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慌忙地向一座小山上奔去。
火焰在他们身后呼啸着,飞腾着,顷刻之间便将山下的草木吞没了。
举目望去,四下里一片火光:火焰随着呼呼狂风在山脚下翻滚,干枯的草木在烈火中噼啪爆响。松树在不远处像一根根巨大的蜡烛在燃烧,烈响之后又轰然倒地。火浪此起彼伏,火龙昂首挺进,山脚下一片火海。
小山上的人们呆呆地望着那滚动着的火海,一个个神情木然,他们手中已经没有可以与烈火搏斗的武器了!
山脚下,烈火仍紧紧地向前逼来。
再也没有退路了!
十连的打火队伍失踪已经一整天了,这消息震惊了整个独立一团!
天傍黑的时候,火场上的连队一个接一个地撤回来了,唯独没有十连的踪影。打早上他们开进火场,就再也没有听到他们的丁点儿消息。据回来的连队报告说,有人看见他们往火场西南的方向开去,之后,就再也没人看见过那支队伍。
那边的风最大,火势最猛。
团长王平和政委曲光明已经几天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两个人站在双河大冈上的临时打火指挥部门外,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不时地举起望远镜向西边张望着。派出去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回来,他们带回了一个又一个的失望。
夜深了,西面一片通亮,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再没人从火场上出来,再也派不进去人了!
夜茫茫,火闪亮,那是一支百多号人的队伍啊!
王平和曲光明的眼睛焦急到要冒出火来了!
这场火是独立一团建场以来最大的一场火。火是在团队西边乌云地区燃烧起来的,是荒火还是人为所致已无从查明。春天风大,草干木燥,火借风势,几天之内便烧遍整个乌云地区和团队所在的西面,并正一步步向团队所在地扑来。几天来,为阻止火势东进,独立一团调动起整个团队前去打火,一个个连队轮番上去,又轮番着撤换下来。虽然在部分地区控制住了火势东进和向南面原始森林地区蔓延,但大火仍凶猛地在团队西面燃烧。几天来,团属前沿连队和中部东部各连队都已轮番派进火场,参加打火战斗。几天来,大多数人员已疲惫不堪。面对如此紧急情况,团里只好将作为团预备队的南面几个边远连队调进火场,力图最后一搏,将火势控制在团队西边。可谁料,就在这最紧要的关头,十连却和团部失去了联络!在那熊熊火海之中,整整一个连队一百多号人失去了踪影,这怎能不让团长和政委焦急万分!
夜深了,王平和曲光明仍焦急地站在指挥部门外,两个人不时地向西面张望着,哪怕回来几个伤员也好哇!
可是,没有。
望着西面火光冲天的夜空,两个人的面前不由闪现出那一个个熟悉的身影:身材高大的连长张真,矮小但却精干的指导员冯登科,还有那沉稳言语不多的副指导员吕全,还有那充满朝气的青年副连长于文革,排长刘雄,还有,还有那些风华正茂的百多个青春的身影……十连呵,你们的队伍在哪里?火海烈焰,那百多条生命还存在吗……他们的身上只带了两天的干粮啊!
十连的人们是在仓促间登上汽车的。
人们在几天前就发现了西北边天空上的那片光亮。那光亮在双河大冈西北角的天空中闪烁着,开始时是一点点的,可渐渐地,那光亮大了起来,尤其在晚上,那光亮更是清晰可见。火光初起的时候,人们并没有十分在意,以为又是哪一个连队放荒走了火。春天里,团里一些连队放荒走火是常有的事,没啥奇怪的。可几天过去,那光亮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渐渐扩大起来,在晚上能照亮那边的半个天空!白日里,已望得见在那边空中升腾的烟云了。面对如此情形,十连的人们仍不以为然,一些老职工们也说:“许是乌云那边走的火,没事儿,远着哩,没几天自己就会灭的。”然而,又是几天过去,那火光却越来越大越发闪亮了。望着西北边那闪亮的夜空,人们的心情这才开始紧张起来。那片火光似乎正向着团队奔来,那火光开始牵动起每一个人的心。几天来,每每收工回来,吃罢晚饭,人们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到连队边的公路上,眺望着那片越来越亮的火光,乱纷纷议论上一番。徐学亮和史万林嘟囔着:“弄不好,恐怕又要去打火了。”
终于在一天晚上,连部召开了紧急会议,连长向全连发出了准备打火的指示。食堂里开始做起干粮,烙大饼,蒸馒头。人们也开始忙碌起来,准备起镰刀小斧子等打火工具,备好绑腿水壶等野外生活用品,夜间睡觉不许脱衣服……总之,一切一切都在紧张地为打火做准备工作。一接到团部命令,立即出发,开赴火场。
连队里的空气紧张起来了。
有消息传来:许多兄弟连队已经开向西边,奔赴火场去了。
只有陈军还在大咧咧地瞎猜,“都瞎忙乎些啥?放心睡觉吧,只要大火不烧到团长的脚底下,不会让咱们这些二等兵上去打火的!”
