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带上小山提走了。生性内向的山提不愿离开父亲,但凯伦姑姑终于说服了他,并答应一星期后就回纽约陪他,山提才恋恋不舍地同她吻别。

之后江志丽他们夜以继日地投入工作,他们已不再要求马高先生参加,因为他的文化素质已不能理解一些微妙之处。三名研究者几乎已达到心意相通的地步,有时他们会做一个接力游戏:江志丽先在脑中形成一个图像,比如沙滩风光,发送出去;松本好子加上一轮圆月后送给黎元德,黎元德再加上一朵浮云或雁阵返回给江志丽。几次循环后,他们的脑中都有了这幅复杂的图像,于是爆发出一阵大笑。

他们仍然只能传递图像而不能传送抽象的概念。不过在这上边也取得了一些进展,除了用传递文字的办法来传输思维外,还形成了一些约定俗成的符号,比如:头脑中画出一个感叹号表示赞成,问号表示反对,下括弧表示高兴,上括弧表示生气……这些符号日渐丰富,以至于他们能开一场简单的讨论会了。

晚上,高强度的脑力活动使三人都筋疲力尽,但他们仍不愿结束。黎元德说:“等到这种能力在全人类普及,你们想,那时人类会有什么感想?”

“什么感想?”

“他们一定非常可怜过去那些只会用语言传递思维的人类,就像我们可怜那些只会哼哼的猪崽。”

几个人都笑了。江志丽欣慰地说:“对,这个发现肯定能改变世界。下一个时代将从我们的发现开始。”

回到住室,江志丽草草浴罢,躺在那张简陋的**。她想这几天过于劳累,没有同教授联系,估计那儿仍未取得进展,否则教授会打电话的,她朦眬梦见自己已来到了未来,几个人在合力思考一个数学难题,就像旧人类在合力抬一根木头。碰到一个更难的题目,那就再唤来几十个人。这种“无损耗”的智力合作真是奇妙无比,她作为其中的一员,觉得十分愉快和兴奋。但接着她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惧,并且难以置信地看见自己正处在一个铁笼中,金属板条中有紫色的电弧在飞舞、爆裂,像一群狂暴的蛇,炫目的光芒使她难以睁开眼睛。这一圈光网囚禁着她,包围着她,抬着她逐渐飘离暗淡的背景。这一切都是那样真切,她在梦中也大声告诉自己,这绝不是梦境!

再后是一阵猛烈的抖动,眼前的景象在刹那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归于一片绝对的黑暗和死寂。像是有人在她的脑颅内猛击一锤,她猛然翻身坐起,冷汗涔涔。梦中带出的寒意仍紧紧箍住她,使她难以喘气。

虽然没有任何逻辑证据,但她分明感到了这一片死寂意味着什么,那就是:死亡!

但究竟是谁的死亡?是死亡的预兆还是死亡的回声?夜阑人静,满屋浸泡着死亡的不祥。她呆呆地坐在**,直到凌晨才入睡。

第二天,他们仍然兴致勃勃地跃入那片透明的思维之海,尽情享受开放式思维的乐趣。天朗气清,让她觉得昨晚的恐惧是何等可笑。工作之余,江志丽笑着谈了昨晚的噩梦。松本好子笑着说:“你为什么不把这个梦境给黎元德发送过去?”

黎元德说:“我可不欢迎这样的内容。”他的思维很敏锐,立即就这个问题作了延伸,“对了,我想在将来的社会中一定有严格的法律来禁止‘思维窃听’和‘思维擅入’,就像现在禁止对公民进行电话窃听一样。”

忽然江志丽看到了立在门边的马高,他显然听到了屋内的谈话,面色苍白。江志丽奇怪地问:“马高先生,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马高低声说:“凯伦小姐,昨晚我和你有同样的梦境。”

这句话使得那种死亡的寒意又渐次升起。江志丽愣了很久,忽然恍然大悟:“一定是我把梦境发送给你了,要不就是你感染了我。我们正在谈这一点呢,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具有思维传送能力的人恐怕不得不应付这些骚扰了!”

几个人都笑起来。

上午九点,江志丽正在努力接收松本好子发送的一首唐诗,电话铃响了。江志丽拿起听筒高兴地说:“是教授?我们一直在盼着你的电话,我知道只要你打来电话,就表明有了进展。我没猜错吧?”

教授的洋洋喜气甚至从电话里都能触摸到:“对,已有了很大进展,我们正在路上,二十分钟后就到达你们那儿,见面再谈吧。”

江志丽放下电话兴奋地宣布:“教授马上就要到了,他说有了重大的进展!”

二十分钟后,门外响起汽车喇叭声。少顷,教授风风火火闯进屋内,三个人立即迎上去:“教授,有什么好消息?”

教授脱下风衣,欣喜地说:“那儿的试验已得出明确的结果。被测试的二十名小孩有百分之五十被激发了这种能力。我们几个都成功了,伊斯曼、斯捷潘诺夫、吉贝尔……我仍然是最糟糕的一位学生,但也基本掌握了。你看,”他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牌,仔细洗了几次,然后把牌的背面对着自己,随意抽出一张问:“这是什么牌?”

江志丽不解地说:“是方块K。”

索雷尔笑了:“不,不要用语言告诉我,你用脑波发送。”他又随意抽出一张,“发送这一张。好,我收到了,是草花3,对吧?再来一张,是草花J,对吗?哈哈!”

他大笑着把志丽拥入怀中,告诉三人:“已经决定明天在沃森研究中心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这一个历史性的发现。我特意前来迎接马高先生,你们当然也要返回。”

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马高时,那个印第安人显得十分犹豫:“不,这几天我不想去。”

索雷尔不解地问:“为什么?你是这个重大科学发现的功臣,明天你会成为《华盛顿科学箴言报》或《纽约时报》的头版人物。你怎么能不去呢?”

