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审了几个国内的走私贩子接应者和下家之后,刘钰问道:“涉案的这几个葡人和英人,都抓了?”

“在澳门或者广州的,都抓了。不在的,便没抓。防御使带兵来的,澳门本地葡人军头虽有几条枪,但见了大炮和军舰之后,就只是嘴上抗议了一下。”

广东节度使觉得这很正常,象山县的县官都能管得到的地方,省级的防御使、节度使,还带着兵来,这些人哪里敢说什么?

至于该如何处置,广东节度使也没觉得这有什么该考虑的,杀就是了。大顺是属地管辖,自来如此。

这些人,肯定是要杀的。

但刘钰要做借机生事的举动,杀人不是目的,目的还是折腾葡萄牙和英国。

当然不能把事办死了。

办死了,那也简单。真追究起来,英国东印度公司肯定要被驱逐出境,禁止贸易。

然而暂时来看,这并不合事宜。

早晚要打,但现在就给他们驱赶出去,英国这边也会劫船以报复。两边隔着大洋,谁也奈何不了谁,但刚与荷兰这边完成谈判第一阶段的大顺肯定吃亏。

不过该吓唬吓唬,还是要吓唬吓唬的,至少要在欧洲那边,给英国和葡萄牙极大的压力,迫使他们拿出东西交换。

大顺想要的东西,自然是“武装中立同盟”,需要英国和葡萄牙承认。

既然谈判,就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是大顺下南洋之后,反倒不如大顺随时可以威胁南洋的时候,更容易与荷兰谈判,必要自己让出利益不吃独食方可。

真要是直接驱逐了事,后面就没法谈了。

和绿茶勾搭一样,得若即若离,而不能一下子就断了念想。得让对面觉得,使使劲儿还有机会。

除了这些之外,再就是借这个机会,使点手段,确保今年中荷的联合贸易,能够吃下除了中瑞俄三国合作的波罗的海贸易圈外的欧洲大部分东方贸易品份额。

确保今年来一个开门红。

这就需要扣押葡萄牙和英国的货船,而且是以非常正当的理由,谁让你们搞鸦片贸易呢?

为了给出一个足够明确的态度,刘钰觉得自己和广东节度使都不应该直接去和澳门这边的葡萄牙人和英国人谈。

一来身份不对等。这本来就该是香山县县令甚至县丞出面的事。

二来刘钰是全权处理此事的,他一出面,就必须要表态、定性,这就没有回寰的余地了。

于是刘钰问道:“这香山县的县令,是个什么样的人?官声如何?机变如何?”

广东节度使也知此事关乎国朝体面,不可能一个国公一个节度使封疆大吏,来去和一个小小澳门这边的人直接谈……那要是果阿那边的人来了,岂不是非得皇帝亲自谈了?

“这香山县令,官声不错。办义学、兴水利。不是本地人,也不是临海省份的,是安徽宣城的。”

“姓张,名汝霖,字云野。若国公要严办,选此人最为合适。倒不是说他办义学兴水利之类的。”

“而是此人到任之后,捐资家财,修了宋末枢密副使、越国公张世杰的墓。并捐资买地几十亩,做守墓人年节祭祀之用,以飨崖山投海之忠魂。”

“墓成,作文以祭之,文辞知心,于当年崖山海战之事悲切之情满溢。昔者澳门有葡人作奸犯科,他亦素来严办,华夷之分,极是清楚。”

“是以,国公若要严办,可面授此人。”

听广东节度使说这香山县县令专门修过张世杰的墓,刘钰忍不住赞道:“倒的确是个心有大义的人。至于他做官的水平如何,我又不管这些,倒无所谓。但既是在数百年后到任于此,便先修张越公之墓,也足见此人对葡人态度了。”

“且叫他来,我面授机宜。”

