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

听着熟悉的、他们已经习惯的刘钰对他们经常的有些“侮辱性”的评价,这些商人们反倒开心起来。

一听刘钰又在羞辱他们,他们觉得这事多半要成。之前好几次,刘钰也是数次侮辱他们,但每次侮辱之后,也就让他们一起发财了。道理也是差不多的,不带你们一起发财,你们就祸害朝廷,那还不如绑在一起呢。

笑过之后,林允文道:“鲸侯这话说的我们无地自容。要不都说我们商贾见财忘义呢?”

“只是,古时,三皇五帝治水时候,堵不如疏。鲧堵不成、大禹疏浚便成。”

“鲸侯当真有大禹故智,哈哈哈哈……”

他们也不会因为刘钰羞辱他们就觉得不好意思,毕竟说得很实在。

除非朝廷把南洋贸易也禁了,连去南洋都不准,或者只要出海就不能归国。否则的话,走私总有办法的。

海峡有军舰堵着,难不成搞不出一条雨林通道?

只要与西洋人多加接触,走私还是很简单的。

刘钰也笑道:“行吧,所以你们知道我为啥不敢担保太高的利润了吧?即便你们都知道与西洋人贸易赚钱,可我这个做担保的,要考虑的可多了去了。”

“想查走私,就得造船。这钱你们觉得,该不该花?”

羞辱过之后,这宴会的气氛反热烈起来。听刘钰这么一问,众商人都道:“自是该造船的。凡抓着走私的,就该重罚。反正我们若是入个股,便不会走私。一旦被抓着,可就亏大了。”

刘钰又道:“荷兰人又在各处修堡垒,严防当地人将一些紧俏货物卖给其余洋人。这驻军是不是也得驻?”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鲸侯考虑周详,我等实不如。一切规矩,自然还是请鲸侯指点。前期多花些钱,也是应该的。”

既已经定下了12%的年息,不管事情将来成不成,可这时候有了12%年息的承诺,自是一股脑地顺着刘钰的话说。

而且这些东西,也确实有道理。做大买卖,不搞垄断是赚不到钱的。搞垄断,这年月没有军队军舰,哪能垄的起来?

刘钰内心也盘算了一下,许诺的12%的年息,只要与荷兰人那边谈成功了,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奥地利王位战争一结束,下一场大战之前,欧洲会有一波消费热潮的。甚至白糖贸易,也会有所改善。

只要大顺这边的商人,对12%的年息能够满意。

荷兰那边的资本,对12%的年息,肯定是喜出望外的。

至于到底需要募股多少,朝廷的国库要不要占股、皇帝的内帑又要占多少、每年的垄断费多少钱、每年的税额该是多少,这需要慢慢合计。暂时倒也不急。

如今谈成了大约12%的年息承诺,大顺这边的问题就算是解决了。剩下的,也就是荷兰那边了。

想到这,刘钰也感觉到一身轻松,竟是主动端起来了酒杯。

众人连忙惶恐起身,各自将酒杯端起,刘钰笑了笑,微微一敬,一饮而尽后,却没有说类似于预祝成功之类的话。

而是说道:“这年息和回报率,终究还是高了些。年息回报率高了,贷款利息就不会低。我是盼着你们发财的,但也希望有朝一日,这放贷的利息也能低下来。诸君,努力。”

他这么一说,虽碍着官身和面子,众人不得不一起举杯,可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的。

放贷的利率降低,意味着很多行业的回报率就没那么高了。否则的话,就像是今日的西洋贸易公司一般,给出12%的年息,那放贷的利率若是只有5%,放贷的为何要放贷,而不是投资呢?

最后这话,倒像是咒他们将来不要赚太多钱一般。

一众商人无奈,只好一起道:“共勉、共勉……”

待宴会一结束,为首的几个商人便都聚在了林允文的住处,刚才人多且是公开场合,有些话不好说。

私下里要说的话,可就多了。

这西洋南洋贸易,对他们来说,可是天大的事。

林允文在这些豪商之中,亦算是传奇人物,众人皆认为他就是“抱对了大腿”的典型。

虽然这也不是什么好话,可大部分豪商对他都是羡慕嫉妒,却无什么诋毁。大顺这环境,抱大腿不丢人,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前朝拜阉人当干爹,那且尚且觉得光耀门楣呢。

林允文从当初一个做生意破产的家族出身,到给刘钰做了日语西席,再逐渐成为了对日贸易公司的股东,如今也是身家巨富。

既有田产,也资助新学义学,还捐了五百亩地给新学义学做经费。如今又承办了一些纺织作坊,早不是当初家族破产的模样。

只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再附庸风雅给自己起个表字、来个字号。

前几年出了一件事,也算是给松江府的这些豪商们敲了敲警钟。

有豪商又出钱搞义学、又捐款,最终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入“乡贤祠”。

这乡贤祠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三国时代。北海相孔融,曾经为著名孝子甄士然立祠,以此为始,各个地方都有自己的乡贤祠。

