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江志丽在纽约机场乘上了德尔他航空公司的麦道飞机。不久,她就看到了连绵不断的落基山脉和著名的科罗拉多大峡谷,峡谷两侧,红黄两色的山崖壁立千尺。空中小姐热情地介绍亚利桑那州的旅游名胜,除了大峡谷外,还有著名的索诺兰彩色沙漠和几百万年前留下的化石林。
飞机很快就在亚利桑那州首府菲尼克斯降落,江志丽租了一辆银云牌轿车,驱车向派克县开去。
下午她找到了那个印第安人之家,它类似于一个小型的自然保护区,坐落在一个山弯里,满坡是翠绿的黄松和长叶松,北美红雀和野云雀在林中鸣叫。路口立着一根两米高的木质图腾柱,上面刻着怪异的面孔,不知是印第安人的祖先还是一位神祇,但雕刻精美,显然是后人的仿造而不是真品。图腾旁还有一块低矮的铜制铭牌,简单地记述着印第安摩其部族的历史,及建立印第安人之家以保存印第安人文化的意义。江志丽取出理光相机照了两张,便匆匆上车。
落日的余晖照着图腾柱上的面孔,江志丽似乎感受到那双目光穿越时空的沧桑。她知道印第安人同中国人一样,同属蒙古人种,他们的语言也属于孤立语,他们和亚洲人一样,尿中含有β—氨基异丁酸。据说,他们是在两万五千年前从亚洲出发,踏着串珠般的阿留申群岛和白令海峡的浮冰来到北美的。时间似乎已经淹没了一切痕迹,但生物学家从印第安人的线粒体DNA中,挖掘出了他们从北美的西部逐渐向东向南扩散直到南美洲的踪迹。北美印第安人在极盛时达到一百五十万人,但白人殖民者的到来中断了这个过程。
碑文中没有记下这段血迹斑斑的历史,江志丽想,即使在以自由、平等、客观、公正著称的美国,历史的真实也是有限的。不过,她并不想批评美国,毕竟,“为贤者讳”的传统在亚洲要更为浓厚一些。
在山间公路上绕行了十分钟,她看见山脚下有一幢小小的二层楼房,这肯定就是马高先生所说的那个印第安民俗博物馆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在门口迎候,他穿着印第安人服装,但那显然是向游人展示的道具,就像中国的宋城饭店让女招待穿上簇新的宋朝服饰一样。从外表上看,他已失去了祖先的强悍粗犷,只有他黄色的皮肤、黑油油的直发才显示出印第安人的特征。
马高先生热情地迎过来,为江志丽打开车门。他说:“按我的估计你快来了,所以我一直在这儿等候。”他领客人进屋,说自己的住室就在楼上,江志丽的住室也安排在楼上,现在请更衣休息。或者,先领她参观一下印第安人之家的展品。
却不过主人的盛情,江志丽浏览了馆内陈设的展品:羽毛头饰,石斧石锄,鹿骨鱼钩和面具等,参观了叫作普布韦洛的印第安人村居复制品。这些展品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显然受到了精心的管理,与国内那些洇在水中的魏碑、蒙尘多年的汉帛相比,江志丽不免滋生出许多感慨。
这间小小的博物馆干净、雅致,就像公园里精致的熊舍。江志丽不知怎的冒出一个近乎刻薄的想法,她十分羡慕白人,他们是上帝的宠儿,他们凭来复枪和《圣经》征服了印第安民族,现在可以居高临下地施舍仁慈了。
她发现一根图腾柱旁站着一个小印第安人,也是全副印第安行头,甚至还带着小小的鹰羽头饰,目光怯怯地看着她,十分文静,完全不像平素看到的感情外露的小“扬基”。马高笑着把他搂到怀里,说这是他的儿子,是个怕羞的小家伙。这个黑头发黑眼珠的小不点赢得了江志丽的喜爱,她把提包递给马高,笑着把孩子抱起来。山提也立刻喜欢上了漂亮的江志丽,用双臂亲热地挽住她的脖颈。
晚饭时,山提一直坐在志丽的旁边,他问:“凯伦姑姑,你是中国人吗?我知道中国有长城、瓷器和恐龙。”
“对,我的小同族,你知道吗?我们都属于蒙古人种。两万年前,你们的祖先同我们的祖先‘拜拜’后就往东北走,走哇,走哇,走过荒凉的西伯利亚,跨过白令海峡,一直来到了美洲。”她告诉马高先生,不久前她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一篇报道,纽约州的印第安易洛魁部族还保留着两张完整的彩色鹿皮画,一张是《轩辕酋长礼仪祈年图》,另一张是《蚩尤风后归墟扶桑值夜图》。她问:“你知道轩辕黄帝和蚩尤吗?”
