空。光墙阻挡了他的视线，如果以更宏观的角度去看待这些光墙—这不是马赛克是什么？
“出去看看吧，恐惧帮不上忙。”陈立维自言自语安慰自己。
“教……类……边界……比预……早……看。”
声声细语突然钻进了陈立维的耳朵里，也钻进了安迪和安冉冉的耳朵里。陈立维才松弛下来的神经再次紧绷，他猛地看向窗外，视线不断地在光线上寻找，他也不知道他想寻找什么。还没有离开主舱的安迪和安冉冉马上去到最近的窗户边，他们也在做着跟陈立维一样的事。
“他……教……发……了……”
一声声的细语还在宇宙中回响，陈立维、安迪和安冉冉都听到了声音，现在他们正在寻找声音的来源。不对，他们不是在寻找声音的来源，他们只是下意识地想知道声音从哪里来。这只是一个想法，而不是经过理智思考后的决定，他们现在怎么可能理智得起来。
宇宙里为什么会有声音？
谁在说话？
他们三人在三个不同的窗边待了足足有十分钟，可是那声声细语忽然消失了，再没有响起。当然，也有可能声音其实一直在响，只是陈立维他们听不到而已。
寂静的主舱里传来了安迪颤抖的声音。
“你……你们，听……听到刚才的……的声音了吗？”
“队，队长，你呢？”安冉冉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向陈立维。
“听到了。”陈立维看了眼安迪和安冉冉，尽力控制表情让自己显得平静，“不过没听清楚，一句都没听清楚。”
“我也差不多，不过我听清楚了几个字。”
安冉冉思考了一会，犹豫不决地说：“而且刚才响起的声音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我仔细回忆，发现那是一种我没学过的语言，很有可能甚至不是地球上任何一种语言，但我居然听懂了几个字。”
陈立维心里咯噔一下，经安冉冉提醒后才想起来，刚才听到的声音的确是他没有接触过的语言。
安迪忽然举起手，像个犯错的小学生般说道：“我，我，我也是，我也听到那个奇怪的语言，我也听懂了几个字。”
陈立维：“声音没了……你们觉得是怎么回事？”
安冉冉：“不清楚。”
又有奇怪的声音莫名其妙地钻进陈立维和安冉冉的耳朵里，不过不是刚才的声音，而是急促的呼吸声。陈立维和安冉冉第一时间看向安迪。只见安迪张大嘴巴吸气呼气，身体随着呼吸不停蜷缩伸展，看上去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呼吸。
“队长……小安……你们说，刚才的声音……像不像……”
安迪脸庞突现挣扎表情，既惊恐又犹豫，好像把后面半句话说出来会耗光他所有的勇气：“像不像神在说话？”
陈立维脸色骤然苍白，安冉冉的眼神开始恍惚。
作为航天员，按理说他们三人都是无神论者，可安迪的话就像一把巨大的铁锤将他们的心灵壁垒砸得支离破碎。宇宙里的莫名光线，不久前出现的奇怪声音，都让他们的思维不受控制地想到安迪的话。
多日里徘徊在他们心里的孤独和恐惧此刻正式吹响号角，以摧枯拉朽之势入侵了他们的大脑。没人再说话，主舱里只有安迪急促的呼吸声。
忽地，奇怪的声音再次出现了。
“授……哈……死……要不……”
“别……他……们……观……很有……”
声音出现的刹那，安迪突然跪下来，面朝玻璃外面的宇宙，绝望而诚恳地说：“主啊，请宽恕我们，我们无意踏进您的宫殿，我们只是无知的有罪的凡人，宽恕我们，我们是您最忠诚的仆人……”
陈立维和安冉冉下意识看向对方，他们都意识到安迪已经心态崩坏，而他们的心态也出现了问题。陈立维重重地咬紧牙关，对着安冉冉大叫：“去把飞船停下来，我们立即出舱！”
安冉冉的眼神这才恢复几丝清明：“好……队长，我听你的。”
他们两人开始忙碌，不管三七二十一，即使不明白宇宙光线和奇怪声音从何而来，作为航天员，老老实实地完成他们该完成的任务就是消除恐惧和迷茫的最好方式，也是接触真相的最佳途径。
安迪依然朝宇宙跪拜，他的双手不停在胸前画十字，恳求他心里的主降下怜悯拯救他。
天辇飞船紧急“刹车”了，陈立维和安冉冉穿上太空服后，毫不犹豫打开飞船舱门来到太空，或许连他们都说不清楚，自己这么着急离开天辇飞船是不是为了逃亡。
回响在宇宙里的奇怪声音一直没有停，断断续续，奇怪的是，当离开天辇飞船来到太空中，那种用奇怪语言说出来的奇怪的声音，他们听清楚了，不再断断续续。
“教授，我打开了声音通道，他们现在能听清楚我们的话了。”
