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例会结束后，方浩儒让其他人先离场，江诚、陈溪及方汇金融公司的人事经理被留下继续商议事情。
这个周三，Minnie在酒店陪一个客户过夜，被客户的老婆捉奸在床，并且闹到了金融公司，在集团总部也掀起了轩然大波。
“Minnie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处理？”方浩儒首先看江诚。
“嗯……我是这样想的，”江诚清了清嗓子，“Minnie这次是犯了错，不过……她平常的工作表现还是相当出色的，业绩也一直很拔尖儿……”
“听你这意思，是觉得她功大于过，应该留下？那我问你：我们方氏集团上千号人的面子重不重要？以后你出去，别人要是说：你们公司的业绩和利润全是靠职员跟客户睡出来的，你江诚的脸上是不是很有光彩？”
“是，是，方总，这些我都明白……”江诚诚恳地笑着点点头，又转向陈溪：“Rosie，我知道Minnie这次的事儿在同事间的影响很不好，对于你们人力资源部来说也很棘手，不过我当初提拔她，确实是因为她业绩突出。所以，希望你们拿意见的时候，能够通盘考虑……”
在海南的工作接触中，陈溪对江诚这种左右摇摆的“和稀泥”作风早已熟悉，她明白：Minnie是他的业务骨干，而对于他这种“笑贫不笑娼”的人来说，公司的形象比不得自己的腰包重要。见方浩儒有意要清理门户，他心有不甘，便尝试先改变她的观点。更有意思的是，明明是先问他的处理意见，他却闪烁其词不表态，又把球踢到了人力资源部这边……
陈溪平静地看了江诚一眼，这次，她没心思跟他兜圈子。“江总，或许你认为，我会主张辞退Minnie，但事实上我并不是这样想的，我甚至会向你们建议：留下她。”
的确，从原则层面看待此次“丑闻”，Minnie惹出的乱子已经损害到公司的形象，必然要离开公司，而陈溪主张留下Minnie却并非顾念私情。正是出于人力资源管理的职业感觉，她认定Minnie的问题其实有无辜的成分、迫不得已的隐情。如果就这样“草菅人命”，那么有可能还会在其余销售人员的心里也都留下“后遗症”。
“留下她？”方浩儒皱了下眉头，“现在公司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你打算如何收拾局面？”
“我建议留下她，并不是说不处罚她。”陈溪停顿一下又道，“公司里对这件事是有不少议论，不过员工议论的，未必都是Minnie的不检点，肯定也会有人感慨她的身不由己。我恳请你们再深入思考一下，这件事表面上是Minnie的过错，但背后是不是还有什么潜在的问题？我们一味追逐的业绩指标，是否——”
方浩儒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你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说我们公司逼良为娼？？”
“方总，方总，Rosie不是这个意思……”江诚急忙出来打圆场，“坦白说，Minnie是有些私生活上的小毛病，这当然跟公司没关系，是她个人的问题。但对于她这个人，如果一分为二地看，在工作能力方面，还是有可取之处的……我想这也是我和Rosie共同的看法。当然了……这小姑娘某些时候，是会有些出格的行为……这一点也确实不太靠谱……”
陈溪使劲瞪了江诚一眼，心里暗暗骂他到这个时候了，还在左摇右摆。
江诚话到末尾仍未表明自己的立场，习惯性地拖沓着探询的音调看老板，正好与方浩儒那洞若观火的犀利目光撞上，他马上移开视线，斜眼窥觑不再说话的陈溪。
方浩儒靠着大班椅的椅背，双手轻敲着扶手，静静地望着江诚。江诚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干干地咧嘴笑了一下，忽而转向方汇的人事经理问她有何意见。人事经理面对两位直属上司外加大老板各有说法的状况更感无措，现在被提问了又不得不应付……尴尬中正欲硬着头皮开口发言，幸好被方浩儒抬手阻止，暗暗松口气又恢复到待命的状态。而江诚也就势缄口，三人一起默默等着老板发话。
