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露出了鱼肚白,穆羽真的心头仍是一片黑暗。他从不喝酒,可现在他喝了整整一夜,然而酒精并不能给他一个清晰的答案,只会让他更加苦闷、更加迷惘。

尼雅族挥兵绿湖的这段时间,穆羽真始终镇守白石林,并为前线筹措后勤补给,只是在昨天才率领最后一批尼雅族众和卡林援军到达绿湖。

在白石林之战中,穆羽真失去了半条右腿,他的脊柱也碎裂了,一生只能在轮车上生活,再也无法跃马驰骋疆场,正是他的付出才挡住了几万楼兰铁骑,拯救了尼雅,这使他的威望在族中仅次于尼各撒。

尼各撒曾是他的偶像,他坚信尼各撒会带领部族走向辉煌,但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尼各撒的光环在他的心中开始散去。尼各撒将带领部族向何处去?他会给部族一个美好的明天吗?穆羽真产生了怀疑。当白石林收到一封封来自绿湖的捷报,穆羽真感到欣慰,他希望自己的怀疑是不正确的,可是昨天在绿洲上看到的一切让他的心又蒙上了乌云。他和尼各撒都在寻求部族永久的安逸与和平,但尼各撒的和平是建立在鲜血与杀戮之上的,而他追求的是理性的文明的和平。这让他的内心苦苦煎熬,可是他又能怎样呢?是尼各撒给了部族一片肥沃的绿洲,他在族人的心中像救世主一样高高在上,穆羽真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喝酒。

尼各撒一身戎装走进来,用异样的目光望着醉眼迷离的穆羽真:“今早就要进行决战,你却还在这里喝酒。”

“我的刀已经生锈了,我的马也被用来拉车了,你还需要我来做什么呢?”穆羽真吃吃地笑着。

“你喝多了,”尼各撒叹息道,“过了今天,绿湖就将尽为我有,以后可是你施展才华的时候,你好好休息吧。”说罢,转身向门外走去。

“不至于连听我说几句话的耐心都没有吧?”穆羽真说道。

尼各撒回过头,眉头微微一皱。

“你猜我昨天在绿洲看到了什么?”穆羽真的眼睛被酒精烧得通红,“我看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成群的牛羊、炊烟袅袅的村庄,可是……我没有看到一个绿湖人,一个都没有,有的只是草丛中的白骨……你把他们都杀了。”

“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来杀我们。”尼各撒冷冷道。

“你以为你把他们都杀光了就能永远拥有绿洲吗?不,不会的!你以为杀戮能够给部族带来永久的和平吗?不,同样不会的!”穆羽真将手中的杯子往地上摔得粉碎。

两个人杀气腾腾地对视着。

穆羽真的声音平和下来:“即使尼雅真的拥有了绿湖,也真的开始了平静的生活,可是等到国富民强之后,你一定会再次起兵杀回古陆,你的心完全被杀戮和贪欲占据着,你想的只是更大的土地、更多的国民;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你就把我的头颅悬在城门上,我会看着你再度出征,也会看着你铩羽而回,看着部族在你永无止境的杀戮中走向灭亡。”

尼各撒眼中燃烧着怒火,握着刀柄的手青筋凸现,但最终他只是一脚踹开门走了出去。

背后传来穆羽真绝望的笑声。

草原上的植物、绿湖里的鱼群、大漠间的驼队……大地上的一切生命都在期盼阳光的降临……

黎明,乌云密布,风雨欲来。

正阳门城楼矗立在苍茫的天地间,俯瞰着脚下的绿湖平原,连绵的城墙从它的两翼伸展而出,将王城紧紧拢在怀中。

昨日被霹雳火破坏的城楼已经连夜被修缮好了,城楼前临时搭起了一座高台,上面覆盖着猩红色的地毯,高台中央摆放着一把高背王座。

霍风就静静坐在王座之上。

他身穿金黄色的王服,上绣飞驼、瑞草、祥云图案,华丽异常,却使他的身体显得臃肿了许多;胸前挂着一面飞驼金牌,那是历代帝王流传下来的王权的象征;他的发髻高高挽起,别着一根象牙簪。

