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钰愕然,忍不住问道:“刚才在宫门外,我不是看到那罗刹人与岳父大人谈事呢吗?怎么不问罗刹,反倒问起了虾夷?”

一边说着,一边引着齐国公进了正堂,翼国公也在场。

上了茶之后,就屏退了下人。

虽然南洋策略是朝中机密,翼国公也不管事,但这件事皇帝也没瞒着他。一来以视信赖,二来田索、刘钰等人都涉足其中,索性也就说了。

待坐下后,齐国公品了口茶,这才笑道:“罗刹人的事,有什么可谈的?”

“《孙子》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最次攻城。”

“《六韬》亦言:善战者,不待张军;善除患者,理于未生;善胜敌者,胜于无形;上战无与战。”

“与罗刹一事,伐谋、伐交。罗刹人已经坐不住了,谈判的事十拿九稳,还有什么好问的?”

“倒是这件事之后,外交部可谓是站稳了。一兵不出、一钱不花,便拿到许多土地。你之前不是说,战场上拿不到的,谈判桌上也得不到吗?”

“这话果然没错。敌人知道你在战场上能拿到,谈判桌上就能拿到;敌人以为你在战场上拿不到,谈判桌上就拿不到。”

“但打仗就得花钱。若能根据外交局势,纵横捭阖,便可少花钱、少死人。陛下叫我暂管外交部,我倒是不会把一切希望都放在外交上。但这种时候,矫枉过正,自当猛吹外交的作用,淡化军队对罗刹的威胁起的作用。”

刘钰连连点头,不想一旁的翼国公忍不住笑道:“老田,你这是去欧罗巴转了一圈,见多了霸道,竟是心无王道了。”

“外交到底有没有用,和土地、财富都无关系,而是关乎义理,关乎天朝还是不是天朝。”

“罗刹国的事,不就是以夷制夷吗?换个名字叫外交,礼政府的人却知道根本就是以夷制夷。”

“事儿哪有那么简单?如果要那么多的土地,就要放弃天朝的尊号,你觉得朝中是要土地?还是要天朝?”

“这事儿,以后麻烦着呢。你二人倒是乐观。”

刘钰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道:“汉也用以夷制夷,宋也用以夷制夷,却大相径庭。汉以夷制夷而胜服西域,是有博望、定远,甚至试图去通罗马。这件事本就类似,陛下也准备以博望侯寻大月氏为盟之事,来定外交部的合理。”

“毕竟,张骞是郎官,学的也不是经学礼仪。”

翼国公呵呵哂笑,说道:“你觉得汉唐雄风好,所以以为拿汉唐做例子便能说服?有人还觉得汉唐不好,皆为反面殷鉴呢。就像你觉得长得高好,自觉别人都会说你看他为什长得高,便要有学有样;可要是有人觉得长得矮才是好呢?”

“平日叫你多读书,不要总读那些杂书霸道,你就是不听。”

“你读的书,和别人读的书就不一样。同样的东西,在你们眼里也就完全不一样。”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不读书,只知己、而不知彼,可不是个好事。正好,你也从威海回来了,过些日子多看看书。就算过些日子下西洋,船上时间也多看看书,多读读经、子。”

“读的时候,不要拿你脑子里想的那一套去琢磨对还是错。”

“而是清空你的脑子,把你当成个初生的婴孩、刚学识字的蒙童,去理解那些书到底是什么意思,才能理解他们是怎么想的。”

教训了一通,刘钰也不好说什么,恭谨称是。

心里却道,话是这么说,可我两世为人,三观早就定型了,又不是青春期之前,可以靠看书扭转三观,这时候怎么可能做到纯净如婴孩去理解书中的意思?

训完之后,翼国公又道:“罢了,也不知你能否听得进去。既是你岳父问你虾夷的事,就不谈这个了。我也不在乎罗刹的事,更在乎虾夷的事。”

说完,两个老人相视一笑,显然相对于罗刹边界问题,两人更在意虾夷。

刘钰见状,奇道:“看似父亲也很在意?”

“自然在意。朝廷要开发虾夷地,要效宋元时候‘扑买’制度,包税租出。若如贸易公司一般,作价扑买出去。如今京城都在讨论此事,前些日子你在倭国,并不知晓。如今有钱的,都在观望,想要知道到底值不值那么多钱,一个个心底没底。”

“再者,朝廷又出了禁令,不准勋贵囤积土地,严令退地。你是封爵了,你大哥也能袭爵,家里总得给你剩下的兄弟们留些产业。像你说的,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如今朝廷要重启扑买制度,自要慎重选择。”

可能是垄断权的名字不太好听,毕竟太古典了,得古典到春秋战国时代。叫榷吧,名声又不太好。想来想去,翻出来了不太古典、宋元时候的扑买、买扑。

明初的匠户制度,伴随着经济的发展,逐渐瓦解。

大顺定鼎天下之后,民间资本渐渐积累,又废除了各色匠籍,这种源于“盐铁专营、但官方的行政能力有限没法全面监管控制、不得不允许民间资本介入开发”的手段,也就不得不再度复兴。