可是,人们忙得已经顾不上去听他的唠叨了。
十连的人们哪里知道,乌云的大火正一步步地向团队所在地奔来,如再不及时将火势控制住,任其随风燃烧,用不了几天,整个独立一团就不可避免地陷入到一片火海之中,那损失就远不是人们所能料及的了。
十连的人们哪里知道,团部已经在双河大冈建立了临时打火指挥部,团长和政委亲自挂帅,各连队组织的精兵强将已经奔赴火场,投入到打火的战斗中去了。指挥部严令,各连队务必全力以赴,务必将火势阻止在团队西边,决不容许一颗火星飞进独立一团!
在团队后方的十连,人们已经能嗅到烟火的气息了。
早晨,连队出工的时候,张真像往常一样向各班排下达了日常工作的指示,各班排纷纷奔向各自的工作场地。拖拉机隆隆向大地开去,烧砖制坯的基建队开始向连队东边的砖窑开拔,麦场上的人们也忙碌起来,准备着春播的麦种,可就在这个时候,团部派来的接送打火队伍的汽车开到了。与此同时,通讯员英志急急追赶上开往大地的拖拉机,拦住张真,向他传达了团部通知连队前去参加打火的命令。张真一听,急令英志跑步去召回散落各处的班排人员。人们接到通知,从四面八方急匆匆向连队奔跑而来。一时间,连队里人喊马嘶,乱成一团,张真和几个连干部匆匆指挥着人们带上干粮和打火工具,爬上前来接运他们的汽车。
公路上,人们乱纷纷地围在汽车旁。上车的,喊人的,往车上装工具的,一团团糟。英志夹在混乱的人群中,忙碌了一阵后,开始整理自己的行装。他检查了一下绑腿的松紧,又将水壶挎到肩上,无意之中,他又将腰带穿过水壶的背带,将水壶牢牢地固定在了腰间。待这一切做完之后,他这才拿起小斧,爬上汽车。
乱纷纷之中,一个高个子姑娘使劲地拉开驾驶室的车门,爬了进去,纷乱之中,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行动。
终于,在一阵混乱之后,汽车开始发动起来。汽车载着人们,风一般的向西北边开去。
汽车到了双河大冈,便再也不能向前开动,往西去的路都是农机走的田间机耕路了,且又赶上春天雪化道路翻浆,汽车进不去,人们只能靠步行进入火场了。
十连的人们乱纷纷下了车。张真集结好队伍,和冯登科一同到临时打火指挥部报到。领受了任务之后,便带着队伍急急向西奔去。
已经是四月的天气了,太阳一出来就很热,大地上的积雪已然化去,道路一片泥泞。人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土路上费劲地向前跋涉着,向着那火光冲天烟雾腾腾的火场急急挺进。
一路上,不时遭遇到从前方火场上撤下来的人群,三三两两,稀稀拉拉,不成队伍。那些人步履蹒跚,精神疲惫,衣着破烂,满面灰土,其中还有相互搀扶着的和用木杆做的简易担架抬着的伤员。他们面无表情,精疲力竭,木呆呆地打这支疾进的队伍边走过。
见此情形,十连的队伍中发出一片嘘声。陈军大咧咧道:“哥们儿们,看他们多像战场上下来的败兵啊!”随着他的声音,队伍中又响起一阵嘲笑。一时间,人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大有不屑一睬的神态。
吕全一见,不免来气,他大声道:“谁在说风凉话,啊?给我闭嘴!一点阶级感情也没有,恐怕你们回来时的样子还不如他们呢!”