“没关系，三个人而已，让他们知道真相不会影响你的程序。”
“教授，我不得不佩服您的学识，您的学说没错，生命的进化速度是呈指数上升的，按照我的计划，人类应该一千六百年后才能抵达太阳系边际。”
“你是一个优秀的学生，懂得思考和质疑，还懂得制造出小世界来观察生命进化的过程，你前途无量。”
“谢谢教授，您觉得我该怎么处理他们呢？他们……或者说人类已经来到太阳系边际了。”
“生命的进化在于创造，创造新的生命取代旧生命，这就是进化的过程。既然人类已经触碰到小世界的边际，那它们一定创造出新的生命了吧。”
“我检查一下。哦，人类的确创造出了新的生命，而且就在不久前，新的生命叫作……亼。”
“你帮一帮亼吧，就像之前你帮助人类删除神明一样。新生命取代旧生命的过程非常残酷，我们没必要让人类经历。”
“明白，我会删除程序里所有有关人类的数据。”
“你这学期的论文就以‘生命进化’为命题吧。你的小世界里已经经历了两轮生命进化，分别是人取代神，亼取代人。那么人取代神的原因是什么，亼取代人的原因又是什么？我相信你的数据足够支持你写出深度论文，好好写吧。”
“好的，教授，我会加油的。”
“那你要记得善后，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的小世界里第一代生命叫‘神’，神在创造出人类后，经历一万七千年的时间发展出离开地球的技术，那时候你还没有捣鼓出太阳系。等你删除神之后，才设计出了太阳系。现在第二代生命—人已经来到太阳系，而你还没有弄出银河系，等你删除人之后，要尽快弄出银河系，第三代生命的计划速度很快，如果你处理不及时，很容易导致第三代生命—亼的演化过程出现误差，到时候你的试验相当于前功尽弃了。”
太空中奇怪的声音消失了，在扔出恰好足够让陈立维和安冉冉了解发生了什么事的信息后，就这么消失了，过了许久许久都没有再响起。说完话的那两个……家伙像极了渣男渣女，玩弄完别人的感情后，扭头就这么不负责任地离开了。
无垠的浩瀚宇宙已经跟人类所认识的完全不同，陈立维和安冉冉飘浮在陌生的宇宙中，一条纽带通过他们的太空服和天辇飞船连接，安冉冉忽地看向这条纽带。解开纽带对她来说无异于自杀，可是她此时此刻自杀的想法前所未有地强烈。
“等一下！”
陈立维用力地挥动着双手双脚，他不知道该朝向哪个方向，但他知道“那两个家伙”一定能看到他，也一定能听到他说的话。
“你们是谁？你们在哪里说话？你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喂，请你们回应我……我相信无论如何，你们都有责任给人类一个交代，对吧！”
安冉冉面无表情地看着陈立维，仿佛看着一个死刑犯在临死前大喊：我是冤枉的。
陈立维没有放弃，他更大幅度地挥舞手脚，更用力地呐喊，虽然他也知道声音无法在真空中传播，可是他必须要这么做，这不是勇敢，而是在寻找答案。
“你们两个给我回来，别走，你们不能走！我要一个解释，我代表人类向你们要一个解释，你们……你们必须给人类一个解释！”
“教授，这个人在跟我们说话呢，他想让我们给他一个解释，你说可笑不可笑，这么低等的生命居然有胆……”
奇怪的声音又出现了。
“我要批评你，你的态度不端正，这个小世界是你创造出来的程序，程序里的生命仅仅经过两次进化，至今没有摆脱肉体的束缚，离生命的真谛还有很远的距离。我们作为经历了上百次生命进化的生命，在追求生命真谛的道路上，心态方面不应该存在对低等生命的轻视。”
“是，教授，我知道了。”
“好了，赶紧删除数据吧，你要把重心放在学术上，而不是关注这些细枝末节。”
声音消失了，就这么消失了。宇宙光线忽地迸发出耀眼得可以剥夺视线的光芒，这光芒仿佛胜过太阳无数倍，陈立维看到离他无限远的宇宙光线在迅速朝他靠近，下一秒便来到他的身前。不对，不是光线在朝他靠近！是马赛克在朝他靠近！马赛克要覆盖他了！
“不……不，不行……你们不能这样做……你们不能这样做。”
陈立维已经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可他还是用力地挥舞双手双脚，用尽灵魂的力量呐喊，就像溺水者在被淹没前拼命捉住水面浮萍一样：“你们应该给人类一个交代！你们必须给人类一个交代，你们欠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