白发苍苍的执礼官站在霍风身边,弓着腰,手中颤巍巍捧着那顶金制王冠。

霍风坐在那里,第一次体味到了那种君临天下、至高无上的感觉。

他把目光投向台下。

文武百官已经在台下排列整齐,人人身着崭新的盔甲或朝服,他们的脸上俱是严肃与庄重,看不到新王登基的那份喜悦。

他能够感觉到一股紧张、慌乱、茫然的气氛在大臣们中间蔓延着。他们一定有的忧心忡忡,有的不知所措,有的在考虑城破之后怎样保全自己和家人,甚至说不定个别人还在盘算着如何卖国投敌。想到这里,他的心中不禁一阵烦乱。

他又向远处的城垣望去。

两侧的城墙上,每隔几个垛口就插着一面五色彩旗,守城的士兵们静静肃立,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他们的背脊是那么的直挺,就像一张张拉满的弓。

他们一定知道王国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但是无数次的浴血拼杀已经使他们从一个普通的农民、工匠或是商人成长为骁勇善战的战士。他们随时准备着将刀剑毫不留情地挥向敌人的身体,也会坦然承受钢铁刺入体内的**和绝望。并不是因为他们已经对鲜血和生命麻木了,也不是因为对生活放弃了希望,只因为他们知道,在他们的背后就是孱弱的父母妻儿,就是家园的最后一片土地……

从这些普通的士兵身上,霍风看到一股强烈的气势,是无畏的牺牲精神,是刻骨铭心的仇恨,是奋不顾身捍卫家国的决心……这气势在他眼前形成一道无形的但坚不可摧的防线,任何敌人都会在这道防线面前撞的头破血流、体无完肤……

看着他们,霍风的目光渐渐坚定起来。

他昂起头向远方眺望。

昏暗的天边忽然有了变化:一根根旗幡和长矛参差不齐地冒出地面,愈来愈密集,渐渐遮盖了地平线;接着,黑压压的军队潮水般涌来,迅速淹没了绿色的草原。

昨天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的时候,霍风被强烈的恐惧和压抑感所震撼,但是现在,他的心中只剩下仇恨的怒火,无法抑制的仇恨的怒火。

骤然之间,他的身体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一种几乎无法察觉却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眼中突然失去了具体的影像,视野变得一团模糊,又逐渐恢复成一片透明的金黄色,那景象就像是整个世界都沐浴在初升的朝阳之下,是那么的宁静、安详,使他体味到了生命的美好,一生之中所有的快乐时光不断在他眼前闪现……一团浓重的乌云忽然出现在金黄色的边缘,这乌云透着说不出的阴险、肮脏和邪恶,它就像一头来自地狱的怪兽,扭动着笨重的身躯,不断吞噬着眼前的金色世界。

霍风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在自己身体里四处冲撞,仿佛神勇无比的无名英雄在迫不及待地等待出征的号角。可是霍风却没有办法使他跃然而出。

“天色太暗,日晷已经不能指示出准确的时辰,请示王上,何时开始加冕仪式。”执礼官苍老的声音把霍风拉回了现实。

敌军已经在距护城河三里处停顿下来,正在频繁调动,排兵布阵。

霍风还在回味着刚才的幻觉,那片乌云似乎就隐喻着敌军,而那位无名英雄呢?自己真的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吗?如果命运能够给自己一次机会,他愿意让满腔怒火化作三千里烈焰,把自己和敌人一起烧成灰烬。

“王上……”执礼官迷惑地看着霍风。

“敌人叫阵的战鼓就是我加冕仪式的礼乐。”

黑云低涌,仿佛快要碰到地面。整个世界被挤压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一阵阵低沉的隆隆声隐隐传来,似乎有一种可怕的力量在云层中躁动不安。

尼各撒着一身红色的战袍,头盔和护心镜闪着银光,**是心爱的千里追风驹,腰间悬着秋风落叶宝刀,那杆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虎头钢枪斜插在身后。

