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回到家里,陈木年气喘吁吁地告诉父母,他杀人了。为了让他能顺利逃脱,父亲把家里所有的现金都拿了出来。大宗的整钱四千五百块,父母又从口袋里找出了三十多块零钱,都给了他。陈木年当时有点儿后悔,不应该把父母吓成这样,父亲抠门是有点儿抠门,但他们的生活一直都很俭朴,拼命干活儿,要买新房子,还要为以后他读研究生、结婚之类的事情存钱。说到底,可怜天下父母心,不容易。他们没错。但没办法,已经箭在弦上,没办法撤了。
陈木年就握着父母的手,一个劲儿地掉眼泪。这么多年,他很少和父母如此亲密地接触,他们都不是情感强烈和外露的人。他甚至从记事起,就没看过父亲和母亲的手拉在一起。他们没有亲昵的表现,反倒经常吵架。一度,陈木年觉得父母之所以还能一起生活下去,除了因为他,还在于他们可以相互折磨。他们似乎都想打败对方,在一方倒下之前,他们就会牢固地维持着这种相互折磨的局面。在这个夜里,他看到爸爸和妈妈是空前团结的,而且因为他,他们也把手相互紧紧地缠绕在一起。母亲没有责怪他,只是哭,担心,她不知道儿子应该逃到哪个地方去。如果有可能,她一定希望木年能够到地球的另一面,或者干脆离开地球,到一个谁也不知道陈木年和水门桥的地方。父亲也一改常态,没有教训他半句,只说,快走,快走,迟了就来不及了。完全不像多少年来教育他的那样:做人要诚实、正义,不能逃脱责任,更不能做违法乱纪的事。
开始是狂喜,然后陈木年感到了悲哀。他就这么轻易地将他们骗了。父亲大大小小骗了他好多次,但他骗这一次就足以把所有的委屈全赚回来了。他装好钱,随便找了几件衣服,拎着包就出了门。不让父母送。出门的时候他回头,看到父母谨慎地站在门口看他,连门灯都不敢开。父亲的腰都弓下去了,一会儿的工夫弯下去就直不起来了。为了不让自己反悔,陈木年坚持没回第二次头。出了巷子,又经过一条巷子,才站住。按照计划,应该先回学校,把整理好的行李和装备带上再出远门,现在看来回去有点儿不合适了。他也被父母弄得有点儿紧张,像一个真正的杀人犯那样,迫切地需要现在就开始逃亡。
他就上路了。一直往东走,小城的边缘有条高速路,他到那里去拦车。走到高速路边,天早就亮了,很多客车行驶在路上。他拦了一辆到南京的车。南京,他稍微了解一点儿,南京有火车站,可以把火车开往全国各地。坐在车上,他想到终于可以如想象中和梦里的那样漫游,又兴奋起来。马上就实现了,或者说,已经在实现了。陈木年激动得面目通红,看着窗外掠过的景物,忘了饥饿和睡眠,有种正在飞起来的感觉,整个人都变得轻盈了。
在南京,他随便找了一趟车,去四川的。等车的当儿,他在候车室睡了一觉。他发现第一次出远门并不害怕。还做了一个梦,梦见马群跑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还有大山、古寺和大森林。穿越森林的道路有点儿像马尔罗笔下的“王家大道”,充满了新奇、神秘、死亡和磨难,以及热带的丛林风光。
买的是硬座。陈木年喜欢硬座。在他看来,若是赶着时间去目的地,卧铺比较合适,因为睡眠好,下了车不耽误干正事;若是旅行游历,硬座更合适,拣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一路好景尽收眼底。白天看见大地、草木和村庄,晚上看见黑夜、灯光和星星。如果不是上厕所,他能呆呆地对着车窗外看五六个小时,不和陌生人说话。不想说,一个人就够了,他把浑身的感觉细胞都调动起来,感觉火车,感受它的一静一动,听它的声音,想象火车穿过大地的样子,甚至想象他驾驶火车是何种感觉。很多想法在大脑里高速运转,传到舌头上和手指上,但他没法说,跟着也后悔没带上纸和笔。他决定下了车第一件事就是买一套纸笔。