这算是一种荣誉称号,和牌坊之类的差不多。

需要当地士绅圈子里推举,再由当地官员提名,相当光彩的一件事。

但这个圈子,都是被士绅垄断的小圈子。士农工商,商人最贱,虽然有钱,但根本不是“士”这个圈子里的人。

前几年松江府那个搞义学、捐善款的商人,傻呵呵的,有了钱,居然还想要脱离低级趣味,搞点精神追求,居然想着自己也入乡贤祠。

结果这一搞高级点的精神追求,就搞出事了。当地读书人圈子的士绅阶层,联名举报,说他一个商人,不就有几个臭钱吗?有啥资格能算乡贤?

我要有钱,我也能捐。朝廷让商人如乡贤祠,叫那些耕读学子怎么看?

读书人的圈子,都在官场内有关系。一级一级地举报上去,最后的结局就是严查、法办,申饬那些为他提名的官员,并且给了一个“有辱斯文”的大罪名。

至此,这几年有些飘了的商人,才明白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虽然有几个臭钱,可确实混不进“士”的圈子。

这也导致了松江聚集的富豪们的一次分化。

一部分人觉得,就算再有钱,也是最贱的商人,连乡贤都混不上、没资格。

不若将钱都去买地、耕读,聘用老师,非得让子孙出来当官不可。

当商人,哪有做士绅好?既有钱,又有名,还能享受到高级的精神追求。

只要有钱,还有办不成的事?买地、当地主、请老师、教孩子、让孩子考科举,将来若是孩子中了举人,那乡贤祠不得求着自己进去?

还有一部分人,如林允文等,则觉得,既然根本挤不进去士绅的圈子,那还挤什么?不如老老实实地赚钱便是。

孩子们统统送去新学,学些不一样的本事,多学算数航海,将来或是能接管家里的产业、最不济也能出海谋生。

而自己,也老老实实的,就认清自己的身份,别搞什么字号啊之类的,妄图挤进读书人的圈子。

而且林允文的身份又有些特殊,他更是早早认清了。他资助的新学义学,被人砸了好几次,觉得你有钱捐义学是对的,可你捐什么新学,却不学圣人之学,那还不给你砸了?

就你这样的,还想入乡贤祠?

也有人悄悄告诉他,让他低调点。毕竟他还有个给刘钰当过日语老师和翻译的经历,别到时候被人顺着他这搞事情。

还有人说,上次乡贤祠事件,看似是个小事,实际上根本就是士与商之间的矛盾,借题发挥而已。

有人早就对松江等地这几年兴起的重商习气不满,也可能是因为对他们垄断对日贸易的不满,还可能根本就是朝中有高人指点为了对付鲸侯等一众非科举出身人的。

这事看似不大,实际上却是在向朝廷施压,甚至可能就是为了掀起一场朝廷内斗的导火索。

朝廷怎么处置,在乡贤祠事件爆发、被士绅联名举报的那一刻,就已注定只有两种结果。

要么,一场朝堂大斗,科举出身的彻底压死那些非科举出身的。

要么,朝廷就只能下令申饬,把商人的名字从乡贤祠挪走。

没有第三种可能,比如朝廷站在商人这边,觉得论迹不论心,既是捐钱了、搞义学了,以其德行,完全可以入乡贤祠嘛。

真要是选了第三种,那朝廷非要炸了不可。

不过,第二种,也意味着,朝中对商人阶层还算是重视的。

或者说,朝中支持工商的那一派,暂时还是得势的。

朝廷看似是在训斥此事,实际上却是在表明朝中支持工商的那一派,地位很稳。

否则的话,可不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州乡贤祠的事了。

大权把握在皇帝手中,皇帝真要想动这些支持工商一派的人时,这件事哪能这么容易了结?这么容易了结,虽然看似乡贤赢了,实则其实是输了。

这种让这些朝中做官的局外人根本看不懂、觉得只是小事的事,这几年已经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

举报的、痛哭的、写报讽刺的、血书反对的,这都是明的。

借乡贤祠这等小事而搞事的,都是暗的。

有的人看得懂,有的人看不懂。

林允文是看不懂的,可他背后也有人指点,他也明白自己因为给刘钰当过日语翻译的出身,已经让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乡贤祠事件后,和林允文一样选择继续当商人的人,更加喜欢相对来说商业氛围更浓一点的松江府了,根本不想离开这里。

他们不是南洋的那些人,不需要什么类似于迁茂陵令的手段,很多人还是自发地离开了家乡,将家彻底安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