军队已经集结完毕:弓箭手在前面射住了阵脚,两翼整齐排列着准备攻城的步兵方阵,后面是机动灵活的骑兵部队,一队由五百人组成的重装骑兵紧紧护卫着中军。

尼各撒带着欣喜的心情遥望着眼前巍峨庞大的城市,因为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最迟是明天,它就将成为自己的王城,尼雅王国的首都。昨夜,潜入城内的坐探来报,霍烈国王已经重伤不治,在午夜时分驾崩了,现在绿湖王国已经群龙无首,军心涣散,举国上下陷入一片恐慌。原本还在为白天的战斗懊悔不已的尼各撒闻报顿时欣喜若狂。霍烈国王的儿子大都已经战死,只剩下一个尚在年少,想必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恐怕此刻敌人的抵抗意志已经彻底瓦解,艾斯特拉达已然唾手可得。兴奋之余,尼各撒保持着冷静,考虑到之前敌军抵抗的顽强程度,明天还可能会有部分守军顽抗到底,他连夜制定了详细的攻城计划。

尼各撒注意到,城楼上空旌旗招展,城楼前密密麻麻聚满了人,从衣着看隐约可以看出还有很多文官,两翼的城墙上也多了许多彩旗,城垛后面人影晃动。敌人这是在干什么?难道有什么诡计?他暗自思忖。

周围的将领们也看到了城上的变化,互相交头接耳地猜测着。

“我明白了,这肯定是敌方慑于大王的神威,准备献城投降。”一个军师恍然大悟大声说道。

尼各撒的嘴角显露出一丝笑意,诡计?这弹丸之城已然危在旦夕,唯有举国归顺,还能有什么诡计?“传令官。”他吩咐道,“去告诉他们,只要弃城投降,可以保全全城人的性命,以前杀害我军将士的官兵也一概既往不咎。”

看着传令官策马前去,尼各撒又命令道:“众将听令,左骠骑将军西霆风,右骠骑将军萨离蓝各统率本部骑兵,待敌开城投降,即刻开始冲锋,两翼步兵随后掩杀,进城之后,无论男女老幼全部杀光,一概不留。”

尼各撒脸颊上的刀疤微微抽搐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况且经过这么多年的战争,双方死伤无数,对方即使表面臣服也必心怀仇恨,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揭竿而起,重图复兴。自古以来哪一个霸业不是建立在血流成河、尸骨如山的基础之上?

然而敌人的回答是一支利箭,战马驮着传令官的尸体回来,那支利箭就插在传令官的咽喉之上。那是一封无字的战书,那是一句以死抗敌的誓言。

“骑兵暂且压阵,步兵按原计划攻城。”尼各撒冷静地命令着。无论对方抵抗与否,他和他的大军都将踏入这座梦想以久的城市,他有这个自信和能力。

二十辆装载霹雳火的战车从队列中驶出,向城墙开去,接着,巨大的步兵攻城方阵尾随在战车之后缓缓推进,方阵之后是蓄势待发的弓箭手。

片刻之间,霹雳火已经占据阵位,做着发射的最后准备;庞大的步兵方阵却鸦雀无声,只有刀枪和盔甲闪着点点银光;无数把强弓也已引满待发……

战争的巨轮已然启动,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它将残酷无情地碾碎一个个无辜的生灵和这个美丽的世界。

霹雳火战车除去准备攻击两侧城墙之外,还有三辆是瞄准城楼的。

当参加典礼的官员们得知那就是昨日杀害国王的可怕武器之后,顿时一片哗然,有的呆若木鸡,有的冲到高台上挡在霍风前面,有的几乎要抱头而逃,可是当他们的目光落在霍风脸上的时候,都不禁安静下来。

霍风的脸有一些惨白,但是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目光是那么的平静和坚定。敌方战车已经露出了黑洞洞的窗口,死神的火焰昨天就是从那里喷射而出的,但是他知道自己所要战胜的不是那可怕的武器,而是内心的恐惧。他甚至期望再见到那狰狞的火焰,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巨响,看自己能不能经受住考验,能不能战胜由懦弱和胆怯生成的心魔。

