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流浪在外准备睡桥洞底下的便宜阿弟带回家这件事突然变得无比顺利。

就像一盆好好的饭放那,家里被惯坏的祖宗死活不肯吃,张牙舞爪地围着食盆转圈圈顺便挑三拣四,直到隔壁家的狗子来窜门,伸头往饭盆那闻了闻……

那就不行了。

三两口吃个一干二净,恨不得连食盆都一块儿吞肚子里。

第二天姜冉开车去给北皎收拾行李时,忍不住一边开车一边用余光瞥坐在副驾驶那位——此时此刻后者胳膊肘杵着车门,单手撑着下巴,正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窗外略过的街景。

他不张口狗叫的时候,看着还是温驯的。

……虽然也温驯不了几秒。

到了地方,北皎不让姜冉下车,让她在车上等着。

“凭什么不让我下车?”姜冉也没跟他客气,被荒谬笑了,“我丑?见不得人?”

北皎的目光在她脸上来来回回打了几个圈,像是在认真思考她气急败坏之下提出的这个问题……这副认真劲儿又给姜冉气到第二次,连假笑都笑不出来了,心想:我刀呢?

“看什么看?”她双手在他鼻尖跟前拍了个巴掌,“眼睛不要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

北皎往后躲了躲。

又回过头看了看窗外,学校门口很多人。

不仅有学生,还有很多来接本地晚回家学生的家长,大部分家长手上都大包小包的……在车子外面五米左右,一个看着是妈妈的中年妇女,正抬手拨弄一个女生的额前碎发,后者正捧着一杯奶茶,脸上有点不耐烦地往后躲了躲。

他过敏似的立刻收回目光,用没得商量的语气对姜冉说:“你就在车上等,我很快。”

一副“不管你放什么屁都行反正老子拒不合作”的模样。

姜冉刚才早就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窗外的一幕,此时看他满脸抗拒……她忽地又笑了,一只手撑着车驾驶座和副驾驶之间的储物间隔,稍稍俯身凑近副驾驶的少年。

后者感觉到她气息压过来,跟着又往后退了退,这次连背都退得靠在了门把手上。

姜冉歪了歪头:“你不会是不好意思了吧?”

“……”北皎盯着她微勾的唇角,一双黑眸亮晶晶的,警惕地问,“我不好意思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

“我东西又不多,随便捡好就能出来,你跟着来我反而还慢。”北皎解开安全带打开门,想了想抬头强调,“别跟来。”

说完,他跳下车,毫不留恋“啪”地关上车门。

车内,属于第二个人的气息仿佛还未完全消散,副驾驶依然留着他坐过的痕迹。

姜冉愣了愣,还定格在手撑在中控台俯身的姿势,抬起头看了眼外面,就看见外面阳光灿烂,高温天气中,北皎像灵活的动物似的,一路小跑向着校门跑去,没一会儿就整个淹没在了人群当中。

……

宿舍楼乱糟糟的。

大家都在搞搬家,学生家长和学生出出进进,时不时从某个宿舍传来哄笑声,或者是家长怒骂“哦豁你这苹果都放发霉了你自己不知道啊”的插曲。

舍管大爷在一楼门卫室拿着块破烂的抹布东擦擦西擦擦,见到从外面太阳里颠颠冲进来的少年,扔了抹布,探出个头。

“狗崽子,今天彻底清空了啊,找到住的地方了没?”

