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云)此事如何?(末云)小生有一计,先用着长老。(洁云)老僧不会厮杀,请秀才别换一个。(末云)休慌,不要你厮杀。你出去与贼汉说:“夫人本待便将小姐出来,送与将军,奈有父丧在身。不争鸣锣击鼓[1],惊死小姐,也可惜了。将军若要做女婿呵,可按甲束兵,退一射之地[2]。限三日功德圆满,脱了孝服,换上颜色衣服,倒陪房奁,定将小姐送与将军。不争便送来,一来父服在身,二来于军不利。”你去说来。(洁云)三日如何?(末云)有计在后。(洁朝鬼门道叫科[3])请将军打话[4]。(飞虎、卒上云)快送出莺莺来。(洁云)将军息怒。夫人使老僧来与将军说。(说如前了)(飞虎云)既然如此,限你三日后若不送来,我着你人人皆死,个个不存。你对夫人说去,恁的这般好性儿的女婿,教他招了者。(下)(洁云)贼兵退了也。三日后不送出去,便都是死的。(末云)小子有一故人,姓杜,名确,号为白马将军,见统十万大兵,镇守着蒲关。一封书去,此人必来救我。此间离蒲关四十五里,写了书呵,怎得人送去?(洁云)若是白马将军肯来,何虑孙飞虎。俺这里有一个徒弟,唤做惠明,则是要吃酒厮打。若使央他去,定不肯去;须将言语激着他,他便去。(末唤云)有书寄与杜将军,谁敢去?谁敢去?(惠明上云)我敢去!(唱)

【正宫】【端正好】不念《法华经》[5],不礼《梁皇忏》[6]。颩了僧伽帽[7],袒下我这偏衫[8]。杀人心逗起英雄胆,两只手将乌龙尾钢椽揝[9]。

【滚绣球】非是我贪,不是我敢,知他怎生唤做打参,大踏步直杀出虎窟龙潭。非是我搀,不是我揽,这些时吃菜馒头委实口淡,五千人也不索炙煿煎爁[10]。腔子里热血权消渴,肺腑内生心且解馋,有甚腌臜[11]!

【叨叨令】浮沙羹、宽片粉添些杂糁[12],酸黄虀、烂豆腐休调啖[13],万余斤黑面从教暗[14],我将这五千人做一顿馒头馅。是必休误了也么哥[15],休误了也么哥!包残余肉把青盐蘸[16]。

(洁云)张秀才着你寄书去蒲关,你敢去么?(惠唱)

【倘秀才】你那里问小僧敢去也那不敢,我这里启大师用咱也不用咱。你道是飞虎将声名播斗南[17]。那厮能**欲,会贪婪,诚何以堪[18]!

(末云)你是出家人,却怎不看经礼忏,则厮打为何?(惠唱)

【滚绣球】我经文也不会谈,逃禅也懒去参[19]。戒刀头近新来钢蘸[20],铁棒上无半星儿土渍尘缄。别的都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则会斋的饱也则向那僧房中胡渰[21],那里怕焚烧了兜率伽蓝。则为那善文能武人千里,凭着这济困扶危书一缄,有勇无惭。

(末云)他倘不放你过去,如何?(惠云)他不放我呵,你放心。

【白鹤子】着几个小沙弥把幢幡宝盖擎[22],壮行者将捍棒镬叉担[23]。你排阵脚将众僧安,我撞钉子把贼兵来探[24]。

【一】瞅一瞅古都都翻了海波[28],滉一滉厮琅琅振动山岩[29]。脚踏得赤力力地轴摇,手扳得忽剌剌天关撼。

【耍孩儿】我从来驳驳劣劣[30],世不曾忑忑忐忐[31],打熬成不厌天生敢[32]。我从来斩钉截铁常居一,不似恁惹草拈花没掂三[33]。劣性子人皆惨,舍着命提刀仗剑,更怕甚勒马停骖[34]。