在火车上,陈木年零零散散写了一些东西,记录当时的所思所感。比较完整的,是一篇叫《开往黑夜的火车》的小散文。那时候他已经坐了不少次火车了,在四川、湖南、湖北、江西、北京转了一圈,尽管省吃俭用,钱还是花得差不多了。从北京回来,他坐的是卧铺,就着床头的灯光写下了《开往黑夜的火车》。
开往黑夜的火车
车过济南,透过窗帘的浅浅的灯光就把我惊醒了。也不算惊醒,一直是浅眠,耳朵里的车轮声半个晚上都清晰地响着。我撩开窗帘,凌晨两点的济南站冷冷清清,没有见到下铺预言的那种拥挤,他说济南是个大站,上车的人常常要把车门给挤破。我看到几个乘客拎着包袱,摇摇摆摆地向车门走,瞌睡和等待把他们折磨坏了。火车安静地停在昏黄的灯光底下,像一头不喘气的动物,同样无精打采。车厢里也很安静,其他人都睡着了,对面的上铺在打呼噜,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是在家里。风卷起的纸片和塑料袋在站台上飘,然后火车叹了一口气,动了。灯光向后走,黑夜又来了。窗外是缓慢移动的墨块,树也像山,远远近近,重重叠叠。我放下窗帘,躺下来,感觉重新飘在了夜里,像一片树叶漂在水上。
接下来连浅眠也没有了,我精神很好,像是在黑夜里突然睁开了眼。坐夜车我很少能正儿八经地睡点儿觉,要么趴在**看窗外,要么躺在**胡思乱想,至多是浅眠,好像是睡了,又好像没睡,翻一下身心里都明明白白。车轮耸动就在身底下,头脑里没来由地替它一尺一尺地向前丈量。在夜车上我心里很平静,可以说是平和,对失眠毫无恐惧,有种心安理得的家的感觉,安详地飘动的感觉。我常常觉得只有在夜车上,而且是躺着,才能真正感受到黑夜。
四肢伸展。大地也如此,火车在上面奔跑,听不见声音。黑夜此刻开始开放,像一块永远也铺展不到尽头的布匹,在火车前头远远地招引着,如同波浪被逐渐熨得平整。黑暗再次从大地上升起来,清爽地包容了一辆寂静穿行的火车。我躺在其中的一个角落里,平稳地浮起来。黑夜里的火车我只能想见它的头和一部分身子,没有尾巴,我看不见的后半个身子只是隐没在黑暗里,而不是断绝,它是不可断绝的。甚至我也想不到还有铁轨的存在,因为它像两条明亮的线,与黑夜和沉静的大地格格不入。那些阴影似的群山远远地避开。如果夜色不是浓黑,就让十几户矮小的房屋和院落来到路边,我能看见窗户里一点儿让人身子发暖的灯光,看不见人,或者只有人影在窗户纸上半梦半醒地晃动。我想象出了没来得及收拾的饭桌,他们的轻微而又散漫的脚步声,一条卧在筐子里无所事事的狗,还有他们平凡狭隘的生活。
这些安宁的感受和想象是在白天里无法得到的。我总觉得阳光底下的世界繁乱不堪,所有的东西都拥挤到你面前,把大地瓜分得七零八落,找不到一块可以安坐的地方。他们为什么都那么忙呢。他们就不能安静一下,让世界大起来。他们停不下来,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而在他们顾不上的地方,一辆火车整装待发,只等阳光和尘土落下去,在看不见的时间里。它从城市的边缘启动,一路都在扔掉那些忙来忙去的累赘,见到第一片野地时,夜晚开始降临,火车一头扎进去。耳朵突然安宁,世界大起来。