经过门卫室的少年一个急刹车,转头看见个熟脸——

整个宿舍楼上千号人,每天热衷于各种打工,偶尔会因为加班会来太迟跪求看门大爷开门的倒是没几个,一来二去,看门大爷也就跟他熟了。

偶尔北皎打工的地方发工资了,就给门卫大爷带一包烟,十几块一包的利群,不算贵。

作为报答,看门大爷对他的称呼从“这位同学”变成了“狗崽子”,因为知道这家伙就是个四舍五入没爹没娘的独行侠。

听到看门大爷提问,北皎点点头。

看门大爷露出个放心的表情,也不跟他废话,脑袋缩回去了。

北皎三步并两步冲上楼梯,火速回到自己的宿舍。

宿舍人都在,张梁他们**的铺盖还没收拾,一群有了爹妈就立刻如同断了手脚的废物当代青年正搁宿舍叉腰站着,旁边站着几个家长模样、正暴跳如雷的中年人——

“哎呀,我去!张梁你这个袜子怎么放到蚊帐上面!”

“懒得洗,风干一下,上面的汗干了变硬了就可以拿出来继续穿……机智如我!”

“机智如你!我他娘要被你恶心死了!都包浆了没看见!做你这个恶心鬼的舍友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扔掉扔掉!多大的人了,我都替你脸红!”

“你别喊那么大声,人家也不能知道,”张梁懒洋洋地对他爸说,“大惊小怪的干嘛呀!搞得好像你在家里自己洗袜子似的!”

北皎站在门外,犹豫了三秒,将原本半敞开的宿舍门又推开了些,吵闹的声音戛然而止,纷纷转头,看清楚门外站着的少年,又跟他打招呼。

宿舍里倒是没人问他接下来去哪,因为昨天北皎和姜冉讨价还价的时候,张梁就在旁边蹲着——

张梁知道了=全宿舍都知道了。

北皎的东西确实不多,前几天接到通知后他就自己收拾了下,陆陆续续在搬,原本准备最后一天把剩下的最后一点东西搬到酒吧杂物间苟完这个暑假……

比如现在酒吧杂物间甚至还放了一个他洗澡打水用的桶。

他弯下腰,从下层柜子里扯出来一个蓝色的帆布行李袋——

他来学校之前,在老家的菜市场旁的跳闸市场买的,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才三十五块钱。

他衣服都是洗干净放衣柜的,这会儿拿出来一顿塞。

就这样还得到了家长们的赞赏,另一个宿舍的妈妈看着北皎自己一个人,戳了戳自家儿子的脊梁骨:“看看你舍友!人家都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你呢,手断了似的!离了妈活不了!”

张梁他爸正在张梁的**卷凉席,闻言从上铺探了个头出来:“同学,你外地的?就自己收拾啊?”

“……”

北皎手上飞快收拾的动作一顿。

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其实倒是没有多大感觉,也没有失魂落魄什么的,心跳速率都没有改变——

充其量只能说,有点尴尬。

该怎么回答呢?他从小到大他妈都没管过他,从初中开始住校,每年寒暑假都是他自己打包东西,大包小包地扛着上公交车回家……

他都习惯了的。

习惯了自己吃饭,自己学习,周末自己回家洗衣服,买菜,做饭,打扫卫生……甚至过年贴年画和准备年货。

他习惯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脸上甚至没有什么情绪波动,样貌英俊只是有点儿冷漠的少年站在宿舍中央,显得有些迟钝,意识出于礼貌自己应该回答别人的问题,他才慢吞吞地“啊”了声——

他一出声,舍友们如梦初醒。

他们一旦睡醒,反应极快,被家长数落的几人交换一个眼神儿,纷纷“哎哟”“哎哟”地发出不耐烦的声音。

其中一个用身体挡住自家家长好奇的目光,又随手抓起桌子上的一个杂物,咋咋呼呼地喊,“妈!快看这是什么!还能用不!”

原本还关切望着北皎的家长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一边抢过东西扔垃圾桶一边劈头盖脸骂:“自己的东西你问我是什么!我怎么知道是什么!你就是个收破烂的!看你室友的床多干净!”

鸡飞狗跳中。

张梁让他爸收拾铺盖,自己没事干,空着手绕到北皎旁边,盯着他沉默地收拾东西盯了一会儿,最终没忍住打破沉默,问:“一会你直接去她家?”

