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里芬(Curryfin)勋爵:或许我有些自命不凡,但我确实算个角色(笑)。
格里尔(Gryll)小姐:你当然是个角色。或者说,你体内藏着很多角色。
——托马斯·拉夫·皮科克(Thomas LovePeacock),《格里尔·格兰奇》(Gryll Grange)
原型人物与角色扮演
有些人永远不会改变。“喝杯酒的时间总还是有的。”长指甲在《我与长指甲》的结尾处如是说道。他的手里一如往常地拿着酒瓶,毕竟这就是他的本色。亨利·柏格森宣称,这种可预测性恰恰是喜剧的秘诀:“每个喜剧角色都是一种类型。反之,每种类型的相似之处都有几分喜剧性。”当人被简化为物的时候,他就会变得滑稽可笑。这种“物性”被看作是僵化的、惯性的、顽固的事物,那是“机械地套在活人身上的外壳”。在这种模式中,死物代表着无意识,而活物则代表着可变性。根据柏格森的说法,真正的喜剧人物是一种偏执狂,他们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喜剧性。对着这样的人物发出笑声,只是为了纠正他们,以便让他们回归人性。因此,喜剧人物有一种复沓的、荒谬的冲动:他们会变成戏仿自身的形象,因为他们过于忠诚地坚持那些让自己兴奋的事物。
在某些情况下,这种论点似乎非常正确。但我们仍然应该指出,柏格森的理论本身就包含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喜剧性。他反复宣称:“每一个喜剧角色”都是僵化的,但这种宣言自身也是僵化的,它刻板地拒斥着其他的可能性(正如乔治·梅雷迪思曾指出的那样,“在面对未有定论的因果关系时,任何智识层面的辩护,都蕴藏着喜剧的基因。”)。当然,柏格森的路径忽略了“长指甲”等人物那种一知半解、引人发笑的特质。柏格森认为,生活“永远不该重复自身”,但是,在伊塔洛·斯韦沃(Italo Svevo)的小说《泽诺的意识》(Zeno's Conscience, 1923)中,泽诺·科西尼(Zeno Cosini)正确地感知到了重复中的生活,他从自己反复戒烟的尝试中,挖掘出了某种喜剧性。“那是至关重要的最后一支烟。”他潇洒地回忆道。这种“最后一支烟”的程式,不仅仅是另一块镶嵌在活人身上的零件:“人们会摆出一个漂亮的姿态,然后说,
‘我再也不会了’。但是,如果人们真的履行了承诺,那个姿态又将意味着什么呢?只有当你被迫重温誓言的时候,那种姿态才会被赋予意义。”泽诺的姿态是一种美妙的前奏,预示着一场未曾发生的恶斗。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戒了烟,他就放弃了那个享受放弃的自己。这个人物同时扮演着属于自己的双重角色,他知道不同的自我无法完全匹配,他也无法实现自己最完美的预期,但这些想法确实激励着他。不久之后,他就开始在口袋里装进那“倒数第二支烟”——只是为了保险起见。
