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原来可以是烫的。

顾琮想。

只一滴, 摔碎在他手背,就让他的心也跟着泛起疼。

偏偏,等顾琮抬头,瞧见的席冶, 仍是那副昳丽却冷淡的眉眼, 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唯独青年深渊般黑沉沉的瞳仁,像是在泉水里浸过, 软软地, 透出两分平日难见的莹润,提醒着他, 对方在逞强。

顾琮忽然便很想抱一下席冶。

事实上,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勇气,顾琮站起身, 弯腰,轻且短促地给了青年一个大大的熊抱, 沉稳道:“你先休息。”

“我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看似镇定又靠谱,实则耳根都红透大半。

走向门边的那几步更是有些同手同脚。

引得席冶没忍住勾唇, 破涕为笑。

原本顾琮以为, 按小石头那个大嗓门,用不了多久, 村民们就得带着锄头镰刀来赶人, 可直到太阳彻底西沉,村里也没闹出什么大动静,再晚些时候,村长甚至特地来给他们送了一盏油灯, 和两块糙面的干粮。

匹夫无罪, 怀璧其罪, 修真界流通的灵石珍贵,对普通人来说却是烫手山芋,正当顾琮纠结着该怎么答谢对方时,儡丝牵动,他手里倏地多了个小东西,硬硬的,硌得慌。

偷偷借着月色一瞧,顾琮才发现,那竟是块碎银子。

成色一般,用来抵饭钱却是恰好。

“点石成金?”艰难送走几番推让的村长,顾琮仔细护着油灯,把它放在离白雀最远的桌边,好奇道。

不置可否,席冶挑了挑眉梢:“想学?”

虽然对钱财暂时没什么太强烈的渴望,但既然席冶开口问了,顾琮便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配合点头。

想起之前青年关于彼此身份的设定,他鬼使神差,又补了句:“先生。”

先生。

席冶满腹的调侃,皆被这两个字堵了回去,顾琮叫得太正经太认真,反倒让他生出几分心虚来。

“骗你的,没有这样的法术。”俗世流传的那些故事,原型大多是障眼法,过不了几天就会露馅。

至于他给顾琮那块,是临时在系统商店换的,货真价实。

独自在识海郁闷的1101:怎么说呢,它觉得自己和系统商店实在太没用了点,每次宿主交换的道具,都是些鸡零狗碎的小玩意。

唯一一颗救命药,不仅是它自己买的,最后还被送了出去。

统生挫败。

“原来修士的储物袋也会装银子。”自动将席冶的小金库理解为流云山藤蔓缴获的战利品,顾琮半点没失望,反而有些庆幸,亏得银子里没灵气,否则肯定要被藤蔓绞成齑粉,那他们此刻,便真要体验次「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简陋,却足够宽敞,顾琮先是把自己的外袍脱掉,铺平,充当新的褥子,然后才慢慢扶着席冶躺好。

精血的亏损需要静心休养,顾琮坐在床边,整晚没合眼,生怕主角受再通过他使出什么伤害席冶的花样。

谁料,那个被青年打进他眉心的阵法,竟比想象中更有效。

一连几天,顾琮都没再收到沈清疏的联络,隐隐遭受窥探的感觉也跟着消失,因得这场意外,席冶每日大半时间都昏昏沉沉地睡着,左右是走走停停四处闲游,清醒的顾琮果断做主,等席冶养好了病再启程。

第三次在门口瞧见一小把山里摘的草药,刚打完水的顾琮拎着木桶,朝矮墙的转角处望了望:

“石头。”

一小片未藏好的衣角动了动,灰扑扑,还打着补丁。

前两回,顾琮怕吓到小孩,一直装没看到,但事不过三,压过恐惧的纯粹善意,他总该当面谢谢人家。

“我已经看到你了,”俯身将草药捡起,顾琮语调缓和,道,“出来吧,腿蹲麻了又要摔跤。”

慢吞吞地,一道瘦瘦小小的身影从矮墙后挪出来。

正是马石头。

眼见那高高大大的英俊少年已经放下木桶,朝自己走来,他条件反射看向对方修长有力的右手,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截坑坑洼洼的枯木。

他有点想逃,偏偏身子不听话,僵在原地,只能任由那古怪的手抬起……

而后,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很温暖,干干净净,带着点皂角的味道,一瞬间,马石头几乎觉得,自己是太慌乱看走了眼,误会了对方。

顾琮却道:“你没看错。”

“谢谢你保护了我和我的先生。”

“我才没有,”黝黑的皮肤下晕开一抹红,马石头梗着脖子,小声,“我就是觉得你当时痛得要命,没准自己就死了。”

