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快六点时,方浩儒将签好的最后一份文件递给了何艳莹,吩咐道:“你去让小周把车准备好,另外不是说Rosie找过我吗?你帮我打个电话让她准备一下,待会儿跟我一起回家。”
何艳莹出去后,不多时又打电话进来:“方总,Maggie说Rosie五点半就下班了。”
“她不等我就走了?”方浩儒嘀咕了一句,“算了,你让小周五分钟后到楼前接我,我懒得下停车场了。你这几天也辛苦了,早点儿下班吧,周末愉快。”
到了家,方浩儒进门便问小蓉:“小溪回来了吗?”
“嗯,她也刚回来不久,应该在楼上。”小蓉想想又说,“刚才梅姨问她,您什么时候回来,她说‘不知道’,梅姨以为您要晚一点儿,所以现在还没下锅炒菜,我马上去告诉她——可是要晚一点儿才能开饭了……”
“没关系,我不急,你们准备好了告诉我们就行了。”方浩儒随口应付着,上了两阶楼梯,感觉腿脚沉重,又退回到电梯门口。
上到四楼,他推开卧室的门,并没有看到陈溪,轻轻喊了一声,无人应答,但听见更衣间里有声响,猜想是她在换衣服。他放下电脑包,坐到了沙发上。
陈溪从更衣间里出来,见方浩儒坐着,当是没看见一样,直接走进盥洗室,用力哗啦一下拉上了两扇推拉门,又撞出了砰的一声厉响。
方浩儒一直坐着没动,等她出来,主动说道:“小溪,你帮我把电脑放到书房去吧!”
陈溪瞥了他一眼,没吭气,将手中琉璃瓶装的护手霜咣啷一声丢到妆台上,风风火火地拎起他的电脑包,猛地拉开房门又用力撞上,接着听到书房门也是一声震**;等她回来,又继续摆弄自己的东西,而每一个动作都张扬着力度。
此时的方浩儒,倦兽一般低落,根本没有力气再在家里开战。他不想吵架,偏偏这个小悍妻在旁乒乒乓乓地不肯饶过他的耳膜,时不时又摔打出砰砰的巨响来震颤他的心脏……他已经嗅到她挥散起的火药味,也猜得到原因,看来不给她个说法,恐怕今晚都不得安宁。
方浩儒深吸了一口气,强打精神,暗暗拾掇起体内残存的一点耐心,待陈溪经过身边时,伸手拉她坐下。
“我一进房你就摔摔打打的,摆明是给我脸色看。有什么事儿不能直接说?这样气鼓鼓的,你自己就舒服?”
陈溪抿着嘴把脸扭向一边,不看他。
“是不是因为会上的事儿?”方浩儒叹了口气,“我是真不想在家里再谈公司的事情,你就不能按捺一下,让我安静一会儿,非得把这个周末也搅乱了才肯罢休?”
她转回脸冷冷地对着他:“你别血口喷人,我可什么都没说。”
他苦笑一下:“你是什么都不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让我好过,还真不如直接捅我一刀来得痛快呢!”
陈溪又闭紧嘴唇不语。
“我知道,不就是因为在会上我态度不好呗!可我对着谁不是都没好气,再说了,我今天并没有说你什么,你有什么可生气的?”
“不止这些!”她到底是女人,有他一句“引子”,便再也克制不住,“你两个星期了电话也没几个!每次打给你还总不耐烦!要回来了,知道通知小周却不知道告诉我!到了公司,居然还让助理来挡你的太太!”
“搞了半天就为这个生气?”方浩儒又是一声叹息,直接认错以便尽早息事宁人,“行了行了,是我不对!不该冷落你……你也别生气了,我今天的确是太累了……”
她甩开他主动伸过来的手。“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回来也不告诉我?小周都比我知道得早……”
“原因很简单啊!我那时想着你还在睡觉,不想吵到你,所以先告诉了小周,让他来接我。”
“那你下了飞机总可以给我一个电话吧!”
