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度,御景山庄为会员们举办了一次大规模的交际活动,考虑到鸡尾酒会后,饮酒的会员不能自己驾车离开,并且不是所有的会员都有私人司机,因此山庄统一安排车辆,分批送会员回市区。
偏偏这次预订部出了差错,将第一批离开的会员名单少报了一个人,结果礼宾部将袁老板的车安排在了第二批……而倒霉的陈溪则是今晚会员服务部最后一个还没下班的员工,于是不得不被揪出来协调这宗棘手的会员投诉。
现在,所有的车都已经安排好时间,根本不可能再多调度一辆车,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取消袁老板的费用,给他及他的朋友安排一些活动,消磨一个小时,然后随第二批车离开。岂知这位袁老板上了些年纪,脾气又倔,在自己的朋友面前更好面子,因此说什么也不肯妥协。
“……狗日的!你前台的娃们家也是瓜么石焉的,都不知道克里马擦地让俺把费一交,奏知道在万儿谝闲传,木囊个啥呢嘛?(你们前台的孩子们也是傻傻的,不知道快点帮我收费,就知道在那里聊天,磨蹭什么呢?)”袁老板感到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就对着陈溪大发雷霆。
“袁老板,今天的事真的是非常抱歉!可是我们现在真的没有办法马上帮您安排车了,我知道是我们员工的失误给您造成了这么大的不便,但求您先谅解一下……天气这么凉,您几位总站在外面也不好,不如我帮你们安排去做个足疗,一会儿您的车到了,我们会有人负责去足疗中心接您几位。明天我们一定会追查事故的原因并做处理,您放心,所有的事宜,我们都是免费帮您安排……”
“你这女娃子,真是木乱得很!你得是瞧不起俺?怕俺花不起钱你奏言传!(你这女孩,真是烦!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怕我花不起钱就直说!)”袁老板突然又高声嚷嚷起来,“再薄骚情咧!你奏告俺,车在阿达?在阿达??(别再唆了!你就告诉我,车在哪儿?在哪儿??)”
陈溪还是第一次接触如此暴躁无礼的会员,但错在自己一方又让她理亏,只得好言相劝,结果并不奏效,接着,袁老板及他的三个朋友一起围着她骂骂咧咧,可怜的陈溪一时也想不出好的对策,只得解释再解释,劝了又劝……
“哟!老袁!您在这儿开什么会呢?”众人停止嘈杂,闻声望去,见方浩儒双手插着裤袋,慢悠悠地从会所里走了出来。
“哎呀,方总,你好你好!”袁老板一看见方浩儒,“黑脸李逵”立即变成“笑面弥勒”,急急上前握手,“你咋也在这儿啊!俺们刚刚莫见着你呀!”
“我可没您那么大面子,我一直坐在后面,哪像您哪……呵,今天西装笔挺的,不走休闲路线了,我刚才还真认不出来了!”方浩儒边说边打量着袁老板身上的西装,又瞥到了他袖子上没拆的标签,笑道,“哟,大牌子!”
“唉,你再薄攘俺了!俺这,奏是沃‘笨狗扎个狼狗式’……哈哈哈哈!(你别再取笑我了,我这就是“装相”……)”他说完,大家都跟着笑了,除了陈溪。
“您几位在这儿站着干吗呢,等人?”方浩儒看看四周问道。
“哎呀,木乱死咧!这娃们家弄错咧!把俺们的车子弄到第二批去咧,俺几个伙计现在莫有车回城里。”袁老板说罢,又瞪了陈溪一眼。
“嗨呀!这事儿好解决呀,他们给我安排的是第一批的车,您几位先坐我的车回城,一会儿我再坐您的车走不就行了。”说着,方浩儒掏出自己的车卡递给陈溪,“你去帮老袁安排一下,把我的车和他的调换。”
“你薄管!(你别管!)你薄管!咋能让你在这等呢?”袁老板有点过意不去。
“没事儿,我刚好有事儿还走不了,您几位又急着走,这不是正合适嘛。您也别客气啦,下回我去西安找您,您就用您的大宾利来接我,再让我去试试那家‘唐宫汉筵’不就得了,我可一直惦记那个‘**锅’呢!”
“莫麻达!(没问题!)莫麻达!”袁老板连声应着,“啥时想来咗言传,咱美美地咥一回!(什么时候想来就打声招呼,咱们好好吃一顿!)”他说罢和方浩儒一起会心地大笑。
不多时,陈溪已经安排袁老板的朋友都上了方浩儒的车,袁老板谢过方浩儒之后,也上车离开了。会所大堂外,只剩下方浩儒和陈溪。
“方总,谢谢您今天帮我解围,否则我真是要被他们吃掉了!唉……”陈溪终于松了口气。
方浩儒淡淡笑了一下,望着面前穿白色羊毛套裙的女孩,像只楚楚可怜的小羊羔。
“呵呵,别搞得跟个受气包似的,是你们内部出了问题,人家也不想这样啊。”
陈溪听了无语,只能怪自己倒霉呗。
“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家?”方浩儒问到了关键问题,陈溪自己也才想起来,对呀,已经错过末班员工巴士了!