所谓买扑、扑买,也就是传说中的“宋朝、元朝的包税制”。放到如今各国的贸易公司上,也算是一个变种。

国家规定哪些是只能官营的,但官营一缺资本、二无管控能力、三则贪腐过多、四则官员根本不足行政成本太高,那就拿出去一些承包出去。

山海、河川、矿山,理论是都是朝廷的。

比如蒙元时候的某个水银矿,承包给个人,每年按照约定的数目给朝廷多少水银,剩下的归自己。

那时候还不是银本位,很多还是实物税。

到了现在,基本算是银本位了,水银也好、铜铁也罢,全都折算成银两承包就是。

松江的贸易公司,算是开了个头。

理论上就是朝廷把关税折了个价,包给了贸易公司。到底赚了多少,朝廷也不管,只要你把每年的垄断费交齐就好。

这东西算是个双刃剑。

用来管农业、搞农业包税,那是嫌死的慢了。

但对于原本就管不了的走私等而言,这又是有效的,可以充分调动民间资本的积极性。

大顺在贸易公司上得了经验,朝廷也赚了便宜,这一次在开发虾夷、移民鲸海的问题上,也准备试着办成一个实验区,尝试恢复宋时的买扑制度。

翼国公将刘钰离开的这段时间关于虾夷地开发的讨论大致一说,刘钰也就明白了。

一方面是受贸易公司成功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借鉴了日本在虾夷的那一套办法,商人承包制。

于是朝廷也准备将虾夷的渔业、土地、矿山等承包出去。

只要给钱,朝廷基本不管,唯一的条件是只能雇佣天朝人或者虾夷,不能雇佣朝鲜人、日本人。

朝廷的想法也简单,你花了钱,就得想着赚钱。

你想赚钱,就得开发。

你想开发,就得找人手。

你想找人手,就得从本土移民。

你想从本土移民,朝鲜横在那路线固定,最适合的外迁人口就是淮北鲁南等地的大量贫民,而那里因为水患等因素,每年都有一大堆的灾民。

到头来,朝廷一分钱不用花,鲸海周边就能有足够的人口,还能缓解一下淮北地区的人地矛盾。

这有点像是殖民地模式,而且是很标准的那种英国北美殖民地的模式,承包给殖民公司、授予垄断权。

想要复制类似手段,有许多先决条件。

其中一条就是“赚钱”。

比如弗吉尼亚公司,就是靠烟草撑起了英国在北美的第一块殖民地;法国则是靠“扑买”毛皮。

总之,商人和资本不是为贫民服务的,得有利可图才会去。

虾夷这地方的先决条件,就是日本开放、同时日本开放粮食贸易,缺一不可。

缺一条,那破地方就算白给人,都不会有人去的:想去的穷人去不起;去的起的富人不可能跑到那去当个三十亩地一头牛的自耕农,来个阶层倒退。

搞成扑买制度后,这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废除贱籍的疍民等,可以被雇佣去那边摸鱼抓虾,卖给日本。

淮北地区的大量贫民和失地百姓,可以从山东东南的港口出海,那是最近的路线。可以被雇佣到那边开发,缓解人地矛盾。

可以解决鲸海周边汉人稀少、将来担心被人夺回去,以及应对沙俄东扩人口对边疆地区的蚕食。

当然,最关键的是朝廷不用出一分钱,而且还有的钱赚。

就像是很多去南洋的移民,是在本地真的活不下去了,才不得不往外面跑。即便那样,他们出海也有很多,是“去了之后干活还船票”,结果就被扔进了甘蔗园,敢跑就威胁告发荷兰人说没有居住证。

指望官方移民,毫不现实。大顺要有这样水平的组织力,能搞上百万人口的移民大开发的水平,早冲出亚洲了。

之前刘钰搞得移民方式,基本是这样的,只是之前不过小打小闹,这一次朝廷是要真正弄点大的。

而且可喜之处,既是来源于不太远的传统“买扑”制,又可以借鉴弗吉尼亚公司的经验。

至于是否赚钱,肯定是赚钱的。

虾夷的鱼虾等俵物,在日本也是上等货,单单是这些一年就不少银子;而日本就算听信了刘钰的“四凶”之论,人口也就是保持在千万级别的水平,粮价也不会太低。

朝中的改革派又不只是刘钰一个人,给了新思路,自然也就有人可以运用运转。皇帝应该也是考虑把勋贵们的钱都往边疆扔开发边疆,同时用利润代替在国内兼并土地,一举两得。

虽然外面传闻的挺好,都觉得大为有利可图。

但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到底有没有利,两家还是直接问了刘钰,以做到心里有数,决定投多少钱。

刘钰心里想的则是,果然,在大顺改革,想往前走,只能打着复古的旗号……好在历史足够长远,总能挖出来一些新东西,打着复古的旗号用。今天能挖出来“买扑”,来解释殖民公司乃古之故事,明天说不准也能挖出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