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更多的细节吗?比方说,街道的名字、标志性建筑物?”我提示她。

“唔,好像还有红旗大道、延风路。我的记忆很混乱,一会儿是小时候,一会儿又长大了,有时候很清楚,有时候又很模糊……就像是一堆散乱的拼图一样,明明全部都在那里,我就是没有办法把它们完整地拼起来。”景小南苦恼地说。

“就这么多了吗,还有没有更详细的?”这些名字在那个年代几乎遍地都是,仅凭这几个地名就想在无数个红旗大道、延风路中找出正确的那个,和大海捞针差不多。

“对了,我记得我读过的那座学校里面种着很多樱花!”景小南终于想到了一个比较有用的线索。

“好吧,”我点头说,“我先帮你查一下全国哪些院校种着樱花,你再好好想想有没有其他有用的线索,想到了就随时找我。”

樱花是那个毗邻岛国的国花,但是在国内却很少种植,联系一下我认识的在全国各地的同行,应该不难查到。

晚上我打了十几个电话,绝大部分都表示没有听说过当地有哪所院校种满了樱花。但可以帮我查一下,有结果再告诉我。

晚上睡觉的时候因为还想着这个事情,所以我翻来覆去都睡不着,结果在凌晨一点钟的时候,景小南突然打来了电话。

电话一接通,就听到景小南哭泣的声音,我以为她出什么事了,连忙追问她。但是她只是哭却不回答。她在电话里整整哭了二十分钟,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

“莫老师,我记起来,那时候我和学校的几十名红卫兵一起坐着卡车去声讨敌对的造反派百万兵团。结果才走到人民桥上就遭到他们的伏击,有一个人拿着太平斧,一斧就把我们的司机砍死了,其他人就拿着长矛大刀一起冲上来杀我们。

“我们都是赤手空拳,又没有丝毫心理准备,所以看着他们冲下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呆呆在站在那里。幸好林云涛反应快,他一把拉着我就跑,背后不断地传来惨叫声。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看到那些人拿着刀狠狠地在同学们身上乱砍,就像是杀畜生一样没有丝毫的怜惜,一刀下去,血就像自来水一样喷出来。我没有办法忘记,好多好多的血……”

又是长时间的哭泣。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是哪里!”我叹息着说,武斗、百万兵团、人民桥血案、种满樱花的校园,把这几个要素汇总在一起,我立刻就想到了一个地方。其实我早该想到的,除了西部山城W市还能是哪里呢?

“莫老师,我想到W市去看看,你能够陪我去吗?”景小南怯怯地问。

“当然可以。”

就算她不提,我也会要求她去的,到了那里才可以证明她的记忆是不是真的了。我第二天上午向总编请了假,下午就和景小南一起坐上了飞往W市的飞机。

W市是我国西南部的重要城市,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在几十年前的那场动乱中,它很自然地就成为了造反派们抢班夺权的主战场。小南记忆中的那起伤亡数十人的“人民桥血案”,只是那场震惊全国的“六月武斗”的序幕而已。

小南一进市区,就开始局促不安起来。我知道那些恐怖的回忆正在困扰着她,于是就安慰她:“有些事情就算曾经发生,但也已成为过去了。”

小南没有说话,而是叫了一辆出租车就直奔W市邮电学院,我发现她在打车的时候很自然地说出了本地的方言。

此时正值樱花盛放的季节,校园内的每一棵樱花树都像是披上了灿烂的云霞。如果说一树樱花是美丽,那么百树千树的樱花就简直是人间最美的奇观。

小南却完全没有欣赏樱花的心情,她沿着花径找到了当年的主教学楼。学校虽然新建了许多教学大楼,但是由于这座教学楼在历史上有着特殊的纪念价值,所以就被当作文物原样保留了下来。

旧教学楼墙体上的弹痕和烧灼过的痕迹赫然历历在目,当年写下的许多标语,“造反有理”、“文攻武斗 针锋相对”、“横扫一切牛鬼蛇神”、“XXX不投降就叫他灭亡”,虽然油漆的颜色已经褪尽,但是仍然隐约可见。