像泽诺这样的人物,支撑着G. K. 切斯特顿(G. K. Chesterton)的论断。在他看来,幽默中隐藏着一种特定的概念:“怪人沉溺于古怪的行为之中,然后厚颜无耻地表现出来。”所以,这种人物其实是在开自己的玩笑。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认为喜剧的本质是“一种善意的中间状态……假装要表现某些东西,但其实并未表现。与此同时,又要大声说出‘即将表现’的宣言”。这是一种非常有效的观点,它表明喜剧人物不只是无意地、愚蠢地陷入某种重复状态。有时候,他反而会自觉地探索这种状态。他一边陷入困境;一边半开着玩笑;一边倾情表演;一边又讽刺着自己。因此,两种探讨喜剧人物的看法,呈现了某种微妙的冲突,无论是哪种看法都极富“喜剧性”:一种是僵化的、刻板的自我,一种是不同于表面形象的自我。艺术家与作家会被这两种模式同时吸引,他们甚至常常试图结合两者。贝克特的《莫洛伊》(Molloy)为这场辩论提供了喜剧化的贡献:“一个人是什么样,那他就是什么样——至少某种程度上如此。”《莫洛伊》的妙语徘徊在个人证词与宏大理论之间,它可以看作是下文核心问题的缩影。在本章中,我会探索人们历来看待喜剧人物的方式。
人们总是觉得“典型人物”(stock character)非常可笑,这种观念可谓由来已久。狄奥菲拉克图斯(Theophrastus)的《人物志》(Characters, c.319 BC)记述了“话匣子”(Chatterbox)、“守财奴”(Penny-Pincher)以及其他一系列的典型人物,他们似乎呼吸着同一种空气,共享着同一种生命。狄奥菲拉克图斯以希腊喜剧作为论述的重心,在这种喜剧中,每位演员都戴着巨大的、怪异的面具,它遮掩着演员的整个头部。面具可以用于藏匿,但它也可以用来揭示。它可能会淡化“人”的复杂性,呈现某种特定的“角色”。但是,在庞大的圆形剧场中(可以容纳多达17000名观众),它也可以让观众意识到,这个“人”超越了自己的生活,扮演着某种更宏大的“概念”。希腊喜剧还要求一人分饰多角,所以面具可以让同一位演员在不同场景之间切换角色。戴上面具不仅意味着“成为原型人物”,也意味着“角色扮演”。
米南德(Menander)的新喜剧(New Comedy)提供了欧洲文化中最具影响力的喜剧模式之一。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典型人物(狂热的恋人、暴躁的父亲等)的示例,但它们也展现了一些比旧喜剧更自然、更细腻的人物。拜占庭的阿里斯托芬发现米南德的人物刻画是如此逼真,他甚至感动地问道:“究竟是米南德模仿了生活,还是生活模仿了米南德?”这个“笑话”其实也暗示着剧作家沉溺于创作本质的状态。在《愤世嫉俗》(Dyskolos, 317—316 BC)的第一场戏中,观众面对着一位典型人物——爱上邻家女孩的勇士——但柴拉斯(Chaireas)却挖苦着此人:“索斯特拉托斯(Sostratos)啊,难道你一见钟情了吗?这可真快啊!难道说,这其实就是你出门的目的?为了爱上一个女孩?”这句话改变了求爱者的性质——典型人物也可以成为特殊的个体(可以是那个女孩,而不仅仅是“一个女孩”)。柴拉斯的评价也提出了一个关于喜剧人物的核心问题:这位年轻人真的陷入了诚挚的、发自内心的狂恋吗?还是他只是热衷于扮演某种角色,甚至他走在路上,都只想装成一位“求爱者”?当然,两者可能兼而有之。究竟是索斯特拉托斯模仿了“年轻恋人”索斯特拉托斯,还是后者模仿了前者?