“我一开手机,就没闲下来——不信你问问小周,从机场回来的这一路,我的电话几乎就没断过。”方浩儒想想又说,“我看你也别一条一条地审我了,我只能告诉你,这段时间我在香港非常忙,真的没工夫跟你谈情说爱、倾诉那些相思之苦,但我一直都有想着你……今天一回公司又是一堆人围着我,Lisa的确告诉过我你来过,可我那时真的很累,必须先休息一会儿,才能有精神应付下午的例会。我发誓,我什么时候都没有忘,你是我最亲、最疼爱的太太——这下总该满意了吧?”
陈溪噘嘴看着方浩儒,半晌又抿抿唇道:“你在香港到底在忙什么啊?晚上也不来电话,我每天都睡不好……”
一秒钟之内,方浩儒很想对着妻子倒倒自己的苦水,但最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习惯性地告诫自己,男人该去承担的,只能自己扛着,何必在个小女人面前丢人现眼?或许换作是其他女人,他偶尔也会抱怨两句,可对着陈溪,偏偏有种形容不出的纠结:一方面盼望她能主动理解自己的烦躁情绪,而只是静静地在旁陪伴;另一方面又拿不准:若是让她知道自己也有心虚苦闷、彷徨无助的时候,她又会如何看自己,如何看这个一直承诺要为她撑起一片天的“铮铮硬汉”?然而无论哪种想法,跟她说自己那些毫无成就感的事,最终的结果似乎都一样——总之是让她不开心。想来确实如此,她若是真的能理解,也不会跟他闹别扭。既然不能理解,告诉她说不定还会有负面作用,也许只会令她对自己更加失望……那又何必?
“算了,事情太多了,都已经处理完就不提了。”他抬手揽过她贴紧自己,“现在我已经回来了,你可以放心了。”
被方浩儒暖了一下,陈溪忽然感觉自己这些天来所经受的孤独与工作上的压力一股脑儿地涌上了心头,很想偎在他怀里哭诉一番,但也知道那其实并不是多大的委屈,她忍了忍眼泪,还是禁不住想嘟囔几句——也不知怎的,白天在会议室里面对他板板的面孔,她尚能淡定自若;此时紧紧地靠着他,却变得极其脆弱。
“那……你在会上为什么那样对我?”
方浩儒又是无奈的一笑:“说来说去又说回来了,刚才还不承认……我在会上又怎么对你了?刚才不是解释过了嘛——我当时很累很烦,对谁都一个样儿。”
“我不是指这个。我说的是,你为什么又让Amanda插手我的事?”陈溪依然靠着他,想想又补了句牢骚,“我一开始并没提业务员激励方案的事,你累了还没忘要找碴儿……这我就不说什么了,可你都同意我的方案了,偏偏又让Amanda插手……我都明着表示说我不需要了,你还坚持——你总是这样,从来不相信我能做好,老是对我抱有成见!”
方浩儒听了不由得泄气,慢慢松开搂着陈溪的手臂,无力地靠着沙发:“我都不知道怎么才能跟你说明白……”
她又望着他不吭声,明显是一副不服气的表情。
“也不知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倒真希望你是在装傻——OK,咱们就说说你的方案:你把提成拆分成季度和年度,这个提议我已经当众表态说不错了,这一点你不会再质疑了吧?那么,再回到具体的季度提成或是年度奖金,你有没有考虑过个人所得税的问题?”