“我还好,一会儿可以叫的士。我先帮您安排一下,去里面休息一会儿吧!第二批车还要一个小时呢。”她现在也顾不上自己了,先把今晚的“救命菩萨”安顿好吧。
“我不等了,已经让司机来接我,他可能再过个二十分钟就到。你也下班了吧?不如这样,你去收拾一下,一会儿就跟着我的车回市里吧,我让司机送你到家。”他看出她有些犹豫,“怎么?怕啦?放心,我只吃牛肉,不吃人。”
陈溪听出他话里的含意,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但想他刚刚帮了自己的大忙,也不好推托,再说还有司机在场。
“那……谢谢了……我去拿东西。”
等陈溪收拾停当回到会所门口,司机还没到。夜色已沉,郊区的习习秋风吹得她禁不住微微发抖,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努力装作放松。
方浩儒脱下西服,直接披到了陈溪的身上。“披上吧,否则人家看到你这样,会说我不懂怜香惜玉,你总不能害我被别人指责‘没风度’吧。”
“谢谢。”陈溪腼腆地低着头,声音很轻。她的确感到很冷,见他还穿着件西服背心,也没再拒绝。
“对了,你的男朋友是杨帆吧?”方浩儒为了打破尴尬,主动找话题。
陈溪有点意外:“您……怎么知道的?”
“我前几天在国贸的一间餐厅,看见你和他在一起。今天他怎么没出面?”
“他出差了。我们的关系……是不能公开的,因为……我们是上下级……这里的员工都还不知道……”
“哦——明白了!放心,我过了今晚肯定就忘了!不过,说真的,你们俩挺般配的。”方浩儒觉得最后一句话有些违心,但除此之外,他实在找不出其他可以讨她欢心的说法。
“呵呵,是吗?”陈溪闻言含羞一笑,抿唇不再多话。方浩儒借着灯光看到了她脸上的两片红晕。这时,司机开着车终于到了。
司机小周远远就看到方浩儒和陈溪站在一起,到了跟前,更发现陈溪身上还披着老板的西服,下车立即就问:“方总,您是自己开车回去吧?我正好去帮您把上次寄存的东西取回来,那我自己打车回去。”
“你还挺有眼力见儿,”方浩儒瞪了他一眼,“别自作聪明了!你得把我们俩都带回去,你在,她才放心。如果只有我跟她两个人,她会担心车上还有只狼!”
他的调侃羞得陈溪不知所措,一个劲儿地说:“不是的!不是的!”
方浩儒笑了笑,带着自然的绅士风度伸手替她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车子一路在黑暗中行驶,除了前面的车灯射出的光,路的两边都是黑乎乎的,偶见斑驳的树影。陈溪看着窗外,暗暗庆幸搭方浩儒的车还是明智的,不然这么黑的晚上,杨帆又出差了,万一出租车也订不到,自己该怎么办……她突然连续轻声地咳嗽起来,并且怎么也抑制不住。
“怎么了?是不是刚才受凉了?”方浩儒其实一直都在用余光关注着身边的女孩,尽管她已不大可能在将来属于自己,却仍有些许的期待,哪怕就是像现在这样,和自己近距离地坐在一起。但他并不想主动搭话,免得她那敏感的小脑瓜儿又将自己想象成大色狼,所以情愿就这样沉默地陪着她看窗外的黑魅一片,而陈溪这么一咳嗽,倒让他有种难以言状的兴奋。
“小周,后备厢里还有没有矿泉水?”方浩儒问前排的小周,同时向陈溪递去怜惜的眼神。
“没事的……没事的,我一紧张……有时就会这样,一会儿就好……”陈溪边咳边阻止,她咳得并不厉害,只是总也控制不住。
“紧张?”这个说法倒让方浩儒有些意外,“难道你坐我的车就紧张吗?”他说着笑了笑,终于忍不住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陈溪这次没有躲避,她能感觉到他并无邪意。“不是因为您……是我一想起那个袁老板……就紧张……”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好奇地问身边的方浩儒,“方总,您跟袁老板很熟吧?今天多亏了您,不然我真的惨了!说实在的,我连他的话都听不太懂……”说罢她又轻咳了几声。
“呵呵,”方浩儒笑笑,“其实我跟他不算是特别熟,聊过几次,不过暂时没有生意上的往来。我们经商的,和你们做服务的一样,三教九流的人都得接触,就当是先结个缘呗。老袁是西北人,据说是在陕北开煤矿的。他们这种年纪的西北人说普通话,都不太容易改掉口音,时间长了你们听习惯就好了,我第一次和他聊天的时候也是一头雾水,其实这些西北汉子为人挺厚道的。”
“我的天哪……他今天说的话,我能听懂几个字就不错了……他们那么多人围着我一个,那么凶……当时真把我吓坏了!”