在米南德的巧妙编排之下,典型人物表现出一种新奇的活力。角色既是动作的发起者,也是故事的主题。米南德式的喜剧情节,探索着我们一直在思考的暧昧性,它们创造了更多令人眼花缭乱的模式。虽然这些戏剧处理着刻板印象,但它们常常关注身份错乱的情境,以及超现实的替代性行为。在这种作品中,时刻展现着某种“扮演性活动”。事实上,喜剧总是戏弄着感知,编排着诡计,所以即便是那些直截了当的人物,也变得难以辨明。在《萨米亚》(Samia, c.309 BC)中,尼克拉托斯(Nikeratos)震惊地发现,他的女儿在他的屋里给婴儿喂奶。他向德米亚斯(Demeas)指出了这一点,他的这位朋友本以为自己的情妇克里索丝(Chrysis)是婴儿的母亲(在剧中的早些时候,德米亚斯刚刚发现克里索丝在给孩子喂奶)。因此,其实德米亚斯的儿子让尼克拉托斯的女儿怀了孕,而德米亚斯现在需要掩盖这一事实。你说她在喂奶?当然不可能了。德米亚斯小心地说道,“或许她只是在装模作样。”在米南德的世界里,你可以“假装”做任何事情,也可以成为任何角色——甚至可以简单地做你自己。这部喜剧只是从既定的套路中获得了最初的线索,在此之后,它的角色便沉溺于危险的、即兴的、令人愉快的想法之中,并从中获得了新的动力。
幽默,漫画,戏装
戏剧的舞台总是欢迎那些变幻莫测的喜剧人物,毕竟演员这种变色龙式的形象,本身就代表着某种暧昧性。“伪善者”(hypocrite)一词就来自希腊语中的“演员”。《牛津英语词典》对于“喜剧人”(comedian)的主定义,也暗示着某种模棱两可——1a:“喜剧中的表演者”,以及1b:“在现实生活中装模作样的人”。喜剧的模式强化了这种两面性。观众不仅要面对扮演他人的演员(在任何戏剧中都是如此),也要面对胡作非为的角色,这些角色常常会扰乱观众对他们的既定感知。他们或许是1a,但却悄悄怀着成为1b的野心。因此,在康格里夫的《为爱而爱》(Love for Love, 1695)中,瓦伦丁(Valentine)竟然恳求着安杰莉卡(Angelica):“喜剧已经接近尾声,让我们想想表演以外的事情吧,我们应该做我们自己。”但是,当这部喜剧结束的时候,我们可以意识到它想传达的东西:所谓角色并不是你本人,而是你扮演的东西。许多喜剧总是沉迷于那种无法完全认同自我的形象,即便在这种角色最为专注的时候,他也仍旧与“自我”存在某种割裂。
这种古怪的人物拥有多重身份,幽默的话语为他注入了新的活力。“幽默”(humour)一词源于古代与中世纪的生理学,它的原意是“体液”。据说这所谓的四种体液(血液、痰液、黑色胆汁、黄色胆汁),决定着人物的性格。本·琼森(Ben Jonson)在《体液决定人格》(Every Man Out of His Humour, 1599)中谈及了这种过程,“某种独特的品质/强烈地占据着个体,它甚至引导着/所有的情感、精神与力量/这些因素彼此激**,却又朝着同样的方向”。正如莫里哀(Molière)所理解的那样,那些被体液影响的人物,无疑是肥沃的喜剧土壤。莫里哀既是一名演员,也是一位剧作家,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喜剧人”。在职业生涯的早期,他在即兴喜剧(commedia dell'arte)中扮演了许多角色。这种形式的戏剧,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典型人物,演员们也要戴着面具表演。虽然面具框定了角色,但它释放了演员。这种作品的剧本内容很少,所以演员们必须即兴地表演动作与台词。所以,演员们既要预先准备,又要随性发挥。这种作品中的人物既是“自动的”,又是戏剧化的。这种表演的经历,对于莫里哀塑造喜剧人物的艺术贡献而言,可谓意义非凡。
正如《厌世者》(The Misanthrope, 1666)的名字所预示的那样,它描绘了一种类型的肖像。但在莫里哀的眼中,如果强烈地将自己想象成某种类型,可以传达一种逃避感。厌世的阿尔切斯特(Alceste,由莫里哀本人饰演)为了逃避自己的个性,塑造了一个“人物”。他非常关注他人的言行与想法,所以他为自己建立了一种防御机制,保护自己免于这方面的担忧。不过,他爱上的那个女人——塞利梅纳(Célimène),起初由莫里哀的妻子饰演——已经对他知根知底:
你能感觉到,他一定会与你为敌吧?
你能让他和你达成共识吗?