不等陈溪回应,方浩儒又继续:“我知道你懂这个概念,可是具体的提成会累积到什么额度,你和我肯定都没有江诚,还有业务部的负责人心里更有数。业务员是很现实的,如果累积到一定额度而要按高额比例来缴税,他们自己算算小账发现实际拿到的钱比以前还少了,那你这次的方案还有什么改善的意义?你别忘了,设想归设想,具体操作时体现在一些实质的细节上,完全有可能面目全非、事与愿违。个税,只是我举的一个例子,是要提醒你:薪酬是非常敏感的东西,所以在这种事情上,一定得尽可能联合一切有关联的人。先不要担心别人会不会跟你抢功劳,最重要的是怎么保护好自己,多集结些力量以便在确保顺利完成任务的同时,还能多一些人来和你共同承担风险。”
陈溪看看方浩儒,低头还是不语,但表情显然有松动。
“就像做生意,很多投资的人一开始往往信心爆棚,就觉得自己十拿九稳能赚到钱,所以不甘心和别人分享未来的成果,低估了眼前的风险,而一旦失败便是自己全部的身家血本无归——你呢,现在就是这种状态,急功近利,莽撞行事。一心只想着早点儿功成名就,决策时就可能会有盲点。而周围的这些人本来就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仅仅宽泛地给点儿意见敷衍一下。假如你一意孤行,他们也只会随声附和,因为事不关己。这事儿进展顺利就算你幸运,怕就怕到最后,是所有人袖手旁观你一个人的笑话。所以我让他们都involve(参与)进来,将来出现问题谁也脱不了干系。现在方汇第一任GM(总经理)不在,Amanda是唯一知道现行激励政策设计依据的人,有些细节当初是怎么考量的,她比较清楚。即使她忘了,也不可能将责任完全归咎于你,所以你怎么可能放弃她?至于刚才我提的所得税问题,有些事情我不便在会上公然点透,免得让大家看着我们一家大集团也搞这些偷税漏税的小伎俩,但实际上家家公司都一样。江诚这些人都是玩儿资金的老手了,而且底下业务员的心态他们最清楚。我让他们也担一份责任,他们自然要出主意协助你合理、合法地避税。否则税交多了,业务员对此不满,激起民怨,他们一句话推到你们HR身上——我的傻丫头,你不就成了众矢之的?!难道你不明白,业绩下滑的表象之下,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有激励机制的因素,但肯定也有监督管理上的问题,不排除江诚他们也是想借大家对激励方案的关注而转移视线,来掩盖自己的责任。而你呢,居然被还不是事实的‘成就’障了眼,会上仅仅被肯定了一个尚无细节的框架性方案,就开始翘尾巴,贪功冒进!也不看清楚,他们的赞同票底下会不会还有个陷阱?”
陈溪彻底没脾气了——自己的确是急于求成,陷入了一个盲区。
见她耷拉着脑袋不吱声,方浩儒便直接发问:“在会上,关于那些离职的业务员回不回收的问题,我跟江诚扯了半天皮,你看出什么端倪没有?”
“端倪?”她眨眨眼,“你不就是反对我们接收他们复职嘛……”
“就这些?”
“还有什么?”陈溪又噘了下嘴,“你倒是斩钉截铁的挺干脆,一声令下,一个都不许要,我也得跟着江诚一起头疼怎么补员……”
“哎呦!你还真是‘嫩’得可爱!”方浩儒竭力控制着浮躁的呼吸,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瞪着陈溪,“你确实应该跟江诚他们好好学学——没看出来吗?人家就很善于拉你一道以便保护自己。你讲了自己的方案后,我问他的意见,他就是几句应和的话,谁都不得罪。而当后来我问及业务员复职的事儿,他一开始就递了个信息,说是‘和你商量过’,结果看到我反对,又貌似替你说话,那句‘我觉得Rosie的观点其实也有道理’,潜台词就是在提醒我:主张接收这帮废物的是我老婆而不是他!我当时没有废话,马上让老金协助解决,不就是在袒护你?现在你搞明白了吗——不是我对你,而是你对我有成见!我板个脸,你就认定我是不看好你、不信任你。你也不想想,我要是真的想针对你,干吗不放过江诚直接来拷问你?”
“可是……你当时在会上说的那些话,也同样是在打我板子……你让我会怎么想?”她觉得没面子,又蚊子叫似的嘴硬了一句。
“唉……你怎么还不明白?!我那时候哪儿有精力跟你们扯废话,赶紧把事儿处理了就完了!我把这件事一步到位地扳正,就是防止他们以后再拖你下水。江诚的强项在融资方面,他对管理上的事儿看得并不够透,但他比李明凯还要滑头,真的出了问题他拿你当挡箭牌,我还怎么护着你?你呀,别以为Amanda那样咋咋呼呼的才算是厉害,其实真正可怕的就是你周围这些总经理级的‘老江湖’,天天对着你和颜悦色,态度恭谦,可当着你的面儿暗度陈仓地给你扎一针儿,比背地里使坏更阴毒!唉……你这样敌我不分的,将来还怎么自立?!”