【二】我从来欺硬怕软,吃苦不甘[35],你休只因亲事胡扑俺[36]。若是杜将军不把干戈退,张解元干将风月担,我将不志诚的言词赚[37]。倘或纰缪[38],倒大羞惭[39]。

(惠云)将书来,你等回音者。

【收尾】恁与我助威风擂几声鼓,仗佛力呐一声喊。绣旗下遥见英雄俺,我教那半万贼兵唬破胆。(下)

(末云)老夫人、长老都放心,此书到日,必有佳音。咱眼观旌节旗,耳听好消息。你看:一封书札逡巡至,半万雄兵咫尺来。(并下)(杜将军引卒子上开)林下晒衣嫌日淡,池中濯足恨鱼腥[40]。花根本艳公卿子,虎体鸳班将相孙[41]。自家姓杜,名确,字君实,本贯西洛人也。自幼与君瑞同学儒业,后弃文就武。当年武举及第,官拜征西大将军,正授管军元帅,统领十万之众,镇守着蒲关。有人自河中来,听知君瑞兄弟在普救寺中,不来望我;着人去请,亦不肯来,不知主甚意。今闻丁文雅失政,不守国法,剽掠黎民。我为不知虚实,未敢造次兴师。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圮地无舍,衢地**,绝地无留,围地则谋,死地则战。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故将通于九变之利者,知用兵矣。治兵不知九变之术,虽知五利,不能得人用矣。”[42]吾之未疾进兵征讨者,为不知地利浅深出没之故也。昨日探听去,不见回报。今日升帐,看有甚军情,来报我知道者。(卒子引惠明和尚上开)(惠明云)我离了普救寺,一日至蒲关,见杜将军走一遭。(卒报科)(将军云)着他过来。(惠打问讯了云)贫僧是普救寺僧。今有孙飞虎作乱,将半万贼兵,围住寺门,欲劫故臣崔相国女为妻。有游客张君瑞奉书,令小僧拜投于麾下[43],欲求将军以解倒悬之危[44]。(将军云)将过书来。(惠投书了)(将军拆书念曰)珙顿首再拜大元帅将军契兄纛下[45]:伏自洛中,拜违犀表[46],寒暄屡隔,积有岁月,仰德之私[47],铭刻如也。忆昔联床风雨[48],叹今彼各天涯。客况复生于肺腑,离愁无慰于羁怀[49]。念贫处十年藜藿[50],走困他乡;羡威统百万貔貅[51],坐安边境。故知虎体食天禄[52],瞻天表[53],大德胜常[54];使贱子慕台颜[55],仰台翰[56],寸心为慰。辄禀:小弟辞家,欲诣帐下,以叙数载间阔之情[57]。奈至河中府普救寺,忽值采薪之忧[58],不及径造[59]。不期有贼将孙飞虎,领兵半万,欲劫故臣崔相国之女,实为迫切狼狈。小弟之命,亦在逡巡。万一朝廷知道,其罪何归?将军倘不弃旧交之情,兴一旅之师,上以报天子之恩,下以救苍生之急;使故相国虽在九泉,亦不泯将军之德。愿将军虎视去书,使小弟鹄观来旄[60]。造次干渎[61],不胜惭愧。伏乞台照不宣[62]。张珙再拜。二月十六日书。(将军云)既然如此,和尚你行,我便来。(惠明云)将军是必疾来者。(下)(将军云)虽无圣旨发兵,“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大小三军,听吾将令:速点五千人马,人尽衔枚,马皆勒口,星夜起发,直至河中府普救寺,救张生走一遭。(飞虎引卒子上开)(将军引卒子骑竹马调阵[63],拿绑下)(夫人、洁同末上云)下书已两日,不见回音。(末云)山门外呐喊摇旗,莫不是俺哥哥军至了?(末见将军了)(引夫人拜了)(将军云)杜确有失防御,致令老夫人受惊,切勿见罪是幸。(末拜将军了)自别兄长台颜,一向有失听教。今得一见,如拨云睹日。(夫人云)老身子母,如将军所赐之命,将何补报?(将军云)不敢,此乃职分之所当为。敢问贤弟,因甚不至戎帐?(末云)小弟欲来,奈小疾偶作,不能动止[64],所以失敬。今见夫人受困,所言退得贼兵者,以小姐妻之,因此愚弟作书请吾兄。(将军云)既然有此姻缘,可贺,可贺!(夫人云)安排茶饭者。(将军云)不索。尚有余党未尽,小官去捕了,却来望贤弟。左右那里,去斩孙飞虎去!(拿贼了)本欲斩首示众,具表闻奏,见丁文雅失守之罪。恐有未叛者,今将为首各杖一百,余者尽归旧营去者。(孙飞虎谢了下)(将军云)张生建退军之策,夫人面许结亲,若不违前言,淑女可配君子也。(夫人云)恐小女有辱君子。(末云)请将军筵席者。(将军云)我不吃筵席了,我回营去,异日却来庆贺。(末云)不敢久留兄长,有劳台候[65]。(将军望蒲关起发)(众念云)马离普救敲金镫[66],人望蒲关唱凯歌。(下)(夫人云)先生大恩,不敢忘也。自今先生休在寺里下,则着仆人寺内养马,足下来家内书院里安歇。我已收拾了,便搬来者。到明日略备草酌[67],着红娘来请你,是必来一会,别有商议。(下)(末云)这事都在长老身上。(问洁云)小子亲事,未知何如?(洁云)莺莺亲事,拟定妻君[68]。只因兵火至,引起雨云心。(下)(末云)小子收拾行李,去花园里去也。(下)