他在人人面前都是如此,
展现出与天性相反的特质。
这种对立看似是反社会的,但它携带着深刻的、社会性的虚荣印记。与莫里哀的许多主角一样,他想让自己成为一种奇观,在他试图回避的环境中表演。莫里哀的《唐璜》(Don Juan, 1665)也是如此。主人公为了粉饰**的恶习,发表了一场显然发自肺腑的演讲。斯加纳列尔(Sganarelle)插话道:“看起来你好像已经把台词背熟了。而且你说起话来就像是一本书。”所谓的“性格特质”也可能隐隐地埋藏着它的对立面。如果所谓的特征显露出一种死记硬背的姿态,它也可能会成为面具。
莫里哀的成就源于他对喜剧的独到理解,这种艺术形态的导火线,常常在于个体自我认知的差异。他们对于自我的理解,以及他们假装扮演的角色,会呈现出一种反差。他的作品也表明,嘲笑这些人物的社会和观众,都不能免受指责。阿尔切斯特在回应塞利梅纳的上述发言时说:“笑声与您同在,夫人,您赢了/继续讽刺我吧;尽情享受吧。”反厌世者大队中那些“哦,多么文雅”的人士——那些赞扬礼仪、审慎与“和睦关系”之人——不仅是阿尔切斯特的陪衬,也是他的替身。他们也假扮成与自己不同的人,扮演着某种角色,因为他们太在意他人的观点了。这种礼仪性的掩护,只是一种权宜之计。在莫里哀的作品中,与笑声“同在”,并不是一种完全令人慰藉的经历。笑话会对说笑者产生反作用。
这位剧作家对一种极端的、怪诞的常见“类型”抱有兴趣。长期以来,喜剧一直在把玩这种想法:你可以通过漫画的方式来揭示真相。画家安尼巴莱·卡拉奇(Annibale Carracci)写道:“优秀的漫画与任何艺术作品一样,要比现实更贴近生活本身。”采用漫画技巧是塑造喜剧人物的必经之路。威廉·贺加斯(William Hogarth)对于现实的想象之作,充斥着各种源于喜剧的典型人物——妓女、浪子、绿帽男——但他小心翼翼地区分着“人像”作品与漫画作品(见图5)。
图5 威廉·贺加斯,《人像与漫画像》(Characters and Caricaturas,1743)
这幅版画的底部是亨利·菲尔丁(Henry Fielding)为《约瑟夫·安德鲁传》(Joseph Andrews, 1742)所作的序言。贺加斯被誉为“漫画历史学家”,他与那些寻求“最精确的自然副本”的画家截然不同。这种差异固然重要,但贺加斯的作品之所以显得如此挑衅,是因为他似乎将自己的生活,看作一种畸形、扭曲的艺术。威廉·黑兹利特(William Hazlitt)有一句精妙的表述,可以用来形容霍加斯的作品:“荒诞之物的尝试与较量”“他创作的人脸接近漫画的边缘,却又从未越过边缘”。如果想要达成这种效果,至少需要两张脸庞(见图6)。
图6 威廉·贺加斯,《时髦婚姻:情室》(The Bagnio, from Marriage-à-la-Mode, 1743—1745)
这幅画看起来就像是即兴喜剧中的滑稽表演。丈夫冲进来捉奸在床,看到了妻子和她的情人;情人刺伤了丈夫(情人从窗口逃出,向右离场);妻子单膝跪在丈夫面前;丈夫在慢动作中昏迷[类似于博顿戏弄着皮拉摩斯(Pyramus)——“我就这样死了,/像这样,像这样,像这样,/现在我死了”);(警员与戴着睡帽的店主朝左入场)]。不过,这幅画面也隐藏着一种惊悚感,主人公将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搞成了一幅漫画。他们成了角色的囚徒,失去了关注自我的力量。对于霍加斯和莫里哀来说,描绘一个喜剧人物,意味着面对一个模棱两可的问题:这些角色应该被解读成主体还是受害者?