沉默片刻后，方浩儒又垂下目光不看任何人，道：“她的业绩底下，估计还有没浮出水面的问题。你们也别‘一分为二’了，还是‘合二为一’地看看她的所作所为到底给公司带来了什么影响。既然你们这么不舍，我也不妨就搞一回‘一言堂’。我懒得管你们谁去处理，但结果只能有一个——Minnie马上走人！”
原则上应该由方汇金融的人事经理和Minnie谈辞退事宜，但或许是陈溪在此时念在私交上生出恻隐之心，随即主动提出由她来与Minnie沟通。
陈溪亲自倒了杯水给Minnie，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望着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妙龄女孩，心里隐隐有几分揪痛。出事之后，Minnie也不像平时那样细致地化妆，没打粉底的面容透着一种沧桑，那双曾精心描画的伶俐眸子，似乎因为没有休息好而现出颓萎的倦色。
“没什么！早料到会是这样。Rosie，我明白这跟你没关系，我谁也不怪，自己的问题自己承担。出了这种事儿，反正我在公司也待不下去了，再换一个地方，也能重新抬头挺胸了嘛！”Minnie努力摆出自己往常那副乐天派的气度，声调中却有藏不住的凄婉。
“Minnie，我不想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了。别忘了上次我们谈过的——以后要好好善待自己。”
“你是在指我自暴自弃吗？”Minnie忽然无力地笑了一下，“你还记得上次谈话中，我曾经说过，如果你真的了解了我们平时是怎么跟单的，恐怕也会绝望。或许男人做业务，只是陪吃陪喝陪玩儿；我们女Sales呢，说不定还得赔上自己的身体。客户讲话：买卡跟谁不是买，跟你买不就是图你这个人嘛！要是不愿意也没人逼你，大不了换别人，总会有人主动往上贴的……哼，Rosie，现在你明白了吧——奸污我们的，不是哪个人，就是这份工作。”
“别说了，Minnie。我知道……公司对你也有不公平的地方，或许我们所营造的氛围……有问题。”
“我可不可以……抽支烟？”
陈溪看看她，将咖啡杯的底碟拿过来摆在她面前。“为了你好，只许一支。”
Minnie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细长的烟盒，取出一支纤细的女士香烟，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
“Rosie，我的意思并不是你理解的那样，也不想针对具体哪家公司。其实我以前做医药代表时，也有‘救死扶伤’的医生占我的便宜，做业务、做销售还不都是那么回事儿——一切向钱看齐。江诚也罢，我以前的老板也罢，其实都有点儿‘拉皮条’的嫌疑。他们带着年轻女孩儿去谈业务，又借故留下我们单独应酬客户，难道不知道那是‘羊入虎口’？至于我们这些一线的Sales呢，你玩儿清高不理客户，别的女孩儿可不会害羞……客观讲，这并不是方氏的销售竞争机制太残酷，这里的奖金政策算是不错的了。但只要有高回报，就有残酷的竞争，就会不择手段……你想改变这种局面，教育大家首先应该自尊自爱，说不定大家还没兴趣在这公司继续干了呢！哼，如今人人都想过有房有车、穿名牌用奢侈品的好日子，因此人人都需要钱——利欲熏心，不是职场的产物，而是这个社会、这个时代的产物。”
陈溪陪Minnie一同感受着这份沉重与压抑，缄默许久，又温和地说道：“我理解你的感受，但你真的没必要这样消极。这个职场、这个社会的确存在各种各样的阴暗面，但也有更多的方面会在阳光之下反射出缤纷炫丽的色彩。”说话间她递过来一张名片，“还记得上次在KTV见过的那个帅哥吗？他就是这家软件公司的华北区客户经理。”
Minnie接过名片，看了一眼即惊叹道：“哇噻——是GB啊！”
“是啊，他刚准备进这家公司时，也经历了一场人事风波，险些失去机会。但后来，他凭自己的头脑和出色的业绩最终站稳了脚跟。Minnie，哪里都是有好人有坏人，所幸往往都是好人多些，因此你不用气馁。我跟Edward说过了，他的团队里正好有机会。可能你过去仍只是个小Sales，但相信他会为你提供发挥的舞台。江诚对你们如何，我也不想再打听了，但Edward人很正派，会从正面引导你们做业绩。跟着他，你应该会学到不少东西。”