一阵沉闷的战鼓声从敌阵“隆隆”滚来。

“加冕典礼开始。”他大声说道。

城楼上顿时鼓乐声起。

执礼官佝偻着腰,缓缓捧起王冠。

位将军起身,站在高台上,开始宣读先王的传位遗诏。

突然间,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天雷般在城池上空炸响。

文物百官们有一半趴倒在地;执礼官浑身颤抖,王冠“噹”的一声从手中掉落;身经百战的卫将军也不觉弯了下腰。

霍风的内心深处也是微微一颤,但瞬间就像一圈微弱的涟漪消失在他辽阔平静的心湖之中。他静静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像,动也没有动一下……没有人知道,在那一刻,深深的伤口悄然在他心中愈合,他已经跨越了一道无形的鸿沟,从一个无知的少年成长为了一个英勇无畏的勇士,一代叱咤风云的雄主。

霹雳火并没有降临到城楼上,尼各撒毕竟只有一门霹雳火,其它的战车不过都是伪装罢了。只有远处的左翼城墙腾起一团烟尘,碎石和人的肢体被抛向半空,有五六米宽的城墙被轰塌了半截。不久,又是一声巨响,霹雳火再次击中了同一个地方,烟尘过后,一道宽阔的缺口出现在城墙间,抵御敌人多年的城墙防御体系终于被撕裂了。

尼雅蛮族军队左翼的攻城步兵方阵从中间分开一条通道,隐藏在方阵中的工兵部队迅速冲出,闪电般在城墙缺口前的护城河上架起一道浮桥。原本按兵不动的尼雅骑兵突然启动,穿过步兵方阵,挥舞着战刀向缺口冲来。

当第一个尼雅骑兵通过浮桥,冲上满是碎石的城墙缺口的时候,缺口处还被浓密的烟尘笼罩着,城墙上的绿湖士兵还未从爆炸过后的惊慌中清醒过来。

城墙缺口边缘,一个身负重伤的士兵渐渐恢复了知觉,他恍惚听到城墙下面传来的凌乱的马蹄声;他探身向下张望,烟尘遮挡了视线,什么也看不清;他用尽全身力气把旁边的一块石头推了下去,缺口下面传来一声惨叫。烟尘逐渐散去,他惊愕地看到缺口处密密麻麻挤满了敌人的骑兵,正在争先恐后地向城内涌去。他回头想再找石头投下去,但身边已经没有分量足够的石块,而且鲜血正从他的伤口处大量流出,身体正慢慢失去知觉,情急之下,他一翻身,从缺口滚落下去。他的身体重重撞在一个尼雅骑兵头上,两个人的身体一同坠落马下,旋即被潮水般的人流淹没。

城墙上其他守城士兵也明白发生了什么,连忙往缺口处靠拢,向下投掷标枪和石块。

城下的尼雅骑兵不顾伤亡,反而加紧向城内冲击。

这时,绿湖士兵把煮沸的沥青传递到缺口处,不停地倾倒下去。

滚烫的沥青在缺口处形成了一道黑色的瀑布,下面的敌人骑兵顿时人仰马翻,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成一片。前面的骑兵见状犹豫不前,有的甚至想调转马头回撤,而后面的人马仍旧在向前冲,一时间在城下挤成一团。

敌人对此早有准备,一阵急促的梆子声响起,埋伏在步兵方阵后面的弓箭手开始齐射,密集的箭雨集中覆盖了缺口两侧的城墙。

正在集中精力对付敌人的守城士兵猝不及防,纷纷中箭倒地,幸存下来的也只顾在盾牌下藏身,无法再继续攻击,而后面的士兵也被阻隔在远处,无法靠近缺口。

城下的敌人骑兵趁势恢复了队形,源源不断地穿过缺口,向城内移动。

尼各撒选择的突破口是根据密探绘制的地图精心策划的。城墙后面是绿湖王国平时训练军队的操场,平坦而宽阔,从操场出发不远处就是横贯全城的凯旋大街,沿着凯旋大街可以延伸到全城的各个角落。一旦他的骑兵在操场上重新集结完毕,并迅速踏上凯旋大街,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了。绿湖王国的军队都集中在城垣,会被步兵方阵围歼。展现在骑兵面前的就只有毫无抵抗能力的平民和一览无余的梦想中的美丽城市了。