在霍加斯的场景中,地面上遗留着前夜那场化装舞会的痕迹(随处可见的戏服与面具)。这位艺术家第一幅自主出版的版画名为《化装舞会与歌剧》(Masquerades and Operas, 1724)。自那以后,许多作家和艺术家都开始处理化装舞会的主题,它成了一种喜剧文化的象征,因为这种舞会上总是很容易出现欺骗与**。塞缪尔·约翰逊曾哀叹道,“那些有钱有势之人,永远生活在化装舞会之中,所有人都扮成了借来的角色。”奥利弗·戈德史密斯(Oliver Goldsmith)曾为夏洛特·伦诺克斯(Charlotte Lennox)的戏剧《姐妹》(The Sister, 1769)写了终场,角色们面对包厢、后排和廊道的观众,大声喊道:“整个世界就是一场化装舞会!你们都是面具人,你是,你是,你也是!”喜剧本身也偏爱“借来的人物”,所以这种讽刺性的攻击,显得像是一柄双刃剑。在戈德史密斯的《束手就擒》(She Stoops to Conquer, 1773)中,马洛(Marlow)朝着观众说了一句关于哈德卡斯尔(Hardcastle)先生的心声:“这是个非常厚颜无耻的家伙!但他算是个角色,我得稍微迁就他一下。”在《牛津英语词典》中,这是“角色”(character)一词的这种用法最初的出处,它带有“古怪、离奇、反常之人”的含义。不过,马洛对于“身份”(同样也为character)的理解也是错误的。他认为哈德卡斯尔只是个超越本职的客栈老板,而不是乡村庄园的主人。在这种时刻,观众与喜剧角色们打成了一片:我们认为自己是在迁就他们,但也可能是他们在纵容我们。这种盲区与双重性,会让我们自己变得古怪。哈德卡斯尔对于马洛的评价恰如其分:“我真傻,我以为一个年轻人可以通过旅行学会谦逊。他最好还是在化装舞会上学学风趣吧。”这里的笑话不仅针对马洛,也揭示了哈德卡斯尔这个角色的愚蠢实质。这一切嘲弄着所有人,也朝他们眨着眼——不只是观众中戴面具的那些人,还有那些以为自己的特质不受“角色扮演”影响之人。
苏格拉底曾说过,“认识你自己”。到目前为止,我们对于喜剧角色的理解,可以认为是对于苏格拉底的回应。如果喜剧本身是一个角色的话,它可能会这么定义苏格拉底的宣言:“真实地面对自我”或是“真实地面对冲突”。正因如此,喜剧作家和艺术家常常热爱各种版本的化装舞会或是嘉年华。在拜伦的《唐璜》中,他提到了“化装舞会中的真相”。他在意大利嘉年华的冒险经历让他意识到,在这些嘉年华中,“生活一度成了一场不带虚构的戏剧”。拜伦似乎在问,将自己当作一句笑话,究竟会发生什么?喜剧技巧能够通过错觉提供洞见吗?在18世纪的一些化装舞会上,参与者不会随便装扮一个角色,他们会选择与自己相反的角色(仆人会扮成皇室成员,皮条客会扮成红衣主教,女士会扮成绅士),或是某种二合一的伪装,将对立的双方融合在一套服装中。这其实意味着,我们总是无法成为自己真正想成为的人。或者说,当我们沉迷于自己的幻想时,我们是最有活力的。正如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所说:“一个人的真实生活,往往是没有方向的生活。”也正如拜伦在《贝波》(Beppo, 1818)中承认的那样,嘉年华的狂欢对这个秘密了如指掌:
那一刻的夜色,如一件灰暗的披肩
掩住了天空(最好也掩住我们的双眼),
情人要比丈夫更中意这段时间,
名为正经的女士卸下了她的项圈。
不安分的脚尖欢乐地盘旋,
她与所有调情的勇者笑成一片;
高喊吧,低吟吧,所有唱词与颤音,
演奏吧,鸣叫吧,所有鼓瑟与弦琴。
这一节诗句就如一团迷人的旋涡——它的速度如此之快,我们几乎没有时间思考“名为正经的女士”一句中的微妙意味。如果这位“正经女士”自己卸下了项圈,那她其实一点也不正经——或者说,她的正经并不是确凿无疑的。通过这种拟人化的技巧,拜伦暗示着这样一个事实:“专一之人”的概念本身就是一种虚构。正如诗人在《唐璜》中承认的那样:“我认为人的皮面/除了一张在外面,还有两三张在里面。”