Minnie睁大眼睛没有说话，再看看名片，眼中流露出一丝惊喜，但瞬间又消逝，低声道：“Rosie，你是知道的……我只有大专学历，而且还是自考的那种……”
“So what（那又如何）？呵呵，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们方氏的门槛很低似的！看来你Minnie并不真是个自信的人。我只能说：机会现在是有，要不要抓住它，看你自己。”
“Rosie……”Minnie望着陈溪，突然感到鼻子发酸，“说实话，因为你是方总的太太，所以我一开始还对你抱有成见……实际上，你很专业，也很善良……”她欲言又止，始终没有勇气说出口——其实她当初跟陈溪套近乎，是因为那个Ben要她帮忙拉拢陈溪，如果能成功推销他们公司的人事管理软件，就会给她好处……
“呵呵呵，你才知道啊！”陈溪扬扬眉逗她，“以前别人对我的评价，是褒是贬都会过去。就如同你眼下的境遇，别人说好说坏最终也会过去，将来还不一定记得，所以你自己更没必要太过介怀。你瞧，生活对着你关上了一扇门，但同时又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总之，不要放弃希望，也不要再碰那些损害身心的药物。”
“嗯！”Minnie用力点点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呵呵，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不过我可有言在先啊：GB也不是一块净土，你如果遇到什么正常或不正常的压力，唯有自己正确对待，要是再回来找我，我可不认账啊！”
“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Minnie自信地笑了下。她低头想了想，又小声说道：“Rosie，我必须得提醒你一下：有一个人，你要小心……”
Minnie的离职，并未堵住公司里的悠悠之口，果然如陈溪所料，有一部分不满的声音逐渐传开。她暗中搜集了些信息，周一下班时将方浩儒堵在了总裁办公室的门口，坚持要在回家前跟他谈一谈。
方浩儒不情愿地坐回位子。“现在已经快七点了，妈和浩佳都在等着我们吃饭，你有事儿为什么不早过来？”
“我给Susan打过几次电话，她说你这里一直有人，我总不能把别人都撵走吧！既然是你立的规矩，回家不得谈工作，那就麻烦你加会儿班吧！”陈溪拿着一个文件夹坐到了他的对面。
方浩儒暗暗叹了口气，其实是他特意吩咐Susan拦住陈溪的，因为不想再支持她的任何工作。但最终，他自己也被陈溪给拦住了。
“你要谈什么事儿，抓紧时间。”
“你先看看这个。”陈溪说话间递给方浩儒一个文件合页夹。
他接过文件夹打开，问：“这是什么？”
“是江诚给他属下各区的高级销售经理所做的绩效评估，还有下属们对他这位上司每季度的管理评估。我把两者相关联的项目和一些内容都做了标注——你应该能从中看出些什么。”
“我已经看了一整天的文件，眼睛都疼了。你最好直接说，如果有必要我以后再看。”方浩儒合上文件夹撂到台面上。
陈溪见他一脸的不耐烦，暗暗压了下心中的不满，耐心地说道：“我私下去了解了一下，Minnie在做单过程中被客户骚扰，原因有很大程度与江诚有关。方汇没有设销售总监，一直由江诚直接领导销售团队，每个月给他本人的总业绩提成也是相当可观。当然，我们不能否认他带团队的确有一套，但也不该只追求业绩量，而无视员工的权益。遇到一些色狼客户，他非但没有出面维护自己的女属下，另外想办法解决问题，反而促成她们去当牺牲品，简直就是个‘皮条客’……”
“我算是听明白了——你忙乎半天就是来为Minnie翻案的。你说江诚是皮条客，又想给我扣顶什么帽子？”
“Minnie的事情已经处理了，所有的手续及公司内部的文件都是以我们HR名义出的。翻案？我也没蠢到会自打嘴巴。但是，这个问题并不一定只是她的个体现象，我给你的资料中已经做了分析，江诚的管理不当已是显而易见的。坦白说，早在Minnie的事情之前，我已经关注他很久了。通过在海南的工作接触，发觉他的管理漏洞很多，回来后我又仔细留意了他公司的人事状况和职员的精神面貌，也证实了我的推断。如果你再坐视不管，那么方汇整个销售团队的状态和士气都……”陈溪还没说完，忽然发觉方浩儒看着自己的目光有些异样。