吕全这一声斥责,队伍中立刻没了声音。
十连的队伍越走越快。渐渐地,身边已经见不到从前面火场上撤下来的人群了;渐渐地,人们发觉队伍已经置身于荒山野地之中了。四外风呼草啸,已经能呼吸到从前方火场上飘来的呛人的烟气了。
这时候,于文革忽然发现有人掉队了。他停住脚步,回身仔细一看,心中立刻又痛又急,那是施彦啊!
在队伍的后面不远处,施彦步履蹒跚,气虚神疲,她硬挺着身子,一步步地向前追赶着队伍。
“你,你是怎么来的?”于文革待施彦走到自己面前时,以疼爱的口气问道,“不是让你在家休息吗?”
施彦紧皱着眉头,似乎没有注意到于文革的存在,一声不吭地从他面前走过。
于文革见状,不免愕然,他紧走几步,一把拽住施彦,道:“不行,你病好没几天,你不能去打火。你,你给我回去!”
施彦并不理会于文革的劝说,轻轻拨开他的手,仍是一言不发地向前迈动着脚步!
于文革见施彦全然不睬自己的劝阻,心中不免又气又急又爱怜。他紧走几步又一次拽住了施彦,厉声道:“你咋就不听劝呢?那不是去玩儿闹,那是去打火去玩儿命的啊!”面对着如此倔强的自己心爱的姑娘,于文革几乎是在向她恳求了,“你听见了没有,啊?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你的身体要紧,我的同志!”
“不!”施彦仿佛没有注意到于文革的一片心意和那发自内心的呼唤,她又一次地挣脱开于文革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这时候,张真和冯登科听到队伍后面的声音,急急来到两个人面前。张真一见施彦,心中不免又气又疼,“咳,你这是在干什么呀,咋不跟我打声招呼就来了?谁让你来的?”
施彦闭着双唇,眼睛只盯着前方的火光。
冯登科也恼,可也无奈。他道:“罢,罢,既然来了,这荒天野地的咱也不能把她丢下。这样吧,小于,”他唤过于文革,对他道,“去叫几个人跟着她,让她们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
于文革见此情形,只好作罢。他立即跑到前面的队伍中,唤过贾玉平和程鸿,低低耳语几句,便随着张真和冯登科追赶队伍去了。
施彦又迈动了脚步,尽管步步艰难,但每一步却又是那么坚定!贾玉平和程鸿紧紧地护在她的身边,步伐也是同样的刚硬。三个姑娘就这样坚定地向着火场奔去。
中午时分,队伍逼进了火场。
这里是火的海,是烟的山,狂风在这里肆虐,火浪在这里翻滚,山林中喷射着火舌,草甸子上席卷着烈焰。火场中火光冲天,烟雾腾腾,遮天蔽日,已然辨不清东南西北,转眼之间,队伍已行进在火场之中。人们已经感受到了烈焰的灼热,烟气的熏蒸,人们直觉得透不过气来。
十连的队伍在火场中疾进着。
火场中,已然辨不清方位,已然没有了团首长所指示的进攻目标。在这里,火光就是命令,烈焰最凶猛的地方就是进攻的方位。张真和冯登科率领着队伍,向着火势最凶猛的火场西南方向扑去。
终于,队伍在一处小山口的地方,迎面撞上了一道火墙。那火墙恰如一条火龙,有百十米之长,弯弯曲曲的,在正中一个高达十几米的大火头的带领下,吐着熊熊火舌,扬着熊熊烈焰,呼啸着向人们奔来。火墙之中,烈焰轰响,噼啪怪叫,所过之处将地面上的一切都席卷得一干二净,留下一片灰烬。望着滚滚而来的火墙,人们止住了脚步。前方再也无路,人们再也不能退缩,人们只有冲过火墙,冲进火海,和烈焰拼死一搏了!
张真将手中的树枝条高高举过头顶,使劲地在空中一挥,嘶哑地吼了一声:“小青年们,跟我上啊——”
喊罢,他转身向火墙扑了过去!
冯登科一见张真冲上去了,也高呼着口号冲了上去。
“共产党员们,共青团员们,跟我冲啊!”
紧随其后,于文革也高喊着口号冲上前去。
“兵团战士们,革命的青年们,党考验我们的时候到啦。冲啊——”
后边的人们见此情形,也纷纷向前涌动。队伍中响起一片激昂的呼喊声:
“冲啊——”
“上啊——”
陈军和刘福的怪叫声也在队伍中回响着:
“哥们儿们,豁出命啦,拼哪——”
“谁怕死谁就不是娘养的,干哪——”
就这样,在人们乱纷纷的雄壮的呼喊声中,十连的队伍勇猛地向火墙扑去!