陈溪纵然对方浩儒的批评心服口服,可他在会上以及现在的这副焦躁态度,令她实在难以接受。刚才问他也不说具体的原因,这两周她被丢在一边的凄凉与委屈,就让他用几个“忙”字全部堵在了嘴里,她感到一种难以言状的压抑。而这个时候对于他的谆谆教导,她则是接受与抵触并存,一种纷繁复杂的情绪在心头纠缠……
方浩儒见陈溪又不作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可能又重了,但已疲于再继续解释,便伸出手抚摸了下她的脸,尽量放平语调:“行啦,乖乖的,别不开心了啊……”他机械性地在她额上亲吻了一下,却装不出要抱她的意思,很快便起身,“我到书房去,还有些事儿没处理完,你在这儿休息吧,一会儿等我一起吃晚饭。”
陈溪坐着仍未说话,但垂下眼帘算是默认了。
方浩儒不失时机地转身离开,未有丝毫停顿地一直走到隔壁书房并关上了门。
他靠着门板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慢慢走近沙发无力地将自己抛入其中,用手指掐了掐眉心,又舒展了两下眉头,想要定一定自己有些飘忽的神志。
对于卧室里那个曾让自己神魂颠倒,费尽周折才捧入掌中的小仙子,方浩儒此时陡然生出了几分厌烦与逃避,感到身心俱疲。
这个小仙子,抑或小魔女,时而柔水潺潺,时而兴风作浪。开心的时候如同他身边飞来飞去、欢唱不停的小喜鹊;气不顺了就立刻变成竖着犄角的小山羊,蛮横无理,乱顶乱撞……摆到公司里就更麻烦了,简直就是一头软硬不吃、死活也拽不回来的犟驴!
不知不觉间,方浩儒发现自己眼前有一个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又是那个他几乎没有正眼瞧过的女人——何艳彩。
说实在的,自打见到何艳彩的第一面,他对她的印象便一直停留在“漂亮性感女人”的层面上。这个女人,只是一枝手到擒来的香花艳柳,每次见她前他不曾急切过,似乎胸有成竹她肯定会随时恭候着自己的“临幸”。之后即便是刚刚分开,方浩儒也记不清她具体的模样。他或许能想起她的笑眼,或是她的纤指,但这些散乱的记忆碎片很难拼合成一个鲜活的形象……然而现在,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一个无比生动的何艳彩,一个体贴入微又极会察言观色、讨人欢心的女人,令他管不住自己,开始怀念起她始终如一的温柔、顺从——那些他从未留恋过的乖巧伶俐,如今却变得耐人寻味起来……这个善解人意又极具忍耐力的女人,如同一团韧度弹性极好的海绵,无论他用多大力量打下去,她都能在承受之后的瞬间即恢复如初。
周末了,不知道她在哪里。应该还在北京吧,通常她出差或是度假,只要离开北京,都会提前告诉方浩儒,仿佛他才是她真正的老板。猛然间才发现,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联系过她了。好像几天前,或是两三周前接到过她的短信,然而印象不深了,不但时间不确定,内容也想不起来了。
方浩儒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动作流畅地翻出何艳彩的号码,拨通了她的手机。
“Hi Michael.”何艳彩接听他电话的声音洋溢着一股恰到好处的热忱。
“你在北京?”听到对方轻柔的声音,方浩儒却条件反射地过滤掉了罕有的一丝暖意,依旧是往常那副冷冰冰的语气。
何艳彩习以为常地笑着:“呵呵,当然啦,我能去哪儿?再说了,我就算出差不是也会先请示你的嘛。”趁他停顿不语的空当,她又抢先道,“好久没见了,你什么时候来啊?我等你,现在就过来好吗?”