……

门外,张汝霖有些惶恐地等待着刘钰的传唤。

作为香山县令,本来就有管辖澳门一些事的权责。结果澳门出了这么大的事,惊动朝廷、天子震怒。

若说节度使大人,那还能说无暇管控。

他这个香山县县令,却是难辞其咎。

眼皮子底下,出了买卖人口、贩卖鸦片这样的事,从节度使、防御使等人来了之后,他也一直忙里忙外,也算是一种将功补过。

要说朝廷会不会处置自己,现在还不好说。

但很快就会知晓了。

张汝霖觉得,兴国公此番来,定是要斥责自己几句的,那自己的命运就可以知道了。

从斥责的态度上,就能揣摩出上面的意思,到底是要处理自己,还是认为这件事和自己关系不是很大。

终于等到了里面传唤自己的消息,一直紧张不安的张汝霖反倒是轻松了一些,觉得是死是活,总归是可以知晓了,也实在好过这种整日惴惴的日子。

进去后,磕头拜见,张汝霖悄悄看了看刘钰,心想同样是三十多岁的人,人家生下来那天要做的官就比自己大,自己混了这么久才是个县官,哎……

对刘钰,张汝霖还是心存一些敬畏的。

非是敬畏他的名爵官职,而是因着刘钰收复西域、挫败罗刹、使僭越倭人称臣等事,着实畅快,足以佐酒。

虽然对刘钰其余的一些举动,比如兴办新学、不学圣人之言之类的行为,非常反感。

但中和之后,还是敬畏多一些。

大顺的合法性就源于保天下事,又多兴那些慷慨激昂诗文,儒学道统上虽没有完全立起来,但也是立让辛弃疾和词的陈同甫为标杆。

这些年潜移默化的影响之下,还是有不少情怀壮烈之辈的。虽然年纪已是而立不惑时候,年轻时候的冲动渐渐散去,可偶尔还是会涌出一些。

不至于到没见出师表必泣涕的程度,但修修张太傅的墓碑、听到大顺复西域臣倭奴的时候纵酒而歌还是做得到的。

张汝霖心想,若朝廷真的治罪,倒也算是圆了心中一愿,竟能见到复西域臣倭奴的兴国公。

“罪官香山县令张汝霖,拜见兴国公。”

“张汝霖,你为香山县令,又兼管澳门事。澳门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之前竟一点风声不知?别处也就罢了,当年陛下下旨禁行鸦片的时候,便以广东为重,因着这里一直就是贸易口岸。此案子还不曾办完,我也不好说你到底是不是收了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真这样,非要严办不可!”

前面的都是套话,不管怎么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斥责是必然的。

后面的话,却让张汝霖听到了一丝生机,心思一转,暗道:这,莫不是说,若是我没收人家的钱,便不严办?

想到这,心下更是轻松了一些,忙道:“国公明鉴,下官也知鸦片之害,更知陛下谕旨。监察不严,着实有过。但若说下官收了钱,那真是冤枉下官了。下官知道,若是收了钱必死,也无需说什么以命担保。但说,士可杀,不可辱。若让下官顶着一个收钱默许鸦片贩卖害国害民的名声,下官当真是死不瞑目。”

“下官亦曾感叹,这澳门,自该收回就是。若收回,又哪有许多事?商贾言利而无德,唯利是图,下官只求此事之后,收回澳门,关闭贸易。天朝岂可专以利行事?”

刘钰不置可否,心道妙极,正是自己要用来吓唬葡萄牙和英国的人。

沉吟片刻,刘钰问道:“依你之见,这件事该如何解决?”

“回国公,该杀的杀、该抓的抓。收回澳门,封闭澳门所有教堂,驱赶夷狄传教士,不可使之乱我国政,又生异端邪说。入教之辈,皆不祭祖先,忘却祖宗,与夷狄无异。当行驱离。”

刘钰暗笑,心道怪不得干到这个年纪,还只是个县官。当初那白云航,也是靠着教案起来的,但他可圆滑的多,在福安的时候那是揣摩上意赌一把,大办特办简在帝心,到文登之后却又手段圆滑,你不如也。

若朝廷真要收回澳门,此番哪里会是这样的阵仗?

不过,这也正好。

“嗯,该杀的杀、该抓的抓,自该如此。不过,此等大事,也非是澳门本地议事会,以及军头有资格跟本官谈的。”

“朝廷自有法度,要是澳门出了事,也自该你这个香山县县令去训斥、质问,是这样的道理吧?”

张汝霖连忙点头,心道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下官明白了。国公此番来,是因着这鸦片、人口、传教等事,非只澳门一处。而是遍及广东、福建,非一省、一县之事,是以非要国公出镇。”

“但澳门事,本事下官分内之事。训斥,交涉,亦该是下官去办。若由国公和节度使大人去办,倒是损了国朝颜面。区区芝麻大小的澳门,如何竟能得国公训斥?”

刘钰嗯了一声,说道:“正是如此。我出镇来办,不是来办澳门的,而是协调各地。澳门的事该谁管,朝廷是有法度的,就该你香山县来管的。你自去办,顺便和他们讲清楚,想和我谈,他们不够格。一个兵头、都头,直接和天朝国公、节度使封疆大吏谈,成何体统?”

刘钰心道我正是要把小事化大,大事化巨,方才便于拖延时间到季风过去。我既唱红脸,便得有人唱个白脸才是,节度使还是太大了,唱白脸容易把对面吓崩了以为彻底没戏,你正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