北皎动作一顿,抬起头。

张梁换了个站姿,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那你拿着个包坐地铁也不方便,她家在哪啊,你要不问问,我一会绕个圈让我爸把你一起送过去——”

这下,张梁他爸多少回过味来了。

听到儿子这拘谨又小心翼翼的语气,心里知道刚才是怕不是问了个不那么好的问题,成年人在社会摸爬滚打那么多年,当下心中“哎呀”地懊悔了一声。

他把卷好的凉席一放:“啊对对,同学你上哪啊,让张梁送送你呗同学——”

北皎刚想回答。

这时候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

大白天的也没什么人会在微信上找他,而且一震震好几条,明显是为什么事不耐烦了。

原本麻木的黑色瞳眸闪烁了下,突然整个人的气场就从原本的冰山变得稍融,只见少年弯下腰拉上了破旧行李袋的拉链,直起腰,说,“不用,谢谢。”

嗓音微微沙哑。

带着生疏却不突兀的礼貌。

……

北皎扛着破旧的行李袋走出宿舍,又被叫住了。

“喂,小子。”

脚下一顿,拎着包,北皎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意思是有何贵干?

“下面有个女的说在等你。”

叫住他的还是舍管看门大爷,他又出现了,这次手里拿着拖把,看样子是在清扫被搬离的学生弄得一片狼藉的宿舍走廊……

在少年拒人千里之外的注视中,大爷一脸褶子笑开了。

“嘿嘿,可以啊,野狗也有人接回家了?”

北皎走过去,蹲下,掀起看门大爷堆在角落里的破旧纸壳看了看,简单估算了下这些破烂的价格……然后把自己手里那几个压扁了的矿泉水纸盒箱放上去,重新捆好那些废品。

做完这些,他全程平静脸,真的一点没觉得被冒犯。

拎着行李袋下楼,站在一楼楼梯台阶上,稍一低头就看见不远处抱着胳膊,手里拎着什么,正一脸不耐烦等在宿舍门口的女人。

相比起穿着打扮各式各样的中老年家长,她的出现有些突兀……牛仔短裤和白色的吊带背心,大概是怕晒黑外面套了件和牛仔裤同色的薄长袖衬衫作为防晒外套,一个小小的、手机都放不进去的包斜挎在她腰与胯之间。

阳光下,她漂亮的脸蛋妆容精致,就连深色的发丝在明媚的光亮下根根分明,好像每一根的卷曲程度都由无形的画笔经过深思熟虑后落笔而成。

指望这样的人来帮忙收拾铺盖大概是天方夜谭,她就合适被供着。

北皎不怎么惊讶,知道姜冉肯定不会真的乖乖蹲在车上等他。

而此时此刻,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姜冉抬起头,对视上不远处身形高大的少年,他拎着个破行李袋,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

她收了收脸上被热出来的不耐烦,站直了,抬起手冲他招招手。

他乖乖抬脚走过去,走到她的范围内了,没说话,就下意识地嗅嗅鼻子,嗅到她身上的甜味还夹杂着别的味道……

面无表情地弯下腰凑近她,问:“什么东西?”

姜冉给他看自己手里的盒子,盒子里装着一块蛋糕切件,白色的奶油蛋糕顶上面还放着一颗鲜红草莓。

姜冉接过他的行李袋,也不问他要不要,就把蛋糕塞给他。

“赶紧吃,”她说,“天这么热,要融了。”

今天是非参加运动会的学生搬离宿舍的最后一天,周围是来来往往的家长和拖着行李箱的学生,人来人往的……

但凡经过,总是忍不住侧目看拎着个行李袋昂首挺胸走在前面的女人。

在她身后,大概一步的距离,跟着个比她高一个头的少年,少年嘴里叼着个塑料叉子,手里捧着个很娘炮的蛋糕。

也没觉得丢人,一脸理直气壮的。

嗯。

野狗就是有人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