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对英国的怨恨,对航海条例的恶心,且不说市场和运输,只说物流中心的好处。

假设大顺现在急需美洲的棉花,量大。没有航海条例,这活肯定是落在荷兰人身上了:我船多、运费便宜、路熟、巴伦支一样的信誉、跑得快、船大能偷税降成本。

全世界打听打听,谁家的运费也没有我荷兰便宜。

如果是自由贸易,各国的资本家肯定选优势这么大的荷兰航运,那么大量的棉花就要在阿姆斯特丹集散装箱分包。

资本又不傻,能省运费,干嘛不省?

这样一来,既养活了一群水手、船长、造船工匠;也养活了一群抗包的、分捡的、装卸的;又养活了一群投机的、玩期货的、搞海运保险的;还养活了一群开饭店的、开旅店的、开妓院的……

就像是倒了一个东印度公司,直接加间接是影响的人口数以十万计;亦或是大顺威海等地,因为驻军按时发军饷导致的商业畸形繁荣。

运输业务这一套行业,也可是不止关乎货运那点人。

法,是人定的。

而且还是外国的法。

自己当然可以不遵守。但不遵守的结果,就是被人抓住后杀头或者抢货。

打不过定法的人,法就有效。

想要改变现状,只有两种办法。

合法手段,当然是通过英国国会,修改法律。

但就凭米子明去了一趟瑞典,英国国会就能迅速修补法律漏洞这一点来看,这不是给点钱游说行贿就能解决的。

要么,就是“不合法”手段。

以暴力推翻法律执行的基础,以暴力推翻维护法律的国家的暴力工具——英国王家海军。

没错,我就违法了、我就走私了。但你抓不到我、惩罚不了我,那么这法是否存在有什么意义呢?

荷兰现在面临的困境,其实说到底就一点:海上打不过英国。

柿子要挑软的捏。

反英是一条路。

反法反西也是一条路。

不是说法国就比英国强大很多,所以英国是软柿子。

而是法国可以“不讲武德”,说好了只是海上贸易的争端,但法国不讲武德,不只在海上打,还派陆军来阿姆斯特丹,就算荷兰在海上大胜,那也没用啊。

相对于法国陆军的威胁,英国的陆军就是垃圾,荷兰倒还真不怕英国的陆军。

摄政派本来秉持的外交信条,就是和法国做朋友,法国要是想当邻居就打法国、只要法国不想当邻居那就是好朋友。

但法国一天天的浑身是劲儿,瞎乱用,在个比利时浪费了快一百年时间了,逼得荷兰只能反法,不然就要当邻居了。

现在安东尼看到的,是大顺这帮人又在煽动荷兰的舆论、而且很可能是和法国达成了什么密约,法国或者出于俄国出兵、或者出于大顺的某些密约的目的,可能要放弃对奥属尼德兰的争取。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这是真的,荷兰当然可以选择和法国做朋友。

也意味着,荷兰当然可以扩大市场和走私渠道,进一步加深“中荷友谊”。

但问题是,大顺会为此,准备付出多大的代价?

以及,大顺与荷兰的合作模式,是哪一种模式?

虽然说,东印度公司确实没了。

也虽然说,荷兰应该是欧洲唯一一个最有资格迎合刘钰鼓吹的自由贸易的国家。

理论上,的确可以用关门放弃自由贸易,作为威胁,保证大顺不会坑害荷兰。

但,如果大顺所谓的合作,只是说荷兰打开国门、任由大顺的商船进出……那么,安东尼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将来一旦出了事,这种利益纠葛,还不足以让大顺为荷兰出太多的力。

而且,这对荷兰来说,好处也并不大。

相反还会导致荷兰大量的走私——东印度公司为了垄断利益,控制着运货量,而安东尼观察到的大顺的贸易手段,则是物美价廉薄利多销,至少从巴达维亚土改上就能看出来,大顺一点也不想如VOC一样靠控制产量抬升价格——大量的货物进入荷兰,也就意味着更大规模的走私,这将严重影响英荷之间的关系。

英国没办法去大沽口报复大顺,但却可以报复荷兰。

那么,开放贸易,也就意味着荷兰还是被大顺拿着当枪使。荷兰在用自己的命运,为大顺的货物打开市场和销路。

中荷之间的体量差的太多,手工业发展也差的太大,彼此周边的外交环境也截然不同。

这种情况下,不存在什么真正的平等合作。

要么,大顺拿出勇气,来当荷兰的老大哥,扛起责任,我罩着你,走私也好、销赃也罢,谁敢找你麻烦,老大哥跟他摆摆道。

要么,一拍两散,从此你在你的亚洲混、我在我的欧洲混,彼此永不相见。

安东尼觉得大顺有在东方当天朝的习惯和传统,一贯以来也是对朝贡国们很不错,虽然名义上荷兰不能真的去朝贡,但要是大顺真的想担起责任,其实对荷兰也是个很好的选择。

想当天朝,就要让小弟们得到好处。

不管是之前的九州朝贡体系,还是后世的美苏天下意识,当天朝当到要坑小弟维持生计的时候,这天朝也就当到头了。

有事天朝上去顶着、没事一起赚别人的钱,这种模式是最好的。

现在他直接把这个问题糊到了康不怠的脸上,刚才康不怠不是得意洋洋说有什么影响中荷友谊的,都会像下南洋一样去解决吗?

