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行看热闹, 内行看门道,单瞧上马的姿势,就足以证明,席冶并非新手。

从短暂的错愕中回神, 陆金偷偷瞄了眼将军的脸色:眉眼平静, 一切如常,好像对方早就知道席公子藏了这么一招。

反观那三王子, 表情再没了最开始的悠哉从容, 嘴角的假笑差点没绷住,目光一错不错, 只差没亲自下场。

看台上的众人在想什么,除了顾琮,席冶皆无暇理会, 这具身体没受过专门的训练,能达到刚刚的效果, 全靠自己对每一块肌肉精准完全的控制,好比现在, 马儿虽安静下来, 他的掌心却已被缰绳磨得通红。

旁边一群约莫刚刚成年的少男少女也在好奇打量这位新的对手,他们中, 有几个早早得到了三王子的暗示, 特意最后选马,留下一匹相对来说脾气最躁的,却没想到,青年一没有滑稽地爬上去, 二没有狼狈地被甩下。

反而还赢得了场外几声惊讶的称赞。

1101亦不解:“干嘛这时候自爆?”

刚刚可汗一直仗着座位稍远装聋作哑, 但若真把顾琮惹火, 对方必定会站出来和稀泥,把一切推到小辈的玩笑上。

如今,没有一点铺垫,实在不是什么掉马的好场合。

【我的人,岂能随便叫人欺负?】不假思索地,席冶回答。

既然三王子想看顾琮、将军府、乃至整个燕朝的笑话,那他就让对方睁大狗眼仔细瞧瞧,到底谁才是蠢货。

今日比的是快马,十余条赛道,并设有相同的障碍,谁先抵达终点,便是谁赢。

越是直白的规则,就越是与运气无缘,旗帜挥下,尘土飞扬,席冶身旁的红袍少年率先冲了出去,其余人紧随其后。

数秒后,赛场上那朵唯一洁白的「云」被落在最末。

正准备扬眉吐气一把的陆金,心瞬间揪了起来:这这这……席公子到底会不会骑马?别是只练了个赏心悦目的花架子,万一被摔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好在,没过几息,像是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节奏,青年的速度逐渐快了起来,而且是越来越快,如冬日席卷的疾风,超过一名又一名的对手。

青丝飞扬,露出青年没有任何遮挡的靡丽面容,他的动作仍旧优雅,缰绳稍稍一提一拽,马儿便听话地四蹄腾空,越过障碍,再稳稳着陆。

举重若轻。

游刃有余。

与青年擦肩而过的瞬间,学过些汉话的红袍少年,脑袋里突然冒出这么两个词来,仿佛瞧见了灌木丛里一朵带刺的野花。

危险又漂亮。

可他到底还记得三王子交给自己的任务,去年他已经赢过一次,今年怎么会当着族人的面,输给一个燕朝来的公子哥?

狠狠地,他扬鞭:“驾!”

“咴——”

被远超正常力道抽疼的马儿嘶鸣一声。

然而,无论他如何提速,与他赛道相邻的青年始终能领先自己半个身位,近在咫尺,偏又遥不可及。

会输的。

这样下去绝对会输的。

或许旁人都觉得,三王子是温和可亲,整个王帐最好说话的那位,但他却清楚,若自己真的弄砸了对方吩咐下来的事,纵然表面被放过,私下里也一定会受罚,说不定还会连累到家人。

思及此,红袍少年咬牙,一手握紧缰绳,一手用最重的力道扬鞭。

“啪!”

皮开肉绽。

被疼痛刺激的马儿仰头,失控般地前冲。

1101又急又气:“他疯了?!”

比赛而已,对方怎么舍得?况且这样,实在太危险了些,很容易最后刹不住闸,整个儿被甩脱。

努力压低身体稳住重心,红袍少年依旧无法自控地左摇右晃,他骑了十几年的马,还是第一次没有任何开心的感觉,仅剩恐慌。

清楚对方再这样下去,没等到终点就会跌落,1101急急唤了声:“宿主!”

席冶本不愿管这种闲事,每个人都该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可一想到顾琮这会儿正在台上看着、想到对方面对此情此景会如何做、想到那句让他哭笑不得的「陛下是个好人」,席冶挑眉,无声啧了下。

于是,在无数或焦急或意外的目光中,一袭白衣的黑发青年幅度极小地调转方向,一边提速,一边向红袍少年的赛道靠拢。

太危险了。

顾琮想。

因受伤发疯的棕马,早已没有理智可言,只知道发泄般地横冲直撞,此时凑过去,一不小心,就会被连带着整个儿顶翻。

然而,此刻的席冶又是那样耀眼,纵然一身素色,也如同灼烈的火,让人无法移开丝毫的注意力,不由得去相信对方。

果然,在场外的阵阵惊呼声中,青年与发疯的棕马慢慢拉近了距离,腰肢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柔软弯折,左腿勾住马背,几乎侧挂在外侧,躲过棕马头部的顶撞,而后,猛地立起,坐直,在两匹马并驾齐驱的刹那,伸手:

