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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霖看着面前已经长大的阿福, 不是孩子模样,五官也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完全长开的五官精致又绮丽, 美得摄人心魄。
却又因她周身气息即便有所收敛却依然给人压迫感十足, 所以第一眼并不会贸然去打量对方过于出众的美丽。
林霖温柔地注视着面前美丽的女修。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有种迫人的冰冷,唯独那看过来的目光柔和到近乎依恋,和孩子模样的阿福重霎时叠起来。
林霖无需任何缓冲时间便接受女儿骤然变成了大人。
面前的女子,是阿福, 是她的女儿。
林霖目光温柔带笑, 再次说了一句:“阿福,我回来了。”
“………”谢长乐眼睫颤了一下, 眸光微动,似有水光滑过。
她此一生直到感知到自己死期将至, 也不曾奢求过还能再次见到母亲。却不想,因她被自己的天赋神通吞噬,竟因祸得福再次见到了母亲。
这里是她的幻境领域,但面前的青衣女子却不是她所幻化出来的影子。
她是真实的。
过去的记忆在三百年的冲刷下早已不那么清晰,但仍有一个角落刻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幼年时, 她执拗地认定是母亲丢弃了自己, 才不是死了。
开蒙后,她学会认字, 也在慢慢地长大。
后来, 随着祖母和阿翁陆续离世, 府里再一次挂上她最讨厌的白色灯笼, 在那一片刺目的白中,她也明白了何为死亡。
可她仍旧不愿接受母亲离世的消息。
直到久不归家的兄长回来。
他把一本被保存得很好的日志给她:“阿娘离开的时候你还小, 可能不记得她了,这是阿娘的日志,这本是在你出生前开始记录的每日见闻,大都是关于阿福的,我想现在应该把它给你了。”
她呆呆地看着桌上的那本日志,记忆中她见过母亲拿着它。不知是出于畏惧还是什么,她好久才翻开了那本日志。
也是那一日,她不得不接受母亲再也无法回来的事实。
然而,她尚未来得及从失去母亲的悲痛中走出来,兄长便找到她。
兄长不曾安慰她,只是语气温和地对她说:“阿福,今日起,你随我入道修行。”
回来的兄长面上好似戴上了笑脸面具,看着温和手段却严厉得不讲情面,对她的哭闹和受伤从不心软,逼迫着她修行,逼迫着她变强。
她曾很长一段时间都被兄长关在禁制中修炼,若是无法突破境界,她就不能从禁制中出来。
她咬牙忍了过来,心中委屈又恼恨兄长不顾她意愿的掌控。
于是,她开始计划着逃走。
终于,她顺利筑基,天赋神通也随之变强了,她就这样利用自己的天赋神通跑了。
离开的时候,她什么也没带,只带走了母亲留下的那本日志。
那是她唯一惦记的宝物。
那里面记录了她出生前和出生后的事,事无巨细。有时候只是赞叹一句今日天气很好,如“阿福吃到喜欢的糖糕开心了一整天。”之类的寻常事。
满月礼,抓周礼………记录之人笔触十分温柔,看得出是怀着愉悦的心情记录下来的。
这些全是母亲留下来的关于她记忆,也是她唯一得到的关于母亲的宝物。
也因为它的存在,她深知自己是被母亲爱着的,这份温柔的感情足够支撑着她在漫长的数百年,乃至数千年,她都可以独自走下去。
只是偶尔的时候,她仍会无法自抑地思念母亲。
也会想,若是自己变强了,有了足够保护母亲的能力,是不是在母亲遇到危险的时候就能护住母亲了。
修士随着修为变强而鲜少做梦。
所以即便是想要梦见母亲,对她来说都是一种奢望。
她唯一的遗憾便是即便如今她修为有成,却无法让时间逆流,无法在母亲遇到危险的时候护住她。
甚至,她也无法感知到母亲的残魂尚存于世。
她走遍了十二仙洲,也不曾找到如何收集魂魄无存的人残魂。
那是真正的死亡。
连一丝念想都未曾给活着的人留下。
那样的遗憾对于“羽化”修士来说只是一念之间,可对于本就性情淡漠的修士来说,这一念之间的遗憾便也可成心魔。
她自入道后便知自己以后不会在兄长之下,她的天赋神通自成独立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即便修为在她之上,修为也会受到压制。