城楼上的霍风和文武百官目睹这种情景,也感觉到后果的严重性,如果无法挡住敌人的骑兵,任由其冲入城内,那么今天便是城毁人亡、举国覆灭的日子。

“末将请令,率领骑兵部队从缺口处迎击敌军。”卫将军上前一步向霍风请命。

霍风沉默不语。

卫将军料想这位小国王纵然没有被这阵势吓倒也必无良策,而时间已经刻不容缓,不语便是默许,他转身欲下城召集部队。

“等一等,再等一等。”霍风说道。

卫将军没想到霍风会有不同意见,自己的看法可是连老国王向来都言听计从的。“王上,”他重重跪在霍风面前,急促地说道,“战事万分火急,全城危在旦夕,可千万犹豫不得啊!”

霍风仍不言语。

卫将军抬头望着霍风,眼中急得欲喷出火来。他看到霍风那略带稚气的脸庞因为紧张也显得异常严肃,但是却没有丝毫的慌张和惊恐,一双眼睛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敌人部队的调动。忽然,霍风的嘴角竟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卫将军感到奇怪,不禁扭头顺着霍风的目光向敌阵望去。不久,他也注意到,一个足以挽回败局的战机正在出现。

尼各撒的攻城计划的确周密而趋于完美,先是找到最适于骑兵作战的突破口,然后用假霹雳火战车迷惑敌军,出其不备炸开城墙,再令工兵架起浮桥,早已蓄势待发的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进城内,原来做势攻城的步兵方阵除留一部分牵制城上守军,其余由前队变为后队尾随骑兵继续扩大突破口,趁敌人混乱之际攻入城中,到那时,失去了城墙保护的敌军必然会被自己骁勇善战的将士们轻而易举地消灭干净。

此刻,骑兵部队已经有小半顺利进入城内;左翼的步兵方阵业已前进到护城河边缘;工兵架设的第二道浮桥即将完工;右翼步兵方阵也正在迅速向突破口靠拢。城墙的缺口成了一个巨大的死亡旋涡,双方的军队都被吸引过来,在这旋涡中殊死搏杀,锋利的刀枪疯狂地刺入一具具血肉之躯,腥红的鲜血在喷溅、在渲染,残缺的肢体四散纷飞;受伤倒地和死去的士兵反复被马蹄践踏;战马的嘶鸣和人死前的号叫交织在空中。

然而,在这个计划中,尼各撒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为了一击成功,他几乎把所有的兵力都投入到城墙缺口的争夺战中了,却忘了另外一个重要地点—城门,如果在关键时刻,守军从城门杀出,袭击攻城部队的尾部,那么尼雅全军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也许尼各撒知道这个漏洞,只是他不相信处在群龙无首、濒于崩溃状态的敌军胆敢出城迎战。不过他马上就要为自己的轻敌付出代价了。

霍风霍然站起,高声喝道:“众将军听令!”他稚嫩的声音充满威严,“卫将军速率本部左骠骑营前往军教场迎击敌骑兵,勿使其向城内扩散;霍韦将军领藤牌、工兵、善射三营随后跟进,多带土木石料,务必将缺口堵住,并协助卫将军将进入城内的敌军全歼;都灵将军统领城上五营守城步兵,集中兵力将敌后续部队挡在缺口外,同时密切注意敌军动向,防敌从它处偷袭;其余右骠骑、腾威、踏野三营骑兵随本王从城门杀出,冲击敌后卫步兵方阵。”

“遵命。”几位将军拜倒在霍风脚前。

卫将军又说道:“王上初登王位,风华初露,万民仰重,此番兵凶战危,但请王上切勿轻易涉险,还望另委其他将领率队出征。”

“我意已决。”霍风说罢,猛地撕开王服,露出里面早已穿戴整齐的甲胄,又摘下王冠,换上头盔,激动地说道,“国家存亡在此一战,我等不得心存侥幸,务必抱着誓死的决心,与敌决一死战。”