[1]不争:若是,如果。

[2]一射之地:一箭所能达到的距离,大约二百米。

[3]鬼门道:戏曲舞台上的上下场门,因戏中所演几乎都是古人往事,故有此称。

[4]打话:说话,答话,对话。

[5]《法华经》:即《妙法莲华经》,因用莲花比喻佛所说教法的清净微妙,故名。

[6]《梁皇忏》:即《慈悲道场忏法》,相传为梁武帝萧衍为超度其夫人郗氏而作。

[7]颩(diū):抛掷,扔掉。僧伽帽:僧帽。

[8]袒(tǎn)下:脱下。偏衫:一种僧衣,亦作“褊衫”。

[9]乌龙尾钢椽:以铁裹头的棍棒。揝(zuàn):抓,握。

[10]炙煿(bó)煎爁(làn):指烤、爆、煎、烧这四种烹饪方式。

[11]腌(ā)臜(za):肮脏,不洁。【滚绣球】一曲:不是我贪婪,也不是我勇敢,我不懂什么打坐参禅,只晓得厮杀;不是我争夺,也不是我兜揽,只是吃久了菜馒头,口淡想要吃肉。就将这五千人生吃了,权且消渴解馋吧。此曲展现了惠明的豪迈不羁、离经叛道。

[12]糁(sǎn):饭粒。此句所提到的都是佛教素食。

[13]酸黄虀(jī):切成细末的酸咸菜。调啖(dàn):调和着吃。

[14]从教:任凭,听从。这句是说面黑就由它黑去。

[15]也么哥:语助词,无实义,亦作“也末哥”“也波哥”。

[16]【叨叨令】一曲:指惠明要将这五千人做馅包馒头吃,包剩下的肉就蘸着青盐吃。此曲承上曲而来,以夸张手法表达要将贼人杀灭之心。

[17]斗南:北斗星以南。此处喻指天下。

[18]诚何以堪:实在难以忍受。

[19]逃禅:此处指逃避世俗,学佛参禅。

[20]戒刀:僧人所佩戴的刀。钢蘸:淬火,使刀刃坚硬锋利。

[21]胡渰(yǎn):装傻,装疯卖痴。

[22]幢(chuáng)幡:佛教的经幢旗幡。宝盖:饰以宝物、用作仪仗的伞盖。

[23]捍棒:棍棒。镬(huò)叉:原指锅叉或火叉,此处或指武器。

[24]撞钉子:喻指冒险。

[25]钐(shàn):砍,铲,劈。

[27]髑(dú)髅(lóu):原指死人头骨,此处指人头。勘:通“砍”。

[28]古都都:海波翻滚的声音。

[29]滉一滉:摇一摇。厮琅琅:山岩震动的声音。

[30]驳驳劣劣:粗鲁,莽撞。

[31]世不曾:从来不曾。忑忑忐忐:心神不定,胆怯心虚。

[32]打熬成:磨练成,锻炼成。不厌:不满足,不安分。天生敢:天生勇敢。

[33]没掂三:轻浮,心性不专。

[34]骖(cān):一车驾三马叫骖,亦指驾在车两侧的马。此三句是惠明说自己性子恶劣,人人皆怕,如今豁出性命仗剑提刀冲出去,不怕孙飞虎拦住不让过。

[35]吃苦不甘:吃苦不吃甜,喻指欺硬怕软、吃硬不吃软。