现在真有,你们中国怎么说?

却不想康不怠听到安东尼的问题,丝毫没有惊讶,反倒是笑盈盈地说道:“大议长阁下的目光有够专业,一眼就看出问题所在。”

“法国的海关自主权,天朝是没本事干涉的。而且中法之间的传统关系,这一点完全不在考虑之内。”

“至于英国的航海条例……呵,的确,这是个中荷友谊加深一步的重大阻碍。不过,这只是中荷友谊的问题,不应该牵扯除英国之外的第三方。”

他回答的很轻松,但说的也是模棱两可。

之前他隐晦地表达了一下法国可能退兵的意思,荷兰人信也好、不信也罢,都不会把这个当成事实。

只要法国那边不曾表态,这种谣言,一天传几十个。法国退兵也好、不退兵也罢,对荷兰来说,结果区别很大、过程毫无区别。

法国人是否退兵,荷兰只能被动去等。信了,无非就是摄政派贪天功为己有,上台;不信,无非就是摄政派怂了,不想收拾烂摊子,巴不得奥兰治派屁股上有胶水粘在海牙的执政官宝座上。

现在两个人的谈判,自然是以“假设法国退兵”、且摄政派的领袖人物相信大顺隐晦表达的意思是真实的为前提的。

否则,谈判就是无意义的。国家大事,和一个被撸了大议长谈,有什么用呢?对方既然肯继续深入去谈,也就意味着对方认为有机会有资格去谈。

在康不怠看来,安东尼提出的问题,也传达了摄政派的一贯想法:维持欧洲大陆的某种均衡。

荷兰希望大顺能够参与欧洲事务,但荷兰不会去认法国做大哥,联合法国一起打爆英国。

那样的话,必然要牵扯到整个欧洲的一场大战。法国真要是赢了,欧洲均衡失效了,荷兰也没有好果子吃。强大的法国早晚会对荷兰下手。

这种隐晦的表达,就体现在安东尼将英法都视作潜在敌人的回答上。英国固然可恶,但法国就不可怕了吗?

这也是在提醒康不怠,除非法国占领荷兰扶植傀儡,否则荷兰是不可能与法国结盟的。

中国与荷兰之间的事,现在当然与法国息息相关,但日后最好不要把法国牵扯进来。

他的模棱两可的回答,也是在告诉安东尼,中荷之间的合作,与法国无关,至少绝对不是中法荷三国同盟的形式。

安东尼听明白了“与第三方无关”的意思,便点了点头,认可了康不怠谈的合作的基础条件。

康不怠见他点头,又道:“如今中荷之间的友谊,还没有深厚到被航海条例影响的地步。”

“我个人认为,还是要慢慢加深彼此间的利益关系。等到水到渠成的时候,等到航海条例已经严重影响中荷友谊继续发展的时候,我们再去考虑这个问题。”

“一旦彼此的利益深厚到都感觉到航海条例影响中荷友谊的时候,这就不是想置身事外就能置身事外的了。”

“可行的合作模式,是中立、合资、并且合作组织护航船队,对正当合法的贸易予以保护。”

“有句话说的好啊,Nulla poena sine lege。我们当然不护航针对第三方的非法贸易,但护航船队也不抓捕针对第三方的非法贸易。”

“这是合作的基本框架。至于细则,可以慢慢商量。”

“现在的问题是,我在和谁谈?大议长阁下,是否能够代表您所在的派系,并且确保现在的谈话,在将来是有意义的?”

“现在的谈话算什么?是一个平民和一个下野之人在闲聊?还是非常正式的两国接触?”

这个框架,安东尼基本可以接受。现在康不怠就是在问他,摄政派有没有胆量干一票?

“先生,那么,我又怎么确定,您所说的没有第三方干涉的合作,是真的呢?”

康不怠道:“有位从凡尔赛来的商人,可以解答大议长的疑惑。如果您有时间,我可以安排一下他与您的见面。我们已经保证了中荷合作没有第三方干涉,现在是要荷兰做出证明,不会受第三方影响了。”

安东尼笑了笑,伸出手,将被康不怠之前随手丢在一旁的、记录着海牙惨案过程的信件,拿到了自己手里。

抖了抖,然后问道:“请问,有荷兰文或拉丁文版本的吗?请让那位凡尔赛来的商人来的时候,送一份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