她甚至可以随意改写空间内中的人的记忆和认知。
在这个空间里,她就是法则本身。
便也是这个能力,越阶杀人对她来说并不是不可能。
只是自她进阶“羽化”后,她的天赋神通竟开始失控,也是那个时候,她冥冥中感知到了自己的将死之日。
她想再回洛京看一看,却在回去的路上力量彻底失控。
在蓬莱洲,她仍是凭着本能找到了与洛京极为相似的凡人境,并在此停了下来。
她以为自己会在此死去,直到因无法承受幻境领域蔓延整个蓬莱洲而导致灵境崩溃,神魂消散。
却不想,母亲回来找她了。
她不仅没有灵境崩溃,神魂消散,还因母亲的到来恢复了些许意识。
便是凭着那一念之间的遗憾和深藏心底的温暖,她挣扎着清醒了过来。
这一次,她终于来得及。
也终于护住了母亲。
“阿福,我回来了。”
那一瞬,记忆中那温柔却模糊的人影霎时清晰起来。
谢长乐只觉得心口突然感到胀疼。
就在她呆住不动的时候,面前的人上前一步将她温柔地抱住。
那温热的感觉无比清晰地告诉她——
“不是梦。”
听到阿福的不自觉的低语,林霖心酸又心疼:“当然不是梦,我真的回来了,而且也答应过阿福,这一次不会再走了。”
“………嗯。”谢长乐靠在她温热的颈间,无意识地蹭了蹭:“我都记得。”
女儿这如孩子般的小动作教林霖笑着叹了口气,她的阿福便是如今长大了,也还是个孩子啊。
她缓了缓呼吸,维持周身灵力充沛的模样,不让女儿发觉她的异常。
然而谢长乐如今毕竟已是“羽化”大圆满修士,又与母亲如此近的距离,如何察觉不了她身上的伤势。
只是方才因见到母亲而心绪不稳,如今内心安定下来自然察觉到了母亲受了不轻的伤。
“阿娘,我带您回去疗伤。”说着,谢长乐便直接揽住母亲,瞬息间便来到了一处灵力浓郁的洞府。
谢长乐松开母亲,不知从何处拿来一个玉瓶递给母亲:“阿娘先服用丹药疗伤,我给您护法。”
“………”被识破,林霖便没有再掩饰自己的伤,她接过阿福递来的丹药,竟是一颗极品丹药。
林霖看着掌心的丹药,服下后便炼化丹药的药性。
大约是一炷香的时间,得益于阿福给的这枚丹药,林霖体内的伤势很快便恢复了。
“阿娘您莫要抵抗。”谢长乐却还是不放心般,以灵力探入母亲体内,发觉伤真的好了后才真正放心。
“是谁将阿娘打伤的?”见母亲伤势好全,谢长乐才开始询问这件事。
林霖顿了顿,回道:“那人已被我斩杀。”
“下回您让我来做便好。”谢长乐不曾错过母亲那一瞬的微僵,这么说道。
林霖听了这话,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顿时有些好笑地看着面前的女儿:“该杀之人我定不会手软,阿福莫要担心,不过是回想起来有些不舒服罢了。”
说着,林霖不曾隐瞒,将那个孩子的事也告知了阿福。
那个孩子失去了母亲,又有几分仙缘,如何安置便需要妥善些。
谢长乐显然也明白母亲的顾虑,开口道:“待他长大些后由他自己做这个选择,阿娘您莫要担心,此事也算因我而起,便交给我吧。”
林霖发觉,女儿虽然杀人时粗暴了些,但做事却又十分细心妥善,自然没有异议:“好。”
躺在船型法器中的孩子睡得很沉,可眉心却显示出他睡得并不安稳。
谢长乐突然开口:“阿娘,是不是让其忘掉那段记忆会更好?”
林霖微怔,然后叹气:“待他日这孩子踏上仙途,若是机缘巧合之下恢复记忆,只怕更容易滋生心魔。”
谢长乐看向母亲,目光软下:“我明白了。”
数日后,覆盖蓬莱洲的幻境领域仍未消失。
林霖开始发觉女儿如今的模样并不能使人完全放心。
“阿福,天赋神通依然无法控制吗?”
谢长乐一怔,却没有隐瞒:“要彻底掌握天赋神通只有进阶‘神游’一条路可走。不过阿娘别担心,因为阿娘回来,我刚好抓到了进阶‘神游’的契机,所以阿娘莫要忧心,我只是想与阿娘多待几日。”
听到这话,林霖方才安心。
林霖也很珍惜与阿福相处的时光,也说起了回到这个世界之后的一些事。
“阿娘已经见过哥哥了?”
林霖点头:“嗯,他如今在西皇洲进阶‘神游’,尚未出关。”她留在西皇洲的那节柳枝未曾感应到长离的气息。
“………”不知听到哪一句,谢长乐神色微顿。只是很快,她便神色如常,然后说起了这边的事。
最后,谢长乐问:“阿娘,您可知阿父的事?”