[36]扑俺:一种射覆类赌钱游戏。胡扑俺:此处指没有把握地赌运气、碰运气。

[37]“若是”三句:如果杜将军不来杀退贼兵,张生婚事落空,白白相思一场,我也等于是说谎骗人了。

[38]纰(pī)缪(miù):差错,这里指出错。

[39]倒大:绝大,极大。

[40]濯(zhuó):洗。

[41]“花根”二句:指出身高贵,就像花朵艳丽源自其根,老虎的斑纹天生自有。

[42]“凡用兵之法……不能得人用矣”:出自《孙子·九变》。圮(pǐ)地无舍:低陷坍塌之地不能安营扎寨。衢(qú)地**:四通八达之地要结交邻国以作后援。绝地无留:危绝之地不可久留。围地则谋:处于容易被围困之地,要善设计谋。死地则战:陷于死地要奋勇作战。途有所不由:有些道路不可走。九变:指各种机动灵活的用兵法则。五利:指“圮地无舍”等五条用兵法则。不能得人用:不能充分发挥军队的战斗力。

[43]麾(huī)下:原指将帅的旗帜之下,借指部下,亦是对将帅的尊称。

[44]倒悬:头向下脚向上地悬挂,喻指处境困苦危急。

[45]契兄:情意相投的兄弟、朋友。纛(dào):古代军队里的大旗。

[46]犀表:对武将仪表的尊称。

[47]仰德之私:指对他人德行的敬仰之情。

[48]联床风雨:风雨之夜,兄弟或朋友相聚倾谈。喻指兄弟友朋关系融洽、情谊深厚。

[49]羁(jī)怀:羁旅情怀,即客居异乡的心情。

[50]藜(lí)藿(huò):野菜豆叶,代指粗劣的饭菜。

[51]貔(pí)貅(xiū):猛兽名,喻指勇猛的将士、军队。

[52]天禄:俸禄。

[53]天表:对帝王仪容的尊称。

[54]大德胜常:承受皇帝的恩德超过一般人。

[55]台颜:尊颜,尊面,用作称呼他人的敬辞。

[56]台翰:尊函,用作称呼他人来信的敬辞。

[57]间阔:久别,久不相见。

[58]采薪之忧:原指因生病而不能打柴,后用作自称有病的委婉说法。

[59]径造:直接造访,径直拜访。

[60]鹄(hú)观来旄:引颈远望,期盼大军来到。

[61]造次:鲁莽,轻率。干渎(dú):冒犯。

[62]台照:台鉴,请对方鉴察的敬辞。不宣:不一一细说。书信末尾常用语。

[63]竹马:以竹竿象征马的戏曲道具。

[64]动止:行动。

[65]台候:表敬意之辞,犹言贵体,多用于问候寒暖起居。

[66]镫(dèng):马鞍两旁的铁制脚踏。

[67]草酌:简单的筵席,多用作请客设宴的谦辞。

[68]拟定:一定,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