张真冲上去了,冯登科于文革冲上去了,吕全刘雄也冲上去了,十连的人们勇猛地冲上去了!
施彦几个人最后赶到山口,见到如此壮烈景象,施彦一把甩开贾玉平和程鸿的搀扶,从路边拾起一根枝条,甩开大步,勇猛地向火墙扑去。贾玉平和程鸿也激动地呼喊着,举着枝条,勇猛地扑向前方。
十连的队伍冲进了火海!
火墙高高,烈焰凶猛,火舌喷卷,炽热灼人,毒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率先冲上去的人不顾烈焰毒烟,避开火头,冲过火墙,来到火墙背后,立即散开,人们用枝条在火墙背后猛打,贴着地面猛扫,几下子,火墙就被打开几个缺口。紧接着,从缺口处冲过来的人又四下里分散开去,在张真冯登科和几个老职工的指挥下,人们很快便将火墙分割成了几段。人们呼喊着,勇猛地扑打着火焰。一段火墙被扑灭了,人们又扑向第二段火墙,又向着第三段火墙扑去。
人们的吼声气吞山河,人们的行动勇猛壮烈,人们面对的是灼热的烈焰,人们呼吸的是呛人的毒烟,人们在与火龙拼打,人们在与烈焰厮杀!人们的头发烤焦了,衣服烧着了,手上脸上灼起了水泡,可人们全然不顾自身的安危,顽强地和烈焰搏斗着!枝条打断了,枝条烧光了,有的人就脱下衣服来扑打火焰。还有人竟全身扑向烈火,用身躯去滚,去压,去和烈火搏斗!
人们呼喊着,拼搏着,直打得山川为之唱挽,青松林为之泣诉,江河为之感叹!人们直打得天空无光,大地颤抖,苍穹激**……这就是青春啊!
青春的热血在沸腾,青春的光华在燃烧!
人们扑灭了被分段包围的火墙之后,便又勇猛地扑向那火墙之中的高高的火头。待那火头又被人们合力围歼之后,人们又向那熊熊火海的纵深处扑去。
火场上,火浪翻滚,火龙奔腾,一条条火蛇一个个火头在火场中四处席卷。渐渐地,打火的人们分散开来,一群群,一伙伙地在四处追打着凶猛的火焰。
英志紧紧地跟在于文革和刘雄身后,而于文革又渐渐地向着施彦那方靠近。周天光率领着二班人员,正勇猛地扑向高处的火头。洪朗带着炊事班,追上程鸿,在远处一个火点上拼力扑打。陈军刘福几个人不时怪叫着,在和一个火头搏斗。连起刘志波和吴黎明他们则紧随着吕全和冯登科,在消灭着一段又一段的火蛇。韩水泉、俞苹芳和余小年几个杭州青年紧追着一条火龙,边追边扑打着火焰。张真率着徐学亮和史万林几个老职工,在火场中四处奔忙着,边打火边指点着青年们打火的方法,同时聚集起散开的单个人员,嘱托着他们要注意安全……人们就这样顽强地在火海中搏斗着。一道道火墙一条条火蛇一个个火头被扑灭了,人们又冲向更高更猛的那数不清的烈焰。
不知何时,天空渐渐暗下来了,可火场上的烈火仍在熊熊燃烧。火借风势,飘忽不定,这方的火焰刚被扑灭,那方的火焰又随风而起。火龙一会儿窜到松林中飞腾,一会儿又在草甸子上旋转,人们来往奔波,竭尽全力与烈火周旋,与烈焰搏斗。
终于,在天黑尽的时光,在人们又扑灭一条火龙的时候,人们筋疲力尽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突又刮起一股旋风,一个更高更大的火头在草甸子上形成了,火头呼啸着,奔腾着,凶猛地向这些疲惫的人们扑来!
张真一见到这条凶猛的火龙,不免暗暗吃惊,他知道人们已经再没有任何力量与这条火龙搏斗了!慌忙之中,为了避免连队人员伤亡,他急急指挥起队伍向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奔去。
火龙紧紧地尾随着这支疲惫的队伍,追到了山脚下。
山上的人们惨然地望着尾随而来的在山脚下翻滚的烈焰,再也没有气力扑下山去和烈火搏斗了。人们再也没有退路,人们的手中连一根打火用的枝条也没有了。
山脚下的火龙在翻滚着,呼啸着,一步步地向山上卷来!