“现在不行。”尽管方浩儒很享受这种被女人乞求的待遇,可毕竟隔壁还有一个,无法拔腿就走。他叹了口气:“晚饭后我过去。”
“好呀,那我等着你啊!”何艳彩的声音透着兴奋。
方浩儒没再多话,直接挂断了手机。为自己预订了一场偷欢的节目,他竟然没有丝毫的忐忑,反而莫名其妙地有种轻松的感觉,似乎自己郁结多时的情绪终于要找到出口。
晚饭准备好,是梅姨打电话到书房告诉方浩儒的。他下楼进餐厅时,看到陈溪已经坐在餐桌边,正低头拨弄着一小碟东西。
“不是说好一起吃晚饭的吗,你下来也不叫我?”方浩儒没有理会已帮他摆好的餐位,将椅子拉到陈溪身边,坐下时故作亲近地抬手抚了下她的头发。
“你关着门在书房里好像处理什么机密似的,我懒得去敲门,你不怕饿就别下来。”陈溪漫不经心地应付着,眼睛始终没离开面前的小碟子,里面装着一些鱼肉,她正用筷子一根一根仔细地挑出鱼刺。在旁替方浩儒重新摆餐具的梅姨从陈溪不冷不热的口吻中察觉出一丝不对头,猜测小两口肯定又闹什么别扭了,暗地里朝小蓉使了个眼色,两人上齐菜便匆匆回去厨房。
方浩儒叹了口气,没太介意,或许是已经麻木了。不过也没关系,今晚他还有可以放松的机会,没必要为了一两句硬邦邦的话再生事端,至少现在,应该“以和为贵”。
“哟,这鱼看起来不错嘛!”他说着伸手去拿清蒸鳜鱼的分餐勺,准备取一些鱼肉,却被她拉住了衣袖。
“这是你的,你吃东西那么急,当心鱼刺卡死你!”伴随着诅咒般的体贴,陈溪将挑净鱼刺的鱼肉推到了方浩儒的面前,又用勺舀了少许蒸鱼的豉汁,浇到了给他的鱼肉上。
方浩儒笑了一下,心底有些温热,扭过头看着陈溪冷冷的侧脸。“鱼刺倒没什么,你要是话里带着刺,扎得我才疼。”说罢,他拿起筷子开始吃鱼肉。
陈溪斜眼瞥了他一下,嘴角抹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你也多吃点儿吧,这段时间我不在家,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好好吃饭了。反正刚才问梅姨,她说你有几天只是喝了点儿粥——你呀,心情不好就爱折腾自己的胃,要都像你这样,工作上有点儿压力,粮食都省了!”方浩儒随口调侃着,往陈溪碟子里夹了些菜,接着话锋一转,“对了,我一会儿要出去一趟,晚点儿回来。”
刚刚感觉被他的几句软话舒顺了一下,陈溪突然又倒抽了口气:“怎么又要出去?你在香港耗了两个礼拜才回来,刚一回来又有事……可是下午我问Lisa了,她没说你晚上有应酬啊。”
方浩儒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继而很坦然地回应道:“临时约的朋友,Lisa哪儿能知道我所有的安排。我去去就回来,总得去应付一下,也不会太晚。”
“政府官员要应付,客户要应付,现在连朋友也要应付——哼,就是自己家里的人,连‘应付’都排不上……”陈溪说着停下了筷子,她又感到没有胃口了。
“你又来了!”方浩儒被这句酸溜溜的话激得忍不住顶了一句,紧接着意识到这种不耐烦的态度会引发什么,又急急改口:“我也是迫不得已,说是‘朋友’,其实还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最近太忙,我也是推了很多次,可也不能总晾着人家……”他侧过身,抬起臂弯揽住她,勉强耐着性子哄慰道:“我去去就回来,回来陪你,听话!”
陈溪嘟着嘴,扭头望他的眼神带着哀求:“你为什么就不能不去?至少是今天不要去,在家和我待一会儿……我在公司见不到你,回家来打个照面又要走……别人都重要,都不能怠慢,那我呢?”说着她将头慢慢靠在他肩上,“我在公司里也是忙了一天,净是些我不想面对的人,可回到家,想见的人却看不了几眼……”
方浩儒对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不免又有些动容,但这种心疼以及想要留下的打算只是在脑子里一闪而过,瞬间即逝。一时也说不清道不明,总之他现在就是很想去找另一个女人!或许,他已经没法再对陈溪的抱怨照单全收了,因为他自己也需要找个方式倾倒一下快要溢出的辛酸。
“宝贝儿,别不懂事儿了。”他尝试用信誓旦旦的“诚恳态度”安抚她,来掩护自己执意不肯放弃的鬼混念头,“我保证,去照个面儿就尽快回来!你等着我啊!”
