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仁兄说的,我看八成是真的。前一阵朝廷不是出台了政策吗?”

“南洋种植园,不得栽种茶树。茶种不得去南洋。各地海关、马六甲舰队,也要严查茶种出境问题。”

“当时就有人说了,南洋种植园不得栽种茶叶,其实还是‘百万漕工’之忧。若在南洋、锡兰等地栽种茶叶,则福建、两湖茶农如何活?”

“而且这还不只是茶农的事。还有那些发包的、运货的、运输的。这些人朝廷也得给他们找活路不是?”

“是以,我看福建那边可能真有人找国公了,希望放英国一条生路,免得百姓无可衣食。”

众人联想到前些日子朝廷新出的关于茶种的海关政策,越发觉得其中大有道理。

若在南洋搞种植园,肯定比现在更容易赚钱。毕竟英国人喝的都是便宜茶,大规模搞茶园,定向出口,又省却了许多陆上的运输费用,确实更赚。

但朝廷毕竟还要考虑,这钱,该让谁去赚。

让开种植园的大商人?

还是让福建采茶的百姓?

显然,朝廷选择了后者。

顺着这个思路,商人们又讨论起来英国后续贸易的诸多可能的变动。

他们既是关注这种事的商人,自是要关注一下英国的政策。荷兰国、丹麦国、瑞典国的茶叶都卖给谁了?这一点他们也得知道。

他们还得知道,欧洲要是要打仗,那么铅和锌就会涨价;也知道英国和法国在北美开战,人参就会稀缺暴涨。

一些广东商人不会不记得一个很特别的影响,因为法国船用冰块做压舱,几乎把广州城一些窖冰的产业挤黄了。结果因为英法在北美开战,互相劫船,以至于广州城居然夏日缺冰。

这些东西,他们知道发生了,然后有人会告诉他们为什么会发生。

这种情况下,哪怕是为了投机需要,为了商业需求,西洋文史类书籍的翻译越发的多。

而这些商人自然也渐渐明白了,西洋贸易公司和瑞典公司每年那么多的茶叶,到底是卖给了谁。

自然也就看到了问题的本质。

关乎他们利润的,不是是否允许英国东印度公司继续贸易,而是英国的茶税是否会被取缔。

同样是大顺的商人,海商、金融投机者、坐商、生产商,在英国茶税问题上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

这些海商、投机商,是支持英国高茶税的。

对他们而言,英国高茶税,造就了西洋贸易公司的茶叶利润。

反之,英国放开茶税,英国又有航海条例,西洋贸易公司带的茶是没办法竞争过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就像是丹麦亚洲公司,在这件事中的遭遇一样,他们无论如何都在拿货问题上竞争过大顺的商人集团。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况且就资本丰盈程度而言,是地头蛇、地头龙还两说呢。

但对大顺的坐商、茶叶贩子、加工商而言,他们是盼着英国放开茶税的。

英国放开茶税,对刚刚尝试把握贸易主动权的海商不利,但对坐商和茶叶贩子,大为有利。

作为茶叶生产商,把茶卖给东印度公司,和把茶卖给大顺自己人的西洋贸易公司,有区别吗?

并无区别。

甚至,因为海商集团逐渐垄断,实际上是压低了茶叶收购价的。尤其是这几年,又是制裁英葡、又是查办丹麦的,大顺崛起的海商集团几乎是傲气无比地告诉那些茶叶商人:就这个价,爱卖不卖,不卖留着明年当旧茶吧。

而对茶商来说,最快乐的日子,恰是那几年市场“充分竞争”时候,忽然插了一杠子的奥斯坦德公司主动挑起茶叶收购垄断贸易战的时候,英、荷、葡、奥,四国竞相加价、拆台、送礼、囤货。

只是这种充分竞争很快分出了胜负,从充分竞争到垄断,只用了不到十年时间。

同样一条政策,就如同朝廷不久前颁布的禁止种植园茶叶律,有交手称快者、有如丧考妣者、有怨恨朝廷者、也有对朝廷感恩戴德者。

在大顺查办丹麦商馆、对丹麦加增25%出口关税的幸福中,英国商馆被允许贸易、以及对英国是否会放开茶税的担忧,成为了一片笼罩着这些海商头顶上的一朵乌云。

……

与此同时。

海商讨论欧洲各国政策、丹麦人心急如焚、英国人幸灾乐祸的时候,齐国公正在那和刘钰说着此番欧洲之行的过程。

丹麦的事几句带过,无非是丹麦老国王死了、新国王登基,齐国公随便找点茬,弄出点外交纠纷,撂下狠话,甩下脸子走了就是。

齐国公是为数不多知道大顺要“在印度收土地税贴补国内用”的人之一,和刘钰说起欧洲之行的事,也清楚刘钰最关心的问题,也就是最关注的英国问题。

“守常啊,这一次鸦片的事,并没有对英国下死手。但英国那边会不会真的放开茶税?这里面的道道,我虽不是很懂,却也明白简单的道理。若放开茶税,咱们这几家公司的茶可就不好卖了。”