夸夸其谈
拜伦显然属于一种历史悠久、贡献卓著的作家类型。这类作家深知,在击溃那些吹嘘人格观念的神话时,喜剧是一种最有效的方式。在维多利亚时期,“人格”日益被看作是一种评估性的、描述性的术语,这是一位“有格调”的绅士或女士的名片。针对这种观念,W. S. 吉尔伯特(W. S. Gilbert)、奥斯卡·王尔德和诺埃尔·科沃德(No?l Coward)创作了数量惊人、令人愉快的作品。在吉尔伯特的《订婚》(Engaged, 1877)中,那种有时被视为浪漫宣言的字谜游戏,暴露了自己的本质。切维厄特(Cheviot)不愿娶那两位女士,但贝尔沃尼(Belvawney)愿意接受两人中的任何一位。“女士们,在离开之前,让我再说一句话吧,”他低声说道,“我爱你,无论是哪个你。我对你的热情无法用语言形容……我会用上一生来证明自己爱你,而且只爱你,无论如何都爱你。”切维厄特本人则更胜一筹:“辛博森(Symperson),我太爱那三个姑娘了,我以前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任何三个姑娘——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这是在颠覆那种老旧的套路。在旧有的模式中,人物都是刻板印象的代表。现在则不然,这些角色将他人当作消耗品,婚姻市场成了一种货物市场。对于情感的戏仿成了真实的事物,它们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部戏剧耐心地解释道,现代人确实已经不一样了。
滑稽剧的演员应该面无表情地呈现角色的荒谬性——毕竟,他们的某些观众也会在剧院之外做出这些蠢事。此外,当人们观看一个角色的时候,并不总是观察角色“本人”的特质。他们看到的是这些角色的替代品,是他们想要的、偏爱的那种形象。因此,在《不可儿戏》(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直译名为“成为欧内斯特的重要性”, 1895)中,塞西莉(Cecily)在见到阿尔杰农(Algernon)之前,就爱上了他虚构的“欧内斯特”(Earnest)的形象,但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做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他甚至还哀叹,自己还没给她写情书。这不算问题,她指出:“我才是那个必须写情书的人。我总是一周写三次,有时写得更频繁。”这非常荒诞,但这荒诞也非常真实,我们可以、也确实会陷入别人为我们谱写的幻想剧本。过了一会儿,阿尔杰农问她,如果他的名字其实不叫欧内斯特,那么她会怎么想。塞西莉答道:“我可能会尊敬你,欧内斯特。我可能会钦佩你扮演的角色,但我恐怕不会那么全神贯注地爱慕你了。”我们目前无法完全确定,“你”和“你的角色”究竟是截然不同还是融为一体。但确凿无疑的是,两者都无法保证两人的关系。这种巧妙的迷局其实提出了一个严肃的观点,我们可以把它转译成王尔德的形式——读者:“这是一部关于两个男人的戏剧,他们的恋人坚持要他们在婚前改名。真滑稽啊!”作者:“噢,有这么滑稽吗?每天都有女人为丈夫改名。”
喜剧人物可以在闹剧中找到最好的归宿,因为闹剧能让妄想显出顽皮的一面。闹剧完全处于人物的掌控之中,他们并非彻底处于混乱的状态,而是在把玩这种混乱。在诺埃尔·科沃德的《花粉症》(Hay Fever, 1925)中,布利斯(Bliss)家族——包括一名女演员、一位漫画家和一个小说家——致力于让艺术引导生活。西蒙(Simon)对迈拉(Myra)说道:“我觉得自己的脾气非常暴躁——我真想亲吻你,打碎屋里的所有东西,然后跳到河里。”他似乎认为,当你能够利用时间的时候,你最该做的就是大吵大闹。有时候,在一种喜剧性的生活方式之中,你可以摆脱自己的身份,以一种相对忘我的方式戏耍。与此同时,你还能意识到这种戏耍的意义。“我们来玩个漂亮的小把戏吧,”大卫(David)低声对迈拉说道,“我喜欢先观察事物的本来面目,然后假装它们并非如此。”矫揉造作是一种回归个体性的路径。布利斯家族无忧无虑地生活着,仿佛在滚动一颗破坏球,碾碎疲惫的英国人那些虚假的外壳。《花粉症》的角色就像往常的喜剧人物一样,将气质与风度熔铸成一种自由的特质。