一看到这幢大楼,仿佛就重新看到了几十年前发生在这里的疯狂一幕,令人不寒而栗。

“就是这里!”小南浑身触电一般颤抖起来。

“我们从人民桥逃回学校才发现,四十二位同学,回来的只剩下六个。我们学校的造反派愤怒了,立刻召开誓师大会,誓言一定要和百万兵团决战到底。但是我们还没有来得及行动,百万兵团就率先向我们发起了进攻。

“百万兵团是兵工厂的造反派,他们手里有着先进自动步枪,甚至还有迫击炮、装甲车,而我们只有少量的步枪和自制的燃烧弹,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很快学校的外围防线就被击溃了,学校内的所有人都被迫退守到主教学楼上。

“他们围困了我们整整七天七夜,守在楼里的同学已经伤亡过半,剩下的也断水断粮,奄奄一息。在这七天里我想了很多,但是却想不明白,百万兵团的人有很多都是我们以前认识的,甚至还是亲戚朋友。不久之前我们都还是崇拜着同一个领袖,高呼同一个口号的亲密战友,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敌人,互相赶尽杀绝?

“学校造反派的头头告诉我们,因为他们歪曲了最高领袖的革命路线,为了捍卫伟大的XX大革命,我们必须与之斗争到底。但是百万兵团的人也是以同样的理由来围攻我们。

“到底谁才是真革命,谁才是反革命?我看不出来,我怎么看都觉得我们和百万兵团的人是一样的。我忽然发现什么革命豪情、伟大理想都是假的,我们根本就是毫无道理地自相残杀!如果这次能够逃出去,我一定会离开这个城市,去寻找一个永远都没有争斗的地方。”

我知道她说的就是震惊全国的“6月武斗事件”,当时312兵工厂的造反派“百万兵团”携带轻重武器,向驻守邮电学院的红卫兵“铁骑司令部”发起了主动进攻。武斗持续了一周,被打死的有326人,伤74人。

最后当局意识到局面失控,火速调派军队前来镇压。幸好军队的“及时”介入,否则这最后74人也肯定会被列入死亡名单。

“那场悲剧已经过去,永远都不会再发生了!”我把手按在小南的肩膀上,给她以安慰。

她没有拒绝,在这一刹那,我们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不少。

“莫……大哥,我想回家看看。”她不再叫我老师,而她说的家自然就是“以前”的家了。

今日的W市正在努力建设成现代化大都市,但是在旧城区历史的痕迹依然存在。

小南熟络地穿梭在旧城区的大街小巷,她的脚步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奔跑起来,我都差点追不上她。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一幢两层的吊脚楼前,突然伫立不动。她手指着那幢吊脚楼,双眼热泪盈眶,几次三番地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

难道这里就是她前世的家?这幢吊脚楼虽然有点破旧,但是门窗都很干净,阳台上种着牵牛花,很明显是有人居住的。

小南的前世离现在不过是数十年时间,她当年的“家人”现在是否仍然在世呢?

“我来敲门吧!”我主动走到门前,敲了几下门后,有一个老太太开门走了出来,小南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就从满怀希冀变成了极度失望。

“找谁啊?”老太太狐疑地看着我们。

“请问,李春香……还在吗?”小南用颤抖的声音问。

“谁?没听说过!”老太太“嘭”地关上门。

“等一下!”小南连忙再敲门。

“干什么?”老太太不悦地再次打开门。

“对不起,我想再问一下。李春香,她以前是住在这里的,她还有一个女儿,叫柳红月。”小南几乎是以哀求的语气在问。

“以前?多久以前?我们在这里都住上十年了,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门又关上了。

W市的麻辣火锅是很出名的,汤底是筒骨汤加鸡汤混合而成的高汤,再放入干辣椒、花椒、姜片、大葱、八角、茴香等数十种配料,红彤彤的一锅,让人一看就脸红心跳,食指大动。

谁说南方人不喜欢吃辣,我就是个例外,不过为了照顾小南特地点了一个鸳鸯火锅,但她一口都没吃,只是望着火锅眼泪在不停打转。

“快吃快吃,这毛肚烫得刚刚好,哎,快尝尝。”我装着没看见,不停地招呼她吃菜。

刚才从她“老家”离开后,我们又来到了这条街道的派出所,如果李春香母女真的曾经在这里居住过,肯定会留下户籍记录的。

但是派出所的查询结果出人意料,他们没找李春香和她女儿在该房子居住过的记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结果会这样,中国是户籍管理最严格的国家之一,按理说,不可能会把一家两口的户籍漏掉的,难道是小南记错了吗?