黑瘦的黎元德说:“他昨晚做了一个噩梦,一定是因此不愿出门。”他讲了昨晚两人的相同梦境。

教授的目光中掠过一波阴影,旋即笑道:“忘了那个不祥的梦境吧,马高先生,你一定要去,否则记者们会杀了我。你们稍准备一下,立即出发,到菲尼克斯换乘飞机,机票已经预定了。”

马高仍在犹豫,江志丽过去挽着他的胳臂笑道:“马高先生,不必犹豫了,小山提还在那儿等着你呢。”

提到儿子,马高不再拒绝,他默认了。教授催他们快做准备,不要误了下午的飞机。江志丽问:“教授,就你一个人来吗?”

“不,伊斯曼也来了,他正在检查那辆大道吉呢,点火系统略有点毛病。”

十五分钟后,一行五人带上简单的盥洗用具下楼,两位兴奋的女士跑在前边。伊斯曼正靠在道吉的车门上,看见她们下来,微微一笑,打开车门,但他的笑容中分明有些勉强。江志丽关心地问:“伊斯曼,不舒服吗?”

教授看了伊斯曼一眼,解释道:“他太累了,为了赶时间,从菲尼克斯到这儿的三百英里路,只走了两个多小时。”

松本好子笑嘻嘻地说:“伊斯曼,听教授说你的传输能力比他强,愿意和我比一比吗?现在我要向你发送一个复杂图形……”

伊斯曼慌张地看看教授,教授皱着眉头说:“好了,不要玩闹了,他今天太累。喂,这样安排,我和伊斯曼坐马高先生的小丰田,你们四人坐大道吉,让伊斯曼休息一下。”

他们按教授的安排上车。马高坐到驾驶位,黎元德打开道吉的车门,请女士上车。好子上车后伸出头喊:“凯伦,快上车呀。”

江志丽显然犹豫着,片刻后她说:“我坐丰田吧,我有些事想问教授。”她没等教授同意,自己拉开车门上车。索雷尔显然有些不快,但没有说什么。伊斯曼仍坐在司机位,江志丽问:“伊斯曼,不是说让你休息吗?我来开车吧。”

伊斯曼没有回头,说了一句:“不,还是我来开。”

丰田追着道吉穿过印第安人保留区,经过那根用作路标的图腾柱,上了公路。江志丽问教授:“小山提还好吧,他嫌孤单吗?”

教授摇摇头说:“他很好。”之后就保持沉默,显然他不愿谈这个话题。很长时间之后索雷尔才说:“凯伦,你刚才说要问什么事?”

江志丽虚弱地说:“下车再说吧,今天怎么搞的,我有点晕车。”

她偎在教授身边,教授轻轻揽住她,也不再说话。

汽车开得很快,巨大肥厚的萨瓜罗仙人掌孤独地立在荒漠中,一种叫鹪鹩的漂亮小鸟在仙人掌上飞翔。沙漠景色很快地被甩到身后,前边是山区,公路在山中蜿蜒隐现,汽车爬升越来越高,很快那些沙漠成了脚下的盆景,科罗拉多河在深深的峡谷中奔腾。伊斯曼一言不发,紧紧盯着前边的道吉,把方向盘左打右拐,就像是惊险电影中的追车镜头。

索雷尔感到江志丽身上有轻微的战栗,他低头问:“你怎么样?”

江志丽勉强一笑:“没什么,山路太险了。”

道吉又拐过一个急弯,这一段路没有其他车辆,伊斯曼回头看看教授,他的目光极度紧张,教授点点头,向他要过移动电话。“我让道吉等一会儿。”他对江志丽解释说。

他按了几个数字,忽然一声巨响,前边的道吉冒出一团火花,失控的汽车撞过护栏,一头栽向深渊,就像是电影中拉得很长的慢镜头,从车内依稀传出好子凄惨的尖叫。几秒钟后又是一声巨响,接着便归于沉寂。

在那一声巨响之后,江志丽尖叫一声,抱紧脑袋,就像是千把钢针同时扎进了她的大脑沟回,疼痛使她几乎休克。她知道这是三名死者在临死一刻的思维发射,是最逼真的死亡恐怖。伊斯曼的后背也掠过一波战栗。丰田迅速刹车,停在路边,车还未停稳,江志丽就推开车门跳下来,她在汽车的冲力下踉跄几步,跑到路边向下看。汽车的残骸在深谷里燃烧,因为距离太远,只见一团小小的火光。江志丽转过身盯着教授,绝望而愤怒,山风拂乱了她的长发。她声音沙哑地问:“是你杀了他们?”这时,她见伊斯曼手里已拎着一枝0.38口径罗姆左轮手枪。

教授看着她,目光中有怜悯也有惊讶。江志丽又问:“你们已经杀死了小山提?我和马高先生的噩梦是真的?”

教授苍凉地说:“凯伦,我十分抱歉,我们不得不这样做……”

江志丽打断了他的话,愤恨地问:“你们这样做,是为了那个‘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

索雷尔和伊斯曼互相望了一眼,他们没有料到江志丽这么快就猜到了真相,不过,这对事情的结局没有什么影响。教授显得痛苦地说:“江,我真的十分抱歉,我并不愿意有这样的结局。”

江志丽悲哀地拢拢头发,说:“你们准备把我怎样处理,也扔到这深谷里吗?为什么还不动手,伊斯曼,开枪呀!”

伊斯曼几乎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但在教授的目光催逼下,慢慢扳开了罗姆手枪的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