“………”林霖一顿,回道:“见过,只是我见的并非本体,是傀儡人偶,但那确实是你阿父。”
“这样。”谢长乐看着母亲的神色,不曾错过分毫。
这段时日与母亲的相处,谢长乐心知母亲不是个心性软弱之人,所以最终她还是告诉母亲:“阿娘,我不知阿父身在何处,但我知道阿父应是在遇见阿娘之前便已经是高阶修士。”
“………”
这个消息让林霖怔了下,来到这个世界后她和夫君虽只有短暂的重逢,但夫君那深不可测的修为和那可怕的能力她是真真实实感受过的。
毕竟她险些以极其诡异的方式死在他手中。
先前她对此事她虽心中存疑,但那时她无暇在这件事上去求证,以及她至今无法确认夫君是否也是反派之一。
所以如今得知夫君在遇见她之前便已经是修士这件事她心底竟也不是十分意外。
那日她与夫君重逢之时太过短暂,加之她心中挂念女儿的去处,那细微的异常便被她不自觉压下。
如今,女儿亲口告诉她这件事,她便再无法去忽视这个事实。
想到夫君收集天魔器那危险却不明的目的,以及系统曾说过反派和她天然对立,林霖心中便已经隐隐有所觉,她的夫君很可能也是反派之一。
她只差一个确认的机会。
只需要见到夫君本尊,她便能够确认了。
只可惜夫君修为深不可测,甚至他本体在何处她也未能知晓,他离开之时竟也不曾向她透露分毫。
“………”
在林霖的记忆中,夫君非善类,若非体弱多病限制了他的发挥,朝堂上的火必有一把是他亲手点的。
夫君性情平和,情绪稳定,但同时也是个容易对现状产生厌倦之人。
这个时候,他便总会给自己无聊的日常添一些乐子。
他虽因病弱免去上朝一事,但朝堂上总有他的传说。
也就是父亲会时不时提醒他莫要太过,否则不知道多少人被他卖了还得感恩涕零给他数钱。
“………”如今父亲已经不在。想到这儿,林霖心口有些泛疼。
她缓了缓呼吸,平复下来。
夫君如今身上藏着许多秘密,而她必须去面对这一切。
只是得知夫君在与她相遇前便是修士这件事依然让她十分在意,她很难想象高高在上的修士会纡尊降贵去喜欢一个凡人。
并不是她妄自菲薄,而是她深切地体会过凡人与修士之间隔着天堑,以及修士眼中的凡人同蝼蚁并无区别。
所以,夫君究竟是如何想的呢?
“………”林霖很快压下这份心情,遂而冷静下来,眼下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蓬莱洲的事如今还尚未解决。
凌霄与天魔器渊源颇深,在未来的画面中,那被凌霄拿出来的那个黑色的印显然也是天魔器,也是引起蓬莱洲乱象的存在。
她不知道凌霄为何做出这样的选择。
林霖只知道她必须把蓬莱洲的乱象解决,否则蓬莱洲生灵涂炭,势必会影响到身在蓬莱洲的女儿。
待这件事解决后,她再去找那不知身在何处的夫君。
到那时,许多事自然就有答案了。
………
“尊上,蓬莱洲的幻境领域如今不再蔓延,女君应是恢复了意识。”黔相汇报:“另外,进入幻境核心之地的那被标记的几人已尽数身死,无一例外都是被一招击碎灵境,是女君所为。”
“嗯。”莲台上的影子心情颇好,他与日晷有所感应,自然知道女儿已经清醒一事,以及霖霖也平安无事。
如此他便可以安心收集剩下的天魔器。
已经知晓的有三件天魔器都在霖霖手中。先前因女儿被困于幻境领域,所以他不曾动过强取蓬莱洲轮回印的想法。
如今女儿清醒,霖霖又在女儿身边,蓬莱洲的轮回印不出意外也会被霖霖取走。
“蓬莱洲的轮回印不必再管了,先让聚窟洲的天魔器现世。”莲台上的人影语气温和:“我记得那里是由麒麟一脉的后人守着,只可惜这一代还未有人真正继承血脉之力,若实在无法,我还得分魂亲自去一趟………”
“尊上要放弃轮回印?”听到这一句的黔相相当震惊,马上要到手的东西这位说放就放必有反常,但他很快想起什么:“难道是因为您那位………道侣?”
“嗯。”莲台上的人影应道。
黔相:“………”
黔相不曾想,原来尊上也是个色令智昏之人。
他再次确认道:“尊上您确定如此?”
“自然。”莲台上的人影也叹了口气。
罢了,霖霖总归会来找他,到那时她自然会一步步接近这个世界的真相。
比起他一字一句告诉她,以俩人重逢时那暗藏机锋的场面,自然是霖霖自己找寻真相要更有可信度。
到那时,霖霖才会怜惜他的处境。
毕竟,他的霖霖可不是他说什么便信什么的女子,也就是看着软和。
在谢家,谢太傅克己守礼,霖霖虽温顺听话,但听话中又有自己的主意,为此没少把谢太傅气得绷紧面皮。
回想当年,谢太傅一见女儿便头疼不已,朝堂上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谢太傅一回家表情便生动许多。
谢府也没少因为霖霖鸡飞狗跳。
“………”
莲台上的影子微滞。
不曾想,原来那些过去对他而言,也是极为珍贵的存在。
如今,只待霖霖一步一步接近真相,来长生天见他。
他相信,到那时,霖霖肯定会站在他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