“坦白说啊,我觉得是你没经验,把他给惹火了。”
“我——”陈溪有点惊讶,“我可是一直在赔着笑脸,好声好气地跟他解释,跟他说好话的。”
“归根结底是你没掌握这种人的心理,没找着跟他们交流的窍门儿。其实袁老板这种人没那么复杂,他也属于是一夜暴富的那类商人。可能以前品位层次低了点儿,有了钱就希望别人能更尊重他,实际上也映射出他内心有脆弱敏感的一面。和这种人打交道,你一不能说他‘土气’,二不能说他‘小气’,连这种字眼的玩笑都不能开,因为他承受不起,会拿你的玩笑话当真,尤其是在他朋友面前。你今天用一大堆官方语言跟他娓娓道来,本来就让他有一种你以文化素养的高姿态来压着他的不适感,结果你又当着他朋友的面明确说不用他花钱,恰恰就犯忌了,令他神经过敏。他觉得你让他颜面扫地,能不跟你急吗?”
方浩儒的一席话,令陈溪茅塞顿开,她不禁又扭过头看他:“方总,您说得太精辟了!仔细想想还真是这样!”她突然冲他开心地笑,眼睛里闪着崇拜的光彩,露出一排齐齐的小白牙,“以后我呀,见着他就唱赞美诗,说他那张又红又光的脸像太阳一样魅力四射,说他身材胖胖聚得都是福气,说他说话粗犷又极富震撼力,说他的穿着……一看就是有品位得一塌糊涂……您这个方法好啊,能让袁老板开心,还能帮我止咳!”
方浩儒被陈溪逗乐了,不单是她的话,还有她的样子。他没料到,这个平日里看起来要么乖乖要么冷冷的女孩子,活泼起来,居然也会这样眉飞色舞地叽叽喳喳。
陈溪忽然注意到了方浩儒看自己的眼神,却误解为,他一定是觉得自己挺碎嘴的……于是不好意思地笑笑,闭嘴不再多话,又转头望向窗外。或许是真的疲倦了,或许是对方浩儒解除戒备而彻底放松了,她迷迷糊糊地,居然在他的车里睡着了。
“小周,开慢点儿,把空调再打暖一点儿。”方浩儒小声吩咐着,又悄悄将陈溪身上的西服向前拉了拉,以便盖住她的手臂,他其实还想帮她整理一下耳边的碎发,但终究忍住了。她刚刚放下戒心,他不想破坏这种和谐的氛围。借着偶尔掠过的路灯灯光,他看着她睡,摇晃颠簸之中她居然也能安睡得像个天使。
机灵的小周很懂老板的心思,按照陈溪告诉的地址,其实他已经借故堵车绕了一个大弯儿,但即便是这样,即便是再减慢车速,也总归要有终点。
车缓缓停住,方浩儒看着陈溪许久,无奈地碰了碰她,将她带出了梦乡。
“噢……到了……我该下车了,谢谢!”睡眼迷离的女孩头脑还算清醒,她发觉自己睡着了,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太失礼,于是想早点逃离这种窘境。
“你还没吃晚饭吧?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吃点儿东西?”他看着她拿起手袋要开车门,有些依依不舍。
“不了,谢谢了!已经很麻烦您了,我有点累,也想早点回去休息。”陈溪礼貌地笑笑,转身推开车门下车便跑。
“哎,等等……”方浩儒从车里探出身,笑着却不说话,陈溪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自己——天哪!自己居然还穿着他的西服!真是臊死人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她赶紧脱下西服,双手递了回去。
方浩儒接过衣服时,看见羞笑的陈溪突然用双手捂了下双颊,即便是这样,也没能遮住脸上的两片红晕,他心头微微一暖,知道她这次脸红是因为自己。
“快回去吧,当心着凉!”他其实很想用自己的衣服再暖她一次。
陈溪抱着肩跑出去几步,却又跑了回来,扶着前车窗喊了句:“小周师傅,也辛苦你了,谢谢!”说罢侧眸又对后排的方浩儒笑笑,转身跑进了小区。
方浩儒望着她蹦跳着的背影,白色的衣裙随风招扬,像只振翅的白鸽消失在夜幕中。
“方总,您喜欢陈溪?”小周终于可以开口了,“我后来又跟她接触过几次,去帮您拿会员卡的时候。其实我觉得这姑娘品质不错,做事端端正正,模样也挺讨人喜欢的,听说会员都挺买她的账,觉得她认真负责,办事让人放心。不过应该也是有点儿小脾气,上次不就把您给惹着了嘛。”
方浩儒听罢讪笑一下:“人家已经有男朋友了。”
“那又怎么样?没结婚就有机会!再说她男朋友肯定比不上您吧,您别放弃呀,跟她这样的女孩子周旋,就得能‘耗’得起时间。她会慢慢有改变的,您只要耐心等着。”
“你小子对追女孩子,还挺多花花肠子。别废话了,看着点儿路吧!”
小周的话,方浩儒不是一点都没听进去。这个小陈溪,确实有一种幽兰之气令他着迷,按他一贯的风格,此时早已是物质加精神地狂轰滥炸了,猎人的亢奋,鼓动着他跃跃欲试。可偏偏她身上又有一种神奇的魔力,竟令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居然会害怕失败,害怕最后她连个笑脸都不肯给他……如果是那样,他宁愿安于现状。
方浩儒轻轻地叹了口气,抬眼看着车窗外阑珊的夜景,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