“我不想显得好奇,但是,您能告诉我,我到底是谁吗?”在《不可儿戏》中,杰克如是问。从米南德到王尔德,再到更晚近的作家,这始终是一个核心的喜剧问题。它暗示着这样一个事实——至少在喜剧的宇宙中——人格是一种社交性的事物,你必须频繁地通过辩论、交流来询问这种东西。在喜剧中,似乎只有其他人知道我们是谁,或是有能力知道我们是谁。或许正因如此,有些论者在面对喜剧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必须进行最宏观的审视。“有位评论家断言,我是一种象征性的化身,代表着两千年来所有受迫害的犹太人,”格劳乔·马克斯(Groucho Marx)说道,“这是什么该死的评价?”谁会想成为一个象征?但是,喜剧抵达、寻找人物的想法,贴近马克斯模式的滑稽剧核心。马克斯兄弟的表演常常与即兴喜剧一样,在预测性与自发性之间穿梭。他们一方面会呈现既定的典型人物,一方面也会提供创造性的即兴表演[他们的联合编剧乔治·考夫曼(George Kaufman)曾经在围观兄弟俩的排练时指出:“我可能听错了,但我刚才好像听到了一句新的台词。”]格劳乔不断地进出自己的角色。这是合适的做法,因为这种反复无常的特质,恰恰是许多电影的核心主题。例如,在《动物饼干》(Animal Cracker, 1930)中:
格劳乔:听着,我以前认识一个叫伊曼纽尔·拉韦利(Emanuel Ravelli)的家伙,他长得和你一模一样。你是他的兄弟吗?
基科(Chico):我就是伊曼纽尔·拉韦利。
格劳乔:好吧,难怪你长得和他很像。但我还是觉得你们有相似之处。
这种双重性无处不在。在《鸭羹》(Duck Soup, 1933)那奇迹般的镜像场景中,基科与格劳乔找到了一种奇妙的视觉语言,证明一个人确实可以同时模仿兄弟和自我。而在《歌声俪影》(A Night at the Opera, 1935)中,格劳乔试图安抚嫉妒的克莱普尔(Claypool)夫人:“那个女人?你知道我为什么和她坐在一起吗?因为她让我想起了你……这也是我和你坐在一起的原因,因为你让我想起了你。你的眼睛、你的喉咙、你的嘴唇,你身上除你之外的一切,都让我想起了你。”这种令人愉快、不顾一切的求爱状态,表征着无政府状态与安逸的情绪。似乎没有人比我们更像我们自己。
如果你能在一幅图像中勾勒出一位喜剧人物的主要轮廓,或许你已经无须耗费其他笔墨了(见图7)。
图7 詹姆斯·瑟伯(James Thurber),载于《纽约客》的漫画(1939年2月25日,图中文字内容为:“这确实是我们自己的故事!他大胆如鹰,她如晨光般温柔。”)
这也是一种活泼的形式,读者会将自己想象成双重行为的一部分,从而强化自己的认同感。我们会嘲笑这位妻子,因为她以可爱的方式,误解了自己和另一半的故事。但是,这其实也是我们共享的故事。我们同样在嘲笑另一件事:我们像她一样,总是需要寻找类型化的、奇特而持久的浪漫,我们需要在类型中发现自我,需要成为类型本身。即便如此,我们仍在寻找新的方式,探寻自身对立面的吸引力。所以,当我们观看喜剧人物的时候,似乎同时处于观看与参与的状态之中,仿佛笑话既在针对他们,也在针对我们。霍华德·霍克斯(Howard Hawks)的电影《育婴奇谭》(Bringing Up Baby, 1938)接近尾声的时候,一个多疑的角色喊道:“他们都在冒充别人!”但我们自己不也是这样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