张真见此情形,急得眼睛都要冒出血来,如果再不制止火龙的前进,如果火龙将山上的草木席卷,那这百十号人就将统统葬身在这火海之中了!情急之中,只见张真几把扯下身上的衣服,在空中一挥,惨烈地吼道:“共产党员们,跟我上啊——”
说罢,他纵身向山下的火焰扑去!
“同志们,上啊,”冯登科也高喊着,紧跟在了张真的身后,“决不能让大火烧上山来呀!”
就在两个人的吼声刚落,就在两个人率先扑向火龙的时候,只见一个人影飞快地抢在了他们的前面。那人影猛地向前一扑,全身扑倒在地上,顺着山坡向着火焰滚去!
施彦!
于文革见状,激动万分,“拼啦!”他高喊着,也翻身向山下滚去!
山上的人们激动起来了,山上的人们沸腾起来了!人们怒吼着,高喊着,又一次地振奋起精神,扯下身上的衣服,勇猛地潮水般地向山下冲去!
刹那间,人们在山脚下和烈火展开了更加顽强的搏斗!
山脚下的烈焰虽然凶猛,可似乎也被人们的这壮烈行动所震撼,只见那火龙一顿一熄,顷刻化做了几个小的火头,瞬间便急急弯成几段,之后,又在一阵突来的怪风的旋转下,扭头滚向远处的山林。
张真一见火龙遁去,急又呼唤起人们,重又撤回到山上。
人们终于战胜了这场浩劫!
夜幕降临了,十连的队伍就露宿在小山上。此时此刻,人们再也无力奔向远处的火光。
这是一座侥幸没有被大火席卷过的小山,山坡上,长满了低矮的灌木和枯草。人们三三两两地散落在山坡上,呆呆地望着面前的火场。人们已经筋疲力尽,但面对着仍在宽阔的火场上四处奔腾的烈火,谁会闭上眼睛?!
小山像座孤岛,在熊熊的火海中飘摇,山脚下的滚滚烈焰,似乎瞬间就能将它吞没。
入夜,风势渐弱,但火焰仍在火场中四处燃烧着:一会儿,火焰在风的推动下,形成一道火墙,齐齐地朝着某个方向推进;一会儿,火焰又四散开来,分成几个火头,在火场中四下里乱窜;一会儿,火焰又变成几条长长的火蛇,弯弯曲曲的,在火场中扭来扭去;一会儿,火焰化做的几个火头相撞到了一处,在旋风的扰动下,像几条火龙扭绞在一起,在火场上飞舞旋转;火海中火浪滚滚,火龙飞腾,烈焰所过之处,地面上一片焦土。草甸子上的那些没有燃尽的塔头墩子,在风的吹拂下,时时在火场中发出暗色的光,像一个个小火炉子。待那些火蛇火龙在火海中肆虐够了,便又会随风窜到火场边的山林中去。火蛇火龙喷吐着火舌,一会儿在高高的树头上飞舞,一会儿又在林下的草地上席卷。待那阵阵烈焰过后,一些高大的松树便会自上而下地燃烧起来,远远望去,就像一根根大蜡烛在那里燃烧。那松树油脂丰厚,沾火便燃,且还会噼啪怪叫,几分钟便会被烈火燃尽,然后便轰然倒地,发出巨大的悲哀的声响……此时此刻,人们只能呆呆地坐在山坡上,眼巴巴地望着烈火在草甸子上滚动,在山林中飞腾,人们再也没有气力去和那魔鬼般的烈焰拼死一搏了。
入夜,冷风习习。春寒料峭,火场上的烈焰却不能给人们带来一丝暖意。小山上尽管有草木可供人们烤火取暖,但人们却决不敢贸然点火。在张真的严令下,人群中连烟卷都不许抽!如果小山上再走了火,火借风势,小山立刻就会变成一座火山,那人们就只能坐以待毙了!阵阵冷风在夜空中袭来,不时地吹打着那些衣着破烂的人们的躯体,人们只有相互依偎着,躲避着夜晚的寒风。
夜晚,从被风吹散的烟尘的缝隙中望上去,能看得见天上的点点星星。此时此刻的人们,再也不知道自己所处何方,再也不知道该冲向哪里。
十连的队伍被困在了这座火海中的孤山上。
张真带着几个连干部在小山上走着,清点人数,检查伤员。所幸的是,全连没有散失一个人员。然而,大多数的人却不同程度地被烈火烧伤了,几乎所有的打火工具都损失掉了,许多人的干粮和水壶也丢在了火场上。张真下令英杰立即救治伤号,同时命令于文革和吕全将人们的干粮和水壶统统收集上来。结果却令他大失所望:收集上来的干粮不够全连百十号人吃一顿的。水?则仅剩下英志身上的那一壶水了!卫生员的药品也不够,只能给几个伤势较重的人包扎一下,其他的轻伤号就只能靠毅力去挺着了。
平日中以严肃著称的吕全这时候却一反常态,慈祥得像个老大妈。他不时地在人群中走着,招呼着大家靠拢一些,鼓舞着人们的士气,“大家要坚持住,情况会好起来的。想想红军长征两万五,想想上甘岭,咱这点儿困难算个啥?”