晚上,方浩儒驾着车在高速路上飞驰,周末的北京难得有今天这样一马平川的好路况,好像老天爷对他这种让人不齿的行为也网开了一面。
临出门前,陈溪攥着他的衣角磨叽了半天,被他用几句甜言蜜语又糊弄了过去。他窃窃得意地钻进车里,感叹女人其实很好哄,只要他肯说,她就肯信……不料车上了路,他却又被一种愧疚所纠缠,那种不安的情绪像是无数只章鱼的触角,缠紧他便用力往回拖。起初他也奇怪:自己背着陈溪约何艳彩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怎么偏偏这次就心虚了?想来还是因为陈溪今天依依不舍的目光……她以前从没像今天这样缠着他不放,兴许是最近她的工作压力太大了,因此比往常更需要自己,可这次自己却狠心跑掉了……几次临近出口时,方浩儒想过要掉头回去,甚至已经并线,但最终一脚油门又踩了过去,刻意要南辕北辙。
女人压力大了能依赖男人,男人不堪重负的时候能他妈的指望谁?!于是乎他给自己找了条理由——必须得先让自己缓解一下,才有能力继续承载陈溪转嫁过来的负荷。
随着离郁金香城堡的距离越来越近,方浩儒感到自己已被慢慢松绑,心情也舒畅起来,决定将家中的一切,暂时抛至脑后。
“你自己开车过来的?累不累啊?”何艳彩慢声细气的柔风拂过方浩儒的耳际。房里,呈现在面前的一切都蒙着一层养眼的色彩,他顿时变得慵懒起来。
何艳彩关好门,转身却看见方浩儒依旧站着不动,似乎在等着自己帮他脱外衣,她撇嘴笑了笑。
“我还以为你会晚点儿到,幸亏我提前在洗澡水里泡好了柠檬。”她麻利地替他拆掉领带,松开衬衫领口的两个扣子。方浩儒顿时感到一阵轻松,暖暖透香的空气顺势灌入他的身体,这种感觉好像从前也曾经有过,一时却想不起是在哪里。
“我就待几个小时,晚上还得回去。”方浩儒原本垂下的目光顺着何艳彩玲珑有致的身体慢慢上移,停留在她脸上时,他猛然冲动起来,抓住她的双手逼至墙边压紧她的身体,用力地吻她,几乎想让自己所有的能量都迸发出来。
偏偏此时,陈溪临别时的神情突然在他的脑际晃过,眼神是那么清纯无辜,罩着一层氤氲水雾……方浩儒心里一阵抽搐,立即松开何艳彩,自己转身默默走到了窗前的沙发边,瘫坐在那里。
他忽然间意识到,刚才似曾相识的舒适感觉,便是以前他在陈溪住处第一次做客时所感受到的那种轻松。那天,他刚刚经历旅途跋涉的劳顿,坐在沙发上松开领带,也是这样的清新松弛。呵呵,真是天意弄人!当初他为了追求那种安宁,断然决定抛弃眼前的一切;而今却意外地就在这里,向往的东西戏剧性地失而复得……
“你怎么了?看你很累的样子。”何艳彩跟过来坐在方浩儒的身边,用手轻轻地摸了下他的额头。
“可能吧,这几天的确有点儿累。”他闭眼应道,仰头靠着沙发背,任凭她提起他的手腕,拆袖扣,解手表。
“怎么今晚还要回去?她在家里?”何艳彩俯身帮他换拖鞋时,随口问了一句。
方浩儒仍然闭着眼,没有回应。
“你是今天才回到北京的?”
“嗯。”
“那你晚上出来她没有不高兴?”
他再一次沉默。
何艳彩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多问,拿着他的皮鞋走开。她的优点之一,就是懂得适可而止。他们之间的对话向来如此——她的问题,方浩儒回答与否都只凭自己的心情,无论什么样的答案,他都不需要给她理由,更不用找借口。
“你还是上楼去泡一会儿吧!”她回到他身边,轻轻推了他一把。
“不去,这样挺好。”方浩儒懒散地挪了挪身体,不想动弹。
何艳彩努努嘴,一手勾住他的一只胳膊,另一只手托住他的颈后,硬是把他从沙发上拉了起来,而方浩儒并没有主动控制自己的身体,何艳彩重心不稳,一下子跌坐到了边上,他也跟着就势倒在了她腿上。
“你别动我,我累着呢!”他闭着眼皱了皱眉,语气并没有不耐烦,头依然枕着她的腿。
她笑了一下,用手推起他的颈部,撑着他坐起身,又一次使劲拉他起来,像哄孩子一样温和地劝道:“快点儿起来吧!泡一下才解乏,你难道就要这样躺到一会儿回家?”