村长爷爷去送油灯时他也在,悄悄躲着,怀里还抱着隔壁二丫家的大黄,准备一出事,立马放狗进去咬。

可最后,什么都没发生。

如果这两人真是妖怪,那也绝对是妖怪里最笨的。

小孩子脸皮薄,顾琮亦没和对方争辩,仅是把路上摘的野果,分给男孩两颗。

“你先生,他怎么样?”自小没被谁哄过,马石头接过果子,有点想笑,又绷紧嘴角,“我听村长爷爷说他生病了。”

所以他才会去山里采些常用的草药。

难得有人和自己一样关心席冶,顾琮屈膝,平视对方:“应该还要再睡几日。”

犹豫两秒,马石头捏紧果子,讲出自己的猜测:“是为了救你吗?”

顾琮垂眸:“是为了救我。”

果然,是两个傻乎乎的妖怪。

“那你对他一定很重要,”肩膀愈发放松,马石头人小鬼大地安慰,“我娘也是为了我才落下病根。”

顾琮想都没想:“那不一样。”

“不一样?他不是你先生吗?”眨眨眼,马石头疑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们妖怪都没学过?”

顾琮:……

父。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现在的他,还真是席冶所造。

但他心里却别扭地,不希望席冶是因为这个,才对自己关照有加。

“总之就是不一样,”全然忘记否认男孩口中妖怪的叫法,顾琮也不知自己跟一个小朋友较什么劲,严肃地纠正,“但我确实对他很重要。”

“哦。”

大人的世界太难懂,马石头敷衍地点点头,又道:“那他会好起来吗?”

“当然会,等他醒了,我带你去看他好不好?”再次揉了揉男孩的头,顾琮笑,“知道你这么关心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马石头却抿唇,用力地晃了晃小脑袋瓜。

和面前的阿兄不同,对于那个漂亮的白衣青年,他始终有些犯怵。

可仔细想想,对方好像也从来没伤害过他,只是语气凶,脸色冷,如今更是为了救人,连床都下不了。

于是,没等顾琮再说些什么,马石头便纠结地,自己改了主意:“要是我有空的话。”

顾琮立时笑开:“那就等你有空。”

天色尚早,一大一小凑在一块儿,又聊了许久,马石头才揣着顾琮给他的野果和饼子,例行去村口蹲守。

今年不知出了什么岔子,临近月底,清风派的道长还没来,愿意等在村口的孩子,也越来越少。

然而,像这种小门小派,应当还没资格收到无量剑派的请帖,被主线剧情影响。

心里想着事,顾琮下意识拍了拍衣摆上不存在的灰,拎起水桶,一进院,便看见白衣青年敛袖倚在门边,似笑非笑望着他。

也不知将他和小石头的话听去多少。

但瞧对方的面色,虽离红润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却总算比白纸强了些,晃了晃手里的木桶,顾琮笑:“要洗把脸吗?”

烟火气十足的问话,一点也没有修士的自觉。

偏席冶当真变了条帕子出来,递给对方:“这会儿怎么不叫先生了?”

“担心平白多一位父?”

“咳!”哗啦啦将水倒进木盆,顾琮猛地呛了一声。

抬眼,他正想解释,却见青年凤眸微弯,笑盈盈,摆明是在戏弄他,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顾琮浸湿素帕,洗净,双手送上:“知道了。”

“先生。”

“嗯。”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脸,过了好一会儿,席冶忽道:

“放心,我从来没想过要当你的长辈。”

顾琮的心倏地一跳。

可还没等他细想,青年就抬手,冲他摊开手掌。

顾琮:?

席冶:“我的果子。”

外人都有的东西,他怎么没有?

“咳。”清清喉咙,顾琮闷闷笑了两声。

很奇怪,他居然会觉得一个男人可爱,明明席冶的气质长相,都与软萌无缘,冷冽昳丽,充满进攻性。

……哄孩子的野果,用来哄先生也没差。

一股脑把摘来的野果全部洗完,捧到对方面前,青年却只伸长指尖,挑了最顶端的一颗。

偏他的运气有点差,外表红彤彤的果子,咬下,酸得简直让人掉牙。

“啾叽。”见青年半天没动第二口,不远处的白雀探头探脑,迈着小碎步,扑扇着翅膀想靠近捡漏,却被席冶一个眼神钉住:

【我的。】

顾琮忍笑:“要么还是换……”

话未说完,同一颗果子的另一半,便被青年用细白指尖捏着,投喂般,抵住他的唇:“你才是我的白雀。”

“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