小山上的情况令人焦虑,张真和冯登科立即召开了党支部会议,研究对策。如果天明再不撤出火场,如果得不到后续连队的援助,如果再遇到更大的火势,那后果将是不堪想象……
施彦是被于文革背回到小山上的。
此时,她躺在贾玉平的腿上,再也无力抬起头来,她周身火烫,开始发烧。此时,她应该躺在连队宿舍里那温暖的大炕上,而不是躺在这火海寒夜的山岭之中。
几天前,在连队老职工龚秀芬家的火炕上,施彦在贾玉平和英杰的帮助下,勉强地坐起身来。对面炕上,龚秀芬见她苏醒过来,脸上露出了难看的但却爽快的笑容,“闺女,挺着点儿,三天就好!”
望着龚秀芬那难看的笑容,施彦心中一阵翻腾。
不知怎么,那天她就觉得自己不大舒服,吃不多少肚子还胀,想呕又呕不出来,腹中还隐约作痛,她以为来了“那事儿”,没在意,勉强支撑着身子,和女排一起在砖窑上脱了一天的砖坯。可到了晚上,这情况就有些不对头了,一天没吃二两饭不说,这肚子里却火烧火燎,倒海翻江,想吐又吐不出来,下体也不通,这人就开始折腾起来了。姑娘们见状,忙去把卫生员和连长指导员都喊来了,于文革闻讯也赶来了,大家就商议着要往团卫生队送人。这时候,一边的张真却露出了诧异的神情,他悄悄将英杰唤出门外,低低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又回到宿舍,对施彦说了几句“没啥大毛病,不要着急”的安慰话后,便拉起冯登科和于文革离开了。
模模糊糊的,施彦只听清一句话:“看来,只有找她去了……”
找谁?施彦究竟得的是什么病?连长的神秘表情把大家都蒙在了鼓中,一时间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夜半的时候,英杰和贾玉平将施彦扶了起来,穿好衣服,然后,几个人悄然来到了连队后街老职工们居住的地方。她们敲开了一间房门,然后走了进去。这里,便是连队老职工龚秀芬的家。
一见到肥胖的龚秀芬,施彦的脑袋便炸开了,怎么,半夜三更的,把一个堂堂的女排排长架到这种肮脏的地方架到这臭名远扬的大破鞋家里来,英杰和贾玉平还有连长他们究竟是什么用意?然而,此时此刻,施彦已无力和她们抗争,只有任她们摆布了。施彦心中一阵激动,急火攻心,气恼和病痛竟使她一时昏厥过去。
朦胧之中,施彦隐约约觉得她们将自己扶上了炕,然后退下自己的裤子,接着,龚秀芬在自己的下身后部动作起来。下身后部火热难耐,龚秀芬动作麻利地忙活着……终于,一阵刺痛使她疼醒过来,她不由得哼了一声。接下去,下身后部又是一阵燎烤,一阵火热,施彦只觉得腹中一股浊气飞快地排泄出去,人顿时轻快起来……终于,施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瘫倒在炕上。
施彦患的是“臭番”病。
这种病是一种罕见的怪症,是一种只有当地人才得的土病。人若患上此症后,初期周身烦躁不安,吃不下睡不好,想呕又吐不出来,腹中倒海翻江却又不能排泄,人就那么折腾。此病一般药物治它不好,如不通病理不及时治疗且还有生命危险。而事情绝就绝在全连队只有龚秀芬一个人会治此病!说起来此病的治疗方法也很简单,病人患病后,毒火攻心且在肛门处起有几个脓疱水泡,只要将那脓疱水泡用针挑破,再用小火罐子将挑**的血水拔将出来,然后再涂上几块捣碎的大蒜,完事。几天休息之后,病人便会完好如初。绝活!