片刻之后,部队已经在城门内集结完毕。

临行前,卫将军死死拉住霍风的手,不住叮嘱:“王上,一定要保重,战事如果不利,应尽快撤回城内。”并且让四个跟随自己多年的亲兵保护霍风。

厚重的城门缓缓推开,霍风体内的鲜血也逐渐沸腾。他突然抽出战刀,发出一声怒吼,催动坐骑向城外冲去。

城门方向**起滚滚烟尘的时候,尼各撒的心中隐隐掠过一丝不安。身经百战的他意识到攻城计划中唯一的一个弱点被敌方觉察了。然而战争的旋涡已然形成,双方的部队都已身陷其中,谁也无法再进行有效的控制。但他仍心存侥幸,期望敌人的袭击只不过是对攻城部队的骚扰而已,右翼的步兵能够将其击退。只要坚持到骑兵部队冲过城墙缺口,顺利向城内纵深进发,敌人的任何抵抗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战场的形势瞬息万变,片刻之后,敌对双方攻守易势。

绿湖骑兵冲出城门之后,右骠骑营从主队分出,迅速绕过敌步兵方阵,向其后卫的弓箭部队杀去。

尼雅族的弓箭手们正在全神贯注往城头射箭,猛然间见到挥舞着战刀的绿湖骑兵已然近在咫尺,他们手中的长弓面对寒光闪闪的战刀毫无用处,顿时阵脚大乱,纷纷四处溃散,可他们哪里跑得过奔驰的战马,在刀光、鲜血和惨叫声中,尼雅族的弓箭手瞬间损失殆尽。

霍风国王亲自率领着腾威、踏野两营骑兵向敌人的右翼步兵方阵冲击。他们没有从已经在忙乱中布好防御队形的敌人正面进攻,而是划了个半弧,从敌人的侧面切入敌阵。

步兵部队抵御骑兵的重点在于紧密的队形和有效的配合,前部的长矛兵利用密集的长矛化解骑兵的冲击速度,再由短刀手一一解决陷入阵中的骑兵,而绿湖的骑兵恰恰绕过了长矛兵,从其与短刀手相交处**进来。

猝不及防的短刀手被怒潮般汹涌而来的战马冲撞得人仰马翻,而长矛兵根本来不及调转笨重的长矛,在他们恐惧的眼中充满了战刀划过的片片银光。转眼间,强大的步兵方阵濒于崩溃的边缘,它就像一只张牙舞爪、凶猛异常的史前怪兽却被一柄小小的匕首准确地刺中了心脏,即将轰然倒地。

尼雅族的士兵们毕竟久经沙场,一个个骁勇善战,尤其是以右翼统领西霆风将军为核心的一小队近卫军,挡在前面死战不退,虽然死伤惨重,却有效迟滞了绿河骑兵势如破竹的发展势头。

眼看敌人渐渐从恐慌中稳定下来,正在重整队形,从四面布置包围圈,绿湖骑兵有陷入重围的危险。

这时,已经消灭了敌方弓箭手的右骠骑营从步兵方阵背后杀来,给了敌人致命一击。腹背受敌的尼雅步兵再也坚持不住了,顿时失去了指挥,只顾各自逃命。绿湖骑兵一时如入无人之境,一面砍瓜切菜般消灭失去抵抗意志的敌散兵,一面尾随其后向敌人的左翼步兵方阵冲击。

城墙缺口处的战斗同样惨烈,城墙上的守军解除了敌方箭雨之苦,得以全力对付城下的敌人。他们如同蚁群一般,疯狂地从城墙两侧运来石块、标枪和熬沸的沥青,劈头盖脸地向城下倾泻。

已经通过缺口的骑兵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迎头遇到了绿湖骑兵的阻击,双方开始短兵相接的肉搏战,杀得难解难分。缺口处的骑兵前后都被自己的部队阻塞,前进不能后退不得,在城上猛烈的攻击下根本没有抵抗能力,一时死伤无数,士兵和战马的尸体堆满了缺口。