“难怪，我说呢……”他对着她，却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在说什么啊？”她不解，“什么‘难怪’？”
方浩儒立即定了下神，似乎要回避什么，又换了种语气：“哼，我就说嘛，你肯定也要给我记上一笔，现在终于说了——我属于是‘坐视不管’。”陈溪刚要辩解又被他阻止，“你别急着插嘴，先听我说完。老实说，你花心思收集来的东西，未必有我了解得全面。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我就直接总结：江诚这个人，你认为有问题，我认为没什么大毛病。所以你的意见我听了之后，仍然决定‘用人不疑’，套用你的说法，就是继续‘坐视不管’。无论你同不同意，这就是我的final decision（最终决定）——现在谈完啦，回家吧！”
陈溪急得瞪圆眼睛，同时提高了音量：“你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我一跟你谈工作，你就心不在焉的，你既然自诩了解得比我更全面，难道不清楚这种现象不容忽视，非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没错——我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不懂吗？这也是职场中的一种境界。”方浩儒摸摸下巴，似乎来了兴致，“你不是动不动就喜欢摆些管理法则吗？OK，那今天我也投你所好，咱也来抒发一下管理课堂上的大道理——听说过‘懒蚂蚁效应’吗？企业当中，必须存在小比例的懒蚂蚁。江诚其实就是这样一只懒于杂务、勤于动脑的‘懒蚂蚁’，我根本不需要他事必躬亲，也不介意别人勤劳时他‘磨洋工’，我用的是他的头脑而不是手脚。你一直就看他不顺眼，觉得他在管理上乏善可陈，可我早就跟你说过，用人要扬长避短——看来以前真是白教你了！”
“你少用这种套话来应付我，”陈溪不服气，“我只看工作，对他个人谈不上顺不顺眼。你为他开解半天，无非是想包庇自己的‘鹰犬’。确实，他是帮你赚了一些钱，但他在管理上的短板你自己也清楚。”她停顿了一下，又回敬道，“我倒是觉得，你扶持江诚担任方汇的总经理，就是‘彼得原理’的真实写照！”
“一说这些你又来劲了……”方浩儒不耐烦地摆摆手，“说来说去又绕回到了原点——总之，你认为他是能力无法胜任，但在我眼里，你所谓的他的那些短板只是点儿小毛病，瑕不掩瑜。反观你这莫名其妙的正义感，依我看净是些拎不清重点的‘妇人之仁’。”
陈溪瞪着丈夫，对他漠视的态度很是失望。在海南时，她才真正体会到与他并肩作战的紧张与快乐，也很享受那种自己被他需要的感觉。可惜风雨之后却未见彩虹，两个人现在几乎又回到了以前那种状态。他呢，依旧是那个刚愎自用、不可一世的“暴君加昏君”！听不得半点忠谏，一意孤行地坚持自己的独裁统治……
然而方浩儒此时却饶有兴趣地端详着她的愠容，似乎想到了什么，许久又和气地开口道：“得啦，为了不影响你晚饭的食欲，咱们就求同存异吧！这样：再举个‘出丑效应’，江诚这个头脑聪明的人，偶尔让人知道他的一些缺点短处，让别的员工发现他也是个会犯错误的凡人，说不定反而会更喜欢他。”
陈溪抿嘴翻了个白眼。
“你还别不信！从来不犯错的上司会让下属有距离感，缺乏亲和力。往往是像江诚这样的，偶尔不拘小节一下，反倒容易被人接受。当然啦，所谓‘出丑’，也不会是那些摆在台面上非追究不可的原则性问题，所以只要不是真到了那种人赃并获、千夫所指的地步，咱们都没必要太在意……Teamwork中的重要一项，不就是要‘尊重差异’嘛！”
这时，陈溪别有深意地瞟了他一眼，继而又是一阵沉默，像在思索着什么……
“你还准备在这里耗多久？还不去收拾东西，我在这儿等你。”他边说边看了下表。
她叹了口气，仍不说话，也看了下自己的手表，拿起文件夹，起身出去。
方浩儒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忽然忍不住露出得意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