在过去的年代里,因医疗条件差,明多屯不知有多少人死于此病。一些人在绝望之中用皮带抽打病人,给病人灌卤水喝,用土方草药,但都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病人死去。是龚秀芬的父亲在偶然之中发现了治疗此病的方法,之后便传给了龚秀芬。而因此病是脏病,治疗部位也很隐秘,就是康复的人也难以启齿,故很少有人知道治疗此病的方法。如今,这简单的治疗方法却用在了知青的身上。
施彦醒来之后,望着对面炕上正和英杰贾玉平说笑的龚秀芬,想起适才的情形,心中不免又苦又酸,倒海翻江。
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屯子里,竟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大破鞋!可见屯子以往的风光了。风言风语的,兵团成立前这里还是农场生产队的时候,队里队外的男人和她相好的竟有十几个之多,上至队里的干部下至队里的职工,老老少少的都有人和她有染。可施彦咋的也想不通,就龚秀芬那大饼子似的宽脸庞,一身松垮垮的肥肉,就她的长相她的身材究竟哪一点上有吸引男人的风韵?难道,就是那一堆肉在**着男人吗?呸!自打兵团成立知青们来到连队后,为配合阶级斗争和批判资产阶级思想的需要,连队里没少开她龚秀芬的批判会,光她们女排光她施彦组织的批判会就不下十次之多!在每次批判会上,施彦虽然没有直接动手打她,但批判起来也是言辞激烈,大有置她于死地而后快之感。可谁料,鬼使神差的,如今自己的躯体自己的生命却要由龚秀芬来治疗来拯救了,多么具有讽刺意味!想到自己往日的所作所为,想到如今龚秀芬对自己的大恩大德,施彦心中再也恨她不起来。施彦忽然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什么兵团战士,不再是什么阶级斗争的勇士,而只是一个女人,是一个食五谷杂粮会生病要人救治的要人怜悯的普通人了。想到这里,施彦心中不免扭曲,不免痛苦,她无力地哼了一声,又躺倒在炕上。
几天之后,当施彦病体稍稍痊愈,她委托英杰悄悄地给龚秀芬送去了一小包糖果。
当乌云火起,当连队准备前去打火并开始登车的时候,施彦的身体还有些虚弱。张真亲自下令不许她去参加打火,让她在家静养。而在施彦的心中,坚强的意志却在激烈地涌动,她不允许自己不允许一个堂堂的女排排长落在众人的后面,被人们当成一个胆小鬼来闲言碎语,因此,在众人乱纷纷登车的时候,她悄悄地拉开了驾驶室的门,爬了上去。
现在,施彦躺在小山上,望着寒夜中的火海,她觉得自己终于尽了力,她心中安然。夜色中,她也觉得自己无力再回到连队中去了,她困倦地闭上了眼睛。
夜色中,于文革悄然走了过来。他在施彦面前俯下身子,温柔地深情地问道:“你,你感觉好些么?”
施彦睁开双眼,冲他微微一笑,道:“谢谢你给我的帮助啦!”