离开派出所之后,小南就一直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十年人事几番新,更何况是相隔几十年,我知道小南想找回前生妈妈的希望很渺茫,就算找到也可能只是一抔黄土而已。虽然我也很想找到李春香母女曾经存在的确凿证据,但看到小南这副模样,忽然又不想找了。

小南却突然小声地哼起儿歌来:

“丁丁猫,

红爪爪,

哥哥起来打嫂嫂,

嫂嫂哭,

回娘屋,

一碗豆花一碗肉,

吃了回家不要哭。

……”

“这是什么歌?”我愕然地问。

“以前我不吃饭,我妈就给我唱这首歌的。”小南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扑哧、扑哧”地流下来。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传说中,人在转生前要喝一碗孟婆汤了,因为前世的记忆对小南来说真的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不过也奇怪,为什么别人都不记得,偏偏她就记得呢,难道她在转生时没有喝那碗孟婆汤?

“你别忘了!”我用沉声说,“你现在的妈妈在S市,正等着你回家。”

我的提醒终于让她有了一点欢颜,人最怕就是无依无靠,她“现在”是父母双全,家庭幸福,那还有什么值得难过的呢?

小南不好意思地抹掉眼泪,笑着说:“我真笨,应该记得的东西全部都不记得。”

因为小南的“记忆”只是到学校被围攻那一段就戛然而止,而我们在学校档案室的“六月武斗”的死伤者名单里,也没有找到柳红月的名字,她到底没有逃过那一场劫难就成了一个谜。

但我们此行并不仅仅是寻找回忆的,我还需要找到她“前生”存在的确凿证据,否则这一趟就白来了。

“林云涛呢?”我突然想起了她刚才有提到这个名字,但是这个名字同样没有出现在死伤者的名单之中,“你还记得这个人的情况吗?”既然没有找到李春香,那么能不能在林云涛的身上找到点线索呢?

“林云涛?”小南愕然地问,“他是谁?”

“不是你刚才说,是他从人民桥上把你拉回来的?”我反问说。

“林云涛、林云涛……”小南反复沉吟着这个名字,脸上的表情飞快地变化着,突然“霍”地站了起来。

“他……他就是林云涛!”

“谁?”我没弄明白她的意思。

“录影带里说的‘救他’,就是要救林云涛!”小南焦急地说,“我现在记起来了,我要去救他,我必须要去救他!”

“他在哪里?”我瞠目结舌地问,录影带里面说“在地下”,到底是哪里的地下?

“我想想。”小南皱紧眉头,在冥想苦想。

“我看到了……火车站,还有很多学生,都带着行李,火车的牌子写着……W市——昆明。”

“上山下乡!”我立刻就明白了,“六月武斗”之后,当局意识到这些思想狂热的学生已经失控,为了稳定局面干脆来个调虎离山。一纸命令下来,全国一千六百万名学生立刻就被迫放下书包,流放云南、贵州、湖南、内蒙古,黑龙江等地的“农村广宽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莫大哥,你陪我再去一趟云南好不好,我要到那里去找林云涛!”

看着她如此关心另一个男人我有点不太乐意,但是看着她央求的眼神,谁又能够拒绝?