“我都说过了!你别动我,让我歇一会儿……”方浩儒蹙着眉头嘟囔着,却无可奈何地随她起身,也没有甩开她的手真的发脾气。
“走吧走吧,泡个热水澡就舒服了!一会儿我帮你按摩一下,快点儿吧!上楼!”何艳彩又推又扶地架着这个体重远超过自己的男人,方浩儒则像个耍赖的孩子,身体歪歪斜斜的,支撑点全在何艳彩的手臂上,两个人一起踉踉跄跄地上了楼。
洗完澡,方浩儒俯卧在软硬适度的**,感觉周身真的舒爽许多,何艳彩的手指在他的脊背上慢慢地按捏着,空气中还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淡香,不同于她平时烧的那种催情的依兰精油。
“什么东西的味道啊?”他懒懒地问了一句。
“德国的蓝甘菊,有缓压解乏的作用——你不是累嘛,是不是感觉好些了?”她轻柔的语调与那醉人的香气十分协调。
他闭着眼没有作答,挑了挑嘴角,算是回馈她的无微不至。
何艳彩也没有再说话,继续按摩。定期的健身运动,令他背部的肌肉紧实强韧,她感到一种阳刚的气息正透过指尖向自己体内传导着奇异的电流,禁不住俯下身,用嘴唇在他的皮肤上轻轻地吻着,又慢慢将脸贴在了他的背上。
方浩儒像是不经意地翻了个身,仍闭着眼往床的另一边挪了挪,抬起一只手背压在额头上,小声道:“我实在没心情……你让我静一静,我休息一会儿还得回去。”
“那你睡一会儿吧!”何艳彩温和地应着,早看出来今天他不是来跟自己亲热的,她默默拉过薄被替他盖上,将他压在额上的手轻轻移开塞进被子,并用自己的手在他额头上慢慢摩挲着,“我十点钟叫醒你。”
他有点不情愿:“十点半吧。”说罢一偏头,轻轻吸了口气,不再作声。
四周一片沉寂,没有一丝杂质的静谧,却慢慢开始动**……方浩儒费力地睁开眼,看清是何艳彩在推自己,估计是时间到了。
“十点半了?”他无奈地用手抹了把脸。
“什么呀!都已经早上六点了,你必须起来了!”何艳彩仍不停地推他,绵软的声音裹着焦灼。
“六点!”方浩儒觉得这两个字像是一声响锣,霍地从**坐了起来。惊愕片刻,转而冲着坐在床边的何艳彩怒吼:“不是说了让你十点半叫我吗?你怎么搞的?!”