眼看着战况急转直下,尼各撒意识到了问题严重。他焦虑地看到,攻城的士兵们拥堵在城墙缺口处,逡巡不前,伤亡惨重;而城门方向,右翼步兵方阵已经崩溃,并且有殃及左翼步兵方阵的趋势,士兵们在敌方的打击下慌不择路,互相践踏,混乱不堪的局势正在迅速向全军蔓延。尼各撒知道,如此下去不但夺城无望,自己的部队也很难在敌人的两面夹击中全身而退,这场战斗已经演化成多年来两个民族间的最后决战,谁失败了,都将被赶出绿洲,甚至可能走向最终的灭亡。时不我待,他必须立刻采取措施来力挽狂澜。

尼各撒的目光落在城门方向的战场上,一杆绿河的王旗正在一队如洪流般奔腾的骑兵上空猎猎飘扬。

这个时候,霍风正带领着部队追击溃散的敌兵,正在接近敌人的左翼步兵方阵,而敌人被自己的逃兵冲散了阵脚,已经不能组织起像样的防御队形。

霍风虽然冲在队伍前面,但四周被亲兵紧紧护卫着,敌人根本无法近身。霍风挥舞着战刀,却也同样碰不到一个敌人。

忽然间,他注意到敌人的队伍纷纷向两边闪开一条路,一队骑兵从中冲出,径直向这边急速靠近,骑兵的前锋高举着一杆尼雅族王旗。霍风知道是谁来了,那是他一直渴望出现的情景,也是他生命中注定要面对的一次考验—生或死的考验。脑海中无名英雄跃马冲锋的身影一闪而过,他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愤怒的火焰在他心中燃烧,仇恨的力量散布全身。那一刻,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幻觉,惨烈的战争场面再次被那片静谧、明亮的金黄色世界取代,他的五官都失去了作用,看不到混乱的人群和武器的寒光,听不到战马的嘶鸣、士兵的喊杀,闻不到空气中的血腥气也感觉不到坐骑的跃动和盔甲的沉重,这金色的世界是他内心凭借着某种神奇的力量,透过尘世间的假象,所看到的另一个世界,是万物的本源……

两只骑兵都在加速前进,最终迎头相撞。这场战争中最为惨烈的战斗开始了。一边是心怀仇恨、抛却生死的绿湖骑兵,一边是久经敌阵、骁勇凶猛的尼雅卫队,双方混杂在一起进行着殊死搏斗。

霍风从幻觉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周围混乱的厮杀场面,也没有意识到身边的卫兵非死即伤,自已已然失去了有效的保护,他只是看到了那杆几乎近在眼前的尼雅族“尼”字王旗,和旗杆下正在杀气腾腾向自己扑来的敌军首领尼各撒。

霍风毫不示弱,他积蓄全身的力量,扬起战刀,催动坐骑迎上去。

千里追风驹风驰电掣般奔跑着,尼各撒踩着马镫,从马背上站立起来,右手平端虎头钢枪,左手高举秋风落叶刀。他已经能够看到敌人小国王那张满是稚气的面孔。就是他抓住了攻城战术的弱点,使自己的部队陷入困境,几乎一败涂地。可是他想不出,这个身材弱小的孩子,拿什么来抗衡自己浸**了数十年的武艺和一身无数次恶战留下的伤疤。

决战就在眨眼间,两匹战马随即擦身而过。

那电光石火的一瞬,尼各撒持枪刺向霍风的前胸,霍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用战刀把枪格开,尼各撒的左手刀又兜头砍到,霍风急忙顺势仰卧在马背上,秋风落叶刀擦着霍风的额头划过,打掉了他的头盔。两人侧身而过,霍风刚刚坐起身,一道呼啸的风声便在他耳后响起。尼各撒反手抡枪,纯钢制成的枪杆重重抽打在霍风后背上。霍风只觉喉头一甜,一股鲜血从口中喷出,眼前变得一团漆黑,身体坠落马下。在他掉下的地方斜立着一柄遗弃的断剑,恰好刺穿了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