她尽力向他们讲解了这两个汉族传说中的人物,父子两人听得十分认真。但她不久就意识到,父亲是出于礼貌,儿子则是懵懂,显然这则两族同源的故事并没有引起他们感情上的共鸣。江志丽笑笑,放弃了和他们套近乎的努力。本来,那条消息太过玄虚,连她自己也不相信。
饭后马高先生问她:“凯伦小姐是否先休息一个晚上,明天我们再试验?”
“请问,你们父子之间的这种感应能力在什么时候最强?”
“一般在晚上八点之后,不过并不严格。”
“那好,今晚我们就开始吧,我迫不及待地想目睹这个神奇现象。山提,你能为姑姑成功地表演一次吗?”
山提说当然能,他很热心地从椅子上跳下,来到客厅,摆出一副接受考试的架势。
虽然有教授的预先告诫,江志丽在内心深处还是把立足点放在“怀疑”上。她想这种心灵感应无非是江湖上的障眼法,来前她已详细考虑了测试办法,要保证自己不受障眼法的蒙蔽。现在她把那对父子安排在客厅的对角,相距大约二十米。她问:“在这个距离上能否传递?”
马高笑道:“没问题,我们试过比这更远的距离。”
“那好,请你们背向而坐,可以吗?我只是想尽量排除一些可能导致错误结果的因素……”
马高先生打断了她的解释,爽快地说:“可以的。”
江志丽拿出两套明信片,交给父亲一套,在儿子面前放一套。她随意抽出一张,举到父亲面前:“现在开始试验,请你把这个图像传递给山提。”
马高用力盯着画片看了几分钟,然后闭上眼睛,蹙起眉头。江志丽觉得他的全部意志力都集中到额头上了。她收起画片,快步来到山提身边,那个小家伙正闭着眼,龇牙咧嘴的,模样十分滑稽。突然他睁开眼,在明信片中匆匆翻拣一阵,抽出一张长城风景明信片问:“凯伦姑姑,是这张吗?”
刚才江志丽没有看自己抽出的画片,她怕自己一旦知道,会不自觉地在表情上做出暗示。现在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明信片一看,果然不错!
她惊奇得缓不过劲来,山提却担心地问:“凯伦姑姑,我认错了吗?”
江志丽这才浮出笑容,夸奖道:“对,完全正确,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们再试一次好吗?”
“好的!”山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他们连着试了二十多次,全部正确。在这些试验中,江志丽一直紧紧地盯着他们,看有没有暗示、暗号或其他猫腻,但她没有发现任何不正常之处。实际上,单从五岁的山提那种天真无邪的神态,她也不相信这对父子是在合谋欺骗她。
不过,她也不会轻易下结论。她轻声软语地问:“小山提,下一次试验,姑姑把你的眼睛先蒙上,好吗?”
“好的,你蒙吧。”
江志丽小心地蒙上他的眼睛,然后来到马高先生面前,掏出几十张汉字卡片。这些汉字对印第安人来说无异于天书,这样能更有效地防止暗地传递信息。她抽出一张放到马高先生面前,他奇怪地问:“是中国文字?”
“对。你能传递这些象形文字吗?”
“我试试吧。”
几分钟后,志丽解开小家伙的蒙眼布。山提不知道眼前这些方框框是什么东西,但他仍低下头努力寻找,他终于找到了:“是这一张,对吗?”
江志丽翻开自己的卡片,两张都是中文的“天”字。在这一刹那,她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狂喜。她已经开始相信了,如果这种脑波传输确实是真的,而且还能传输文字的话,那就意味着不仅可以进行直观的图像传输,还能进行抽象的思想传输了!
这时,山提仰着脸好奇地问:“凯伦姑姑,这是中国文字吗?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江志丽耐心地讲解了,然后笑嘻嘻地问:“小山提,你能不能读出我脑中的东西?我们来试一试,好吗?”