“现在,西洋贸易公司、中瑞罗刹联合贸易公司,茶叶都占了好大的利。很多也是往英国卖的。”

“现如今正是趁热打铁的时候,我也投了不少钱在里面,等着收益呢。陛下估计也放了不少钱。”

“在欧罗巴那边的时候,我倒是专门打听了一下英国的茶税风声,听说英国现在在茶税问题上,也是群魔乱舞。”

“东印度公司雇了不少人,整日写甚么社论,论取消茶税的好处;也有人一条条反驳,只说取消茶税的坏处。”

“依我见,这倒是党争之相。”

“各寻枪手,皆言大义,英人党争之乱,我看近在咫尺。”

刘钰笑道:“岳父大人看的没错,这就是党争之相。争到最后,也都争的魔怔了。鸡蛋敲大头,还是敲小头?便如宋时新党旧党之争,凡胜者,必要全盘否定。哪怕旧党新党的一些政策也并非全然恶政,依旧要否。”

“英人还有世子党、还有逊王党、还有如今的英王党。争也正常。至于说茶税一事嘛,这倒不用担心。”

这一点刘钰心里倒是非常有底。

历史上,英国对资产阶级的支持,那真是全民买单的。

废除茶税,总税额不变,这就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如果说“高效集权”这个词可以使用,英国无疑是最适合的。

英国政府按照窗户收钱,在明亡不多久的时候,靠窗户税,就能收400万两白银。相当于两年的辽饷,这在大顺或者大明是不可想象的,也根本收不出这笔钱。

这应该也是促成英法的18世纪建筑的玻璃风格不同的一个原因,英国是按照窗户多少收税的;而法国是按照玻璃宽度收税的。

所以法国的玻璃风格细长一些,而英国那个时代的窗就大一些。

历史上为了对东印度公司的资产阶级进行扶持,英国加征了窗户税。

用窗户税,来补取消的茶税。

也就是说,靠英国中产阶级全民买单,来扶植东印度公司不垮。

这种扶植力度,应该说是大顺这边的商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什么叫统治阶级的统治工具啊。

但,彼一时、此一时。

1766年吃了印度的东印度公司,和现在没吃孟加拉的东印度公司,都叫东印度公司,但不是一回事。

1766年打完七年战争、打崩了法国殖民体系,威望正高的英国政府;和现在被指责是“神罗诸侯”、被爱国者党攻击、被法国一波捅穿了比利时丢了荷兰这个传统盟友的英国政府,都叫英国政府,但也不是一回事。

所以刘钰可以断定,英国国会绝对不会通过放弃茶税的法案。

刚打完仗,正缺钱呢,这时候放弃茶税,从哪补?

从中产那补,全民为东印度公司买单?

就现在英国国王的声望、父子矛盾、德国人还是英国人的质疑,肯定是不敢的。

况且现在的东印度公司,还没有被英国政府重视到割中产的羊毛来救的地位。

赚多少钱,决定公司的价值。连孟加拉都没拿下,公司游说集团的力量,还不足够。

而且这里面还有个问题,就是刘钰挑起来的北美人参战争,使得殖民地豪商和英国政府之间的离心度急剧增加。

走私贩子和北美豪商,是个高度重合的阶层,这时候敢放茶税,除非是英国几百万人里没有一个人才、议会里蹲的全是头脑不健全的狒狒了。

想了一下,刘钰笑道:“我估计,这事最终还是朝三暮四的解决办法。英国那边可能会先放出风来,要取消茶税。但雷声大雨点小,最后定会放弃,等于是收买北美人心的筹码吧。”

“我既逼他往印度发力,自是要吓唬吓唬他们。不吓他们,他们定不下决心。至少这几年,走私贸易不用担心。”

“这几年,闷声发大财是最好的。”

齐国公对闷声发大财当然是支持的,他自己就入了不少股呢。

思考了一下刘钰对英国政策的推断,齐国公又道:“如此说,今年西洋贸易公司的茶叶,可以加量?至少要把丹麦公司空出来的这百万两的货加上?”

刘钰笃信道:“加,大可加得。不吃独食,但吃大块是没啥问题的。反正经瑞典还是经荷兰,对咱们来说,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的区别。”

“反正英国现在减不了茶税,东印度公司只能琢磨印度了。咱们就坐山观虎斗即可。不用急。今年不但要加上丹麦原本的货量,还要再加一部分货呢。我给他加到25%的税,丹麦人运回去就要赔钱了,看着吧,过一阵他们得来求着我让我吃下他们定的货,否则他们就跌赔给那些供货商违约金。”

“既是与荷兰合作了,那荷兰人当年在巴达维亚扣国朝海商的船、逼着国朝海商降价赔本销售的手段,也该学一学嘛。”

反正这些年刘钰和荷兰人打交道,是没见过什么鼓吹的黄金时代巴伦支精神,倒是各种脏手段看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