【系统!】

“喀。”

一瞬间的身体强化,席冶用力拽过摇摇欲坠的红袍少年,甩到自己的马背上。

受到此等刺激,发疯的棕马终是彻底失了方向,冲出赛道,几秒后,白衣翩飞的青年率先冲破代表终点的红绸,身下的马儿虽气喘了些,却仍在对方的操纵下,稳稳停住。

短暂的静默后,便是一浪又一浪、铺天盖地的欢呼:

草原崇拜强者,更别提对方刚刚救下了他们的儿郎。

偷鸡不成蚀把米,三王子的脸色立时难看得要命,再没法用那副温和的假象遮掩住。

旁边的乌其格则毫无眼力、又或者单纯是想给让自己没法和顾琮比赛的三王子添堵,大口饮尽一壶酒,高呼:“好!”

此话一出,坐在对面的陆金只觉得,三王子的脸简直像抹了一层锅底灰那般发黑,滑稽极了。

至于原本坐在看台上的顾琮,早已没了踪影。

整个人打横趴在颠簸的马背上,红袍少年胃部翻江倒海,却忍住没吐,艰难地偏过头,从下至上,望向救了自己的青年。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居然不知在什么时候哭了,眼前模模糊糊,风一吹,脸上也湿湿凉凉。

没有任何安慰的话语或是笑容,对方左边胳膊别扭地垂着,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偷瞄,冷冷看过来,活像在警告,「哭归哭,别弄脏我的衣服」。

不算客气的态度,却让红袍少年安心极了,鼻音浓重地道了声歉,又说了声谢谢。

顾琮远远瞧着,只觉得此情此景十分碍眼,所幸那红袍少年很快就被其他人七手八脚地抬走,端坐在马上的青年,则一动没动。

大步上前,顾琮抬手,箍住席冶的腰,二话没说,将对方从马背抱下。

双脚落地,席冶偷偷把右手往后藏了藏。

但还是晚了,顾琮早已注意到缰绳上的那抹红,还有青年明显脱臼的左胳膊。

大手握住对方的小臂,他毫无征兆地用力向上一顶,随着咔吧一声脆响,错开的骨头复了位。

低低地,席冶倒吸了口凉气。

顾琮绷着脸:“知道疼了?”

语调虽凶,手上的动作却温柔起来,从怀里掏出张干净帕子,扯过对方被缰绳磨破的手,细细包住。

发疯的棕马被制服,红袍少年也被后面赶上来的同伴紧紧拥住,这其中,很多人没学过汉话,但仍冲到席冶面前,鞠躬,行了草原的礼,叽里咕噜地讲着什么。

顾琮:“他们在说,谢谢你救了他们的朋友。”

顾琮:“把脾气最差的马留给你,是他们错。”

席冶倒不是很在意这些,反正就算道了歉,他也不会大方原谅,刚成年的「小孩子」又怎样,他这具身体也才二十多。

肌肉超负荷使用的副作用愈发强烈,他明明可以忍受这酸痛,却仍靠进顾琮怀里,鼻尖亲昵地在对方颈侧蹭了蹭。

像是撒娇。

顾琮的冷漠再撑不住。

蓦地,他记起最后一次上朝时,燕北临对自己说过的话。

——“席冶是个很危险的人。”

今天发生的事似乎也证明了,对方有很多秘密瞒着他。

可此刻依赖着自己的青年,却显得柔软极了,卷翘的睫毛微合,放松地,把所有的脆弱都暴露给他。

顾琮确切感到了满足。

比赛的结果有目共睹,没等裁判宣布,他就利落勾起青年膝弯,抱起来往外走。

人都伤了,自己与王帐,还有什么面子可讲?

而从顾琮拂袖离席的那一刻,三王子便知道,自己的计划砸了,不仅没看到顾琮和燕朝的笑话鼓舞士气,反而还丢了草原的脸,马背上长大的人,居然用尽手段也没赢过一个瘦弱的公子哥,还叫人家给救了。

简直是最差的结果。

暗暗瞄了眼父汗的神色,三王子正想说些什么补救,未等开口,便听对方失望道:“你,下去吧。”

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三王子张张嘴,却又不敢真正反驳,只得灰溜溜地下了台。

另一边,略有脱力的席冶直接被顾琮抱回了帐篷。

那达慕大会是草原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大部分人都聚集到了庆典上,一路上安静极了,帐篷外亦没了侍女守着,顾琮弯腰将席冶放在铺着毡毯的矮榻上,自顾自翻出了随身携带的伤药,而后,蹲下,脱掉对方的鞋子,又转而向上,勾住对方的腰带。

大腿内侧火辣辣的痛,估计是磨破出了血,担心露馅的席冶下意识用手按住。

“我鼻子很灵。”陈述事实般平淡,顾琮抬头,不容拒绝地,对上青年的眸:

“还是你自己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