我就在这一辆辆傍晚开出的火车里,因为我不喜欢在白天坐车。它们从傍晚出发,开往黑夜。俄罗斯作家维·佩列文有部名叫《黄色箭头》的中篇小说,讲的是一辆名叫“黄色箭头”的火车再也停不下来,带着一火车的人永远奔跑下去,失去了终点。想逃离的人要么被扔出窗外,要么跳车摔死。当然这只是一个有关人类的寓言,作家要表达的是,世界有一天真的疯了我们该怎么办。我不知道人类该怎么办。我只是想,如果我就在这辆名叫“黄色箭头”的火车里,只要它永远行驶在夜里,我一定会是那个甘愿留在其中的人,因为对我来说,“黄色箭头”并没有把世界变小,恰恰相反,它让世界变得更大了。
现在让陈木年说出游历各处的感受,他会觉得有很多话要说,但真正张开嘴了,又感到了虚空和无有。他说不出,或者说,说不清楚,也不想说。那一趟为期二十一天的走世界,无异于一场恶补,他消化不良地回来了。夜火车的兴奋,自由舒展的生活的实现,置身于陌生地方的新鲜感受,让陈木年激动得几乎夜夜失眠。终于,兜里的钱要见底了。他不懂得理财,按他后来的一次出走的经验,根本花不了这么多钱,但他还是花了,去的地方的确相当多。学校里的事情也要开始忙了,论文答辩、毕业什么的。另外,促使陈木年做出立即回来的决定的,是一个在火车站追着火车奔跑的母亲。
那个黄昏,在河北某个小镇的火车站上。车缓慢地停靠在那里。陈木年伸出头,看到几个小孩在旁边的铁轨上玩,一只脚踩着一条铁轨,看谁走得更远。黄昏的天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跟着他们一起沿铁路向前走。还有孩子在捡小石头和煤渣。另外一个女孩坐在车站的墙脚下,眯缝着眼看火车里陌生的客人。卖瓜子、火腿肠和矿泉水的小个子老大妈在车边走,眼巴巴地叫卖篮子里的东西。车站上没几个人,一个下来的乘客都没有,冷冷清清的。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子拎着一个老式的皮箱从陈木年的窗口下经过,后面跟着一个中年女人,应该是他的母亲。母亲说,“慢点儿,慢点儿,非要走吗?”
儿子说:“走!走!这辈子都不回来了!”
母子俩经过了车窗,陈木年听声音知道母亲在哭。母亲还在说:“慢点儿,慢点儿,非得走吗?”
停车三分钟,然后开了。儿子上了车。陈木年看到那个母亲站在铁轨边上,向正在前行的儿子挥手。火车一下子就快起来,把母亲甩到了后面。陈木年扭回头继续看她,她跑起来了,喊什么听不太清楚。他不知道她儿子在哪节车厢,但他看见了她在跑,一直在跑,直到火车完全离开了月台,她停下来,高高举起的手僵在那里。
儿子说:“走!走!这辈子都不回来了!”
陈木年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那天在去往南京的车上,他是否也这么想过?很小的时候,以为那个小城是世界的中心,这一遭出去了,发现这地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母亲为什么不想让儿子走呢?他为什么又要回去呢?就是为了把过去的生活重新再过上一遍?陈木年不知道那个男孩出走的原因,但还是觉得,他们的问题也许是相似的,每一个这个年龄的人,都将面临同样的问题。
但最后,陈木年还是决定现在就回去,他想他母亲也许也像这个母亲一样,站在哪个地方坚持把手高高地举起来。出来的这些天,他竟然一个电话都没打回去过。他决定回去。
到了南京,陈木年下了火车,在出站口遇到了盘查。一个警察抓着他的胳膊把他带到了一边。另外两个警察也跟过来。
警察说:“你是陈木年?”
“是。”
“你涉嫌杀人,现在要拘捕你。”
明晃晃的手铐套上了他的手。他看见一个警察手里拿着一幅放大的照片,上面的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