山提迟疑地说:“好吧。”
江志丽转过身问:“马高先生,你们是如何进行思维发射的,请教教我。”
马高为难地说:“恐怕我当不了一个好教师,我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做的。你就盯着画片努力看,然后再把脑中的东西努力移向额头,试着来吧。”
在其后的一个小时中,江志丽盯着一张张画片,努力想象着把脑中图像变成“场”,再发射出去。小山提也在真诚地努力着,不过他们终于失望了。
“不行,看来不是人人都能有这种特异功能的。”江志丽苦笑道,“时候不早了,让小山提休息吧。”
马高笑道:“不要紧,他经常到十一点才睡觉呢。山提,向凯伦姑姑道个晚安,出去玩吧。”
山提在她额头亲了一下,高高兴兴地跑了。马高说:“你今天旅途劳累,早点休息吧。”
江志丽洗了热水澡就上床了,不过久久不能入睡。今天她看到的东西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当然她不会就此轻易下结论,她还需要从各个角度来检查,看其间有没有什么门道。不过直觉告诉她,很可能她正面对人类发展史上一个极重要的里程碑,一个上帝偶然掉落到人间的至宝。
她掏出笔记本,详细追记了晚上的测试情况。她想拿起电话向教授通报她的所见所闻,但她按捺住了自己的愿望。她不想给教授留下一个办事草率的印象。
一张照片从笔记本里滑落下来,是小格格的,大脑门,一只朝天辫,那双黑黝黝的眼睛认真地盯着她。她心中的刺痛感又苏醒了。她已与丈夫商定,离婚后女儿暂归男方,因为她还要在美国奋斗数年,等功成名就后再把女儿接来美国读书。这样,很可能在五六年甚至七八年中她都见不到女儿了。她叹口气,闭上眼,把女儿的面容印入脑海。
忽然她的房门被推开了,探进来一个小脑袋:“凯伦姑姑,你在看照片吗?”
江志丽愣了有十几秒钟,突然从**跳下来,急迫地问:“山提,你读出了我的思维,是吗?”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发抖了,这种音调也让山提有点吃惊,他怯怯地问:“我觉得你在看照片,是一个小妹妹,脖子上带着一只小狗,对吗?”
他说得完全对,小格格是属狗的,照片中她的脖子上确实挂着一个玉石雕刻的小狗。她决定再来一次试验,便盯着小山提,努力把他的形貌印在自己的额头,然后微笑着问:“不,你再仔细看看,那个小孩是什么模样。”
山提闭上眼,片刻后眉开眼笑了:“凯伦姑姑,是我看错了,原来你是在看我的照片!”
江志丽猛然抱住他,任热泪流淌。在这一刻,她已经完全相信了,因为任何魔术或江湖手法也不可能让一个五岁孩子在刹那间做出正确的反应。这一对父子的确具备思维传输能力,这一点已经确定无疑了。他们很可能认识不到这种能力的意义,但江志丽已经清楚地看到,它将开创人类智力发展的新纪元。
她想,现在可以向教授交答卷了。
这时,在索雷尔的寓所里,他刚和松本好子上了床,床头的电话铃就响了。索雷尔拿起电话,电话中传出一个急迫的声音:“教授,马高父子的脑波传输功能已经完全证实了!而且,你知道吗?在小山提的启发下,我本人也具备了这种功能,已经可以向外发射或接收图像甚至汉字。所以,这种现象已经不需要再做什么验证了!”
她的兴奋从电话中向外流淌,教授也十分激动,他根本没有想到会有如此飞速的进展。他摁下了免提键,和好子一块注意地听着。江志丽说:“教授,我认为这是人类智力发展史上一个极重要的里程碑。它将建立人类的开放式思维,建立大一统的人类思维场!你说对吗?”
教授能触摸到对方的**,他也暗暗称赞凯伦在思想上的敏锐。很有可能,这会儿凯伦无意中说出的两个词:开放式思维,思维场,在十年后会成为使用频率极高的标准词语,就像人们现在说电场、电脑那样。他沉思片刻后问:“凯伦,据你的初步印象,这种思维传输是什么机制?是电磁波吗?”
“似乎不像。我曾做了一些简单的试验,比如用金属丝网罩住脑袋,发现传输并不受影响;我也用磁强仪等仪器对环境的电场、磁场做了测试,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教授,我觉得,这一点可暂时不去追究,应该把重点放在这种传输功能的开发和应用上。你说对吗?”
“完全正确。谢谢你的工作。”
“那么,下一步我该如何工作?是带上马高父子返回沃森,还是在这里继续验证?”
“不,你仍留在那儿。我会停下这边的工作,带上所有的助手一块去。我们不知道这种能力是否和特定环境有关,所以为保险起见,就仍在那儿验证吧。如果再有两三个人获得这种能力,那就确信无疑了,就可以向世界宣布了。对这个发现,无论怎样评价都不为过,所以,再次谢谢你的工作。”
那边,江志丽挂断电话前,听见电话中一个女子轻声问:“我也去吗?”她听出是松本好子的声音。看来,索雷尔教授真不虚度时光。不过她马上就释然了,她想自己的醋意是没有道理的,毕竟她又不是索雷尔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