于文革心中一阵欢喜,似乎觉得她已经感受到了自己长久以来对她的暗恋之情,不禁又疼又怜道:“咳,你真不该来这里。”
施彦似乎没有注意到于文革对自己的关切,她淡淡道:“于副连长,你,你还是去看望看望大家吧,他们也需要领导的关怀。”
于文革听罢,忽然觉得施彦在他的面前竖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同时也觉得自己的情感一下子暴露在了众人的面前,这不免令他有些难堪。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情,于文革只好连连道:“那好,那好,你要注意休息,明天可能还要遇到更大的困难。”
说罢,于文革站起身来,正色对贾玉平和程鸿道:“你们几个要好好照顾施排长,注意不要让她再有什么剧烈的举动。”
说完,他扭身走去。
于文革悄然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望着远处火场上的火光,心中不免黯然。施彦怎么总是这样拒绝自己对她的一片情意?难道她真的不理解自己对她的一片爱慕之心?难道是自己长相不帅表现不佳仍不能获得她对自己的垂青?论长相自己虽比不上周天光英俊潇洒,但也绝不比其他人差了;论表现自己来边疆后又入党又提干早已是全连青年们学习的楷模,难道她还对自己有什么挑剔自己还缺少什么表现不能打动她的芳心?于文革百思不得其解。可很快,于文革挥去了自己的念头。于文革是个毅力和责任心极强的人,他觉得自己不该面对着熊熊火海不该在连队陷入困境的时候来想这儿女私情,那样未免太过自私。于是,于文革断然砍断自己的情思,站起身来,向人群走去。
在那里,还有许多人在需要他。
于文革没有想到,英志和那几个也在默默爱着施彦的人也没有想到的是,施彦可没有他们那些花花肠子,一天到晚总想着爱呀追啊求哇的。施彦是个极纯洁的姑娘,爱的**爱的渴望还远远没有来到她的心中,她就像那一张雪白的纸,她在纸上首先要谱写的是青春的辉煌,她要用青春的辉煌来谱写生命中最壮丽的时光。
施彦已然疲倦无力,昏昏睡去。
英志在山坡上慢慢走着,在人群中穿行着,他在寻找程鸿。施彦在烈火中滚动着的英勇形象和程鸿冲向烈焰的壮烈身影时时在他的心中激**着,现在,他想去看看她们的情况。是爱在驱使着他,是迷恋在激励着他,是关切在鼓舞着他,可不知怎么,他却要有意掩饰自己的行动。他知道程鸿她们现在在哪里,可他却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行动,他尤其要躲避洪朗的目光。英志慢慢在人群中绕行着,见到刘志波和连起,和几个人说了会闲话,便又慢慢向程鸿那方挪动。
黑暗中,几个男女在前面小声说笑着。
“吃饱了么,姐妹儿?不够咱哥们儿这儿还有,”那是薛山浪**的声音,“咱这儿还藏着呢!”
隐约中,英志看见他递给王丹一点什么东西,顺势摸了一下她的手。
那王丹并不在意,反还咯咯笑道:“真够意思。行啦,不够还找你。”
看到两个人在那里黏黏糊糊的样子,英志心中一阵恶心,他刚想绕开去,衣服却被一只手拉住了。他低头一看,是刘福。英志心中立即来了气,他正色道:“你要干什么?”
“别那么狠巴巴的样子,行不?”刘福干笑道:“来,在咱哥们儿这儿坐一会儿,咱们唠唠。”
“有啥可说的?!”英志看见刘福就恼,想挣开那只手,却不知怎么没了气力。
刘福却不生气,仍然干笑着,言语中却充满歉意,“咋的,哥们儿,还记着山上那事儿啊?还跟咱哥们儿过不去啊?得,都是我不好,今儿个就算是咱哥们儿向你道歉啦,行不?”
英志听了他们的话,哭笑不得,满想甩出两句气话一走了事,可火光闪亮中,瞥到刘福脸上那打火时被树枝刮破的道道血痕,心中不免一软,忽觉得他今天特别可敬!话也就轻了许多,“得,用不着说这些,以后别再欺负人就行。”
刘福那边一听,畅快起来,“行,哥们儿,够海量,咱们以后还是哥们儿!”
英志捺住性子,勉强又搭讪几句,便离开了他们。
走了几步,英志忽觉心中一阵释然:这突来的遭遇的确让人心中不是滋味,这突来的歉意又是那样不合时宜,也许是这场大火把他们的心肠烧软了?忽然间,英志觉得自己的观念应该修正一下,以往自己总是把他们几个摆在自己的对立面,可今天他们跟你称兄道弟还向你道歉,虽然俗气但也说明他们有了诚心,他们也有情义啊!人家良心发现开始向你道歉,自己再做计较,岂不显得小气?罢,以连队大局为重,今后再也不闹这不团结的事情!
英志终于来到了程鸿的身边。
施彦枕在贾玉平的腿上,已经沉沉睡去,程鸿和另外几个女青年围坐在她的身边,似乎有意在用躯体给她挡住夜晚的凉风。英志冲程鸿微微点点头,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英志望见了施彦身边的水壶,那正是他自己的水壶。连长已将全连仅剩下的这个水壶派到了施彦的身边。
英志望着那水壶,忽然觉得口渴难耐,他禁不住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
程鸿似乎瞧出了他的神情,急忙拿起水壶,倒出一点水在壶盖里,递到英志面前,“喝点儿吧。”
英志摇摇头,道:“我不渴,留给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