“我……”何艳彩心惊胆战地看着他,委屈地咬了咬嘴唇,“我昨晚十点半叫你了,你赖着不起,非说再睡两小时。结果十二点半、一点半叫你还是不肯起,一个劲儿地喊困,我看都已经半夜了,索性就让你睡这儿了……到六点了,你都不醒,我这不就用力推你了嘛……”
方浩儒回过神,依稀有点印象,好像是有几个半梦半醒间的模糊片断,但实在记不清了……他快速扫了眼何艳彩的脸,那表情不像是在说谎。略有浮肿的眼睛和暗沉的脸色,倒明显是熬夜的后果。他不由得后悔刚才的态度,可是真要对着她道歉,他又说不出口。
“别啰唆了!我得赶紧回去!”他掀开被子,翻身下床,蹬上拖鞋时又不经意地嘀咕了句,“小溪昨晚一个人还不知道怎么样了……”接着一头扎进卫生间便忙着洗漱。
何艳彩抿了下嘴唇没再说话,她对他一贯的冷漠或者暴躁能够甘之如饴,但见他对别的女人那种细致入微的牵挂,仍然感到痛彻心扉。他随口的一句话,便让她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天在筵席上,他对那个女人呵护有加的画面……每当想到这些,总能勾起她从未淡化的伤感。她扭头看了看他匆忙洗漱的背影,用手很快抹了下眼角悄悄滑落的泪珠,转身下了楼。
“我的衬衫到哪儿去了?!”方浩儒急急地穿起西裤,松着皮带开始四下里翻找。
“在这儿呢,”何艳彩很快跑了上来,手里拿着他的衬衫,“我给你洗了一下。”
“你没事儿洗它干吗?!”他暴躁地呵斥。
何艳彩看着他,眼圈有些发红:“昨天在楼下,你衬衫上沾了我的口红,我怕她发现……你在这里又没有放这种条纹的……只能洗了……”她边嘟囔着边提起衬衫的前襟展开,等着帮他穿上。
方浩儒听了不知该如何回应,暗暗叹了口气,转身将手臂向后伸进衬衫袖管,就势穿上。他系好皮带时,何艳彩又配合着他的节奏将领带、袖扣、手表一一递给他。
下楼穿上西服时,方浩儒突然想起了什么,慌忙伸手进内袋掏出手机,居然有二十多个未接来电……
“糟糕!”他快速翻看着来电记录,要么是陈溪的手机号,要么是家里的固定电话号码,又默默将手机揣回衣袋。
“昨晚我一直在楼上,也没留意门厅的衣柜有什么动静……她是不是着急了?她不会怎么样吧……”何艳彩在旁有些紧张,她想象不出陈溪会如何追查丈夫这一夜的失踪,更害怕事情败露后方浩儒又要离开……她不由得回想起上一次他说分手时,自己几近崩溃的状态,心开始隐隐抽搐。
方浩儒沉思了片刻道:“应该没什么,我回家看看再说。”他说着理了一下西服,伸出右手去拉门把手,无意间扭头发现何艳彩站在旁边,眼睛发直,两手不知所措地在身前来回勾绕着手指——看得出,她正处于一种惶恐不安的焦虑当中。
他有些不忍,伸出左臂将她揽至身前,又用左手在她后背轻快地拍了两下,语气温和:“没事儿的,我先走了。”说罢他拉开门走了出去,在电梯间按了下行键并站着等。直到进了电梯,他都是双手插在裤袋里望着地面,没有再看她。
何艳彩一直倚在门边,默默目送着方浩儒离去。她到现在仍不敢相信,刚才他的举动,是真实发生了的。她从未奢求过这个男人会主动表示一下对自己的关怀,然而当这一幕倏然而至,她竟然觉得自己都只是梦中的一个幻影。
她转身回去慢慢关好了门,突然身体顺着门板下滑,跪在了地上。眼泪不断流到嘴角,咸咸的,但不涩,有种喜极而泣的滋味。
身为知名外企的老牌销售,何艳彩在自己的圈子里也算是个精干、时尚的光鲜人物,商业人脉堪称四通八达,职场中也可谓左右逢源,妩媚的外表更是引得追求的男人趋之若鹜。然而偏偏就是这样一个高段位的白领丽人,会像有胸无脑的应召女郎一样,巴巴儿地跟着方浩儒。不但无名无分,甚至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能算是他的什么人。
前女友?说不通,他单身的时候,从未带自己在人前“晒”过,连在外的一餐饭都没有。
情人?太牵强,他从没表示过对自己有什么感情,也没说过一句情话,就连假的都没有。
性伴侣?也不准确,他不会缺女人,如今又家有娇妻,来的机会不算多,来了也未必有兴致。
红颜知己?更可笑了,尽管自己很了解他,但他从不跟自己交心,话都很少。
纵然什么都不是,她仍然在正常思维不能解释的状态下,死心踏地地等着接受他偶尔丢过来的残渣,守着鲜为人知的秘密,救赎自己几乎泯灭的情感。用个贴切的说法,就是“痛并快乐着”,而方浩儒带给她的“痛”与“快乐”,在概念上早已混淆不清,她早就失去了味觉,狼吞虎咽地消化着一切……然而就在这种不死不活的境遇中,今天,她却意外地拾到了一根希望的稻草,值得她欣喜若狂的、寥寥几字的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