小南决定坐火车下云南,因为她的记忆还是很零乱,所以她想把当年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遍,希望能够在路上把那些遗落的记忆碎片捡回来。

在火车上,她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我一些有关林云涛的事情。林云涛在学校里是一个非常不引人注目的人,造反派的每次集体行动他都是走在最后面。用那时候的话来说,就是“革命意志极不坚定的落后分子”。

柳红月本来很看不起他的,没想到在人民桥血案中救了自己的人竟然会是他,而且还和他一起被下放到云南。

我们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然后又转了三趟汽车,才来到当年柳月红他们下放的那个建设兵团。

这些年来我采访去过不少地方,但是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的橡胶树。公路在橡胶林中几乎永无止境地延伸,如果没有公路,人走进里面恐怕一辈子都无法再走出来。

柳红月、林云涛还有其他来自全国各地的十万知青,就把他们的青春迷失在这片莽莽林海之中,有一些人一进来就再也没有走出去。

越接近兵团,小南脸上的表情就越迷惘。她的记忆到这里又中断了,柳红月和林云涛到建设兵团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她半点都记不起来。

到了才知道,昔日的兵团现在已经改制变成国营农场,农场居然还有一个专门的知青接待处。很显然,当年从农场“逃离”的知青并没有忘记这里,许多年后,他们还专门回来这里缅怀那段被葬送的青春。

因为我的记者身份,接待处的工作人员比别人更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我就对他们说,小南是柳红月的女儿(从年龄上算还是比较相符),特地来寻访母亲当年上山下乡的地方,了解一下他们当年的工作和生活情况。

接待员仔细地翻查了当年的知青名录,然后客气地告诉我们,没有柳红月这个人。我让他再找林云涛,结果依然是没有。

“不可能没有的!”小南激动地说,“我记得我们确实是来到这里的。”

接待员立刻就用狐疑的眼神看着她,我连忙帮她圆场说:“是她妈跟她说,他们来过。麻烦你再帮我们查清楚一下好吗?”

“不会错的!”接待员很肯定地说,“你也知道,当年云南的知青闹过几件轰动全国的大事。所以每一个知青的档案都是有列册登记的,绝对不可能有遗漏。”

小南听完后不再说话了,转而进入长时间的沉思。她坚信自己没有错,但是为什么在知青名册里单单没有他们两个的名字的?她想不明白。

我也陷入了迷惘之中,我之所以相信小南,除了那盒无法解释的录影带之外,还有小南在回忆往事时表露出来的真挚感情,这是任何演技都模仿不出来的。但是为什么我们就找不到她前生存在的证据呢?如果说居委会有可能出错,那么学校、农场不可能那么巧,正好把他们俩漏掉吧?

不过我现在寻找真相的欲望已经没有来时这么强烈了,因为当我看到小南对林云涛怀有复杂的感情时,我就觉得,没有找到他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真也好,假也罢,我们这次的寻访前生之旅,应该到此结束了。

晚上我们就在招待所住下了,临睡前我还好好劝说了她一番,告诉她人应该珍惜现在,有些东西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第二天早上一起来,我就去找小南,但是却看到在她的房门前站着两个人,一个穿着黑衣服,另一个穿着白衣服。我看着他的服装就觉得很怪异,连忙喝问:“你们干什么?”

那两个人霍然回首,我看到那个穿黑衣服的脸竟然像是雪一样的白,而那个穿白衣服的脸却像是墨一般黑。我大吃一惊,猛然醒过来,才发现原来是一个梦。

虽然只是梦,我却对小南放不下心来,于是就过去找她。但到了她的房间才发现,她不见了!

我连忙问招待所的员工,竟然没有人看到她去了哪里。打她的手机又没有信号,这下子我真的是急了,这周围茫茫几百里的林海,如果小南走失在里面,那么就别指望能够找到她了。

就在我准备动员一切力量来寻找她的时候,小南打电话回来了,她此刻居然处身在十几公里之外的一个分农场。

我无法想象,在没有汽车的情况下,小南是怎样在一夜之间穿越十几公里的林区来到这个分农场的。但是小南在电话里的语气很轻松:“快过来,我已经找到了!”

当我赶到那个分农场的时候,小南正悠闲地坐在了一片山坡上。

“我已经记起所有的事情了!”这是小南看到我时的第一句话。

我的心一沉,难道她找到林云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