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下此番谋划后,宗义如知道,这一切已经基本稳妥了。

雨森芳洲是儒生,心中既有忠君之大义,又说要效三闾大夫,其整理完藏书后,必死。

藏匿白银的,是自己的心腹,只要把那些做苦力运输的人都杀掉,便无人知晓。

幕府这边的人知道自己藏银,因为现在这批白银必须要幕府这边人的许可才能搬运。

但只要把这个人扔回日本,他一走,自己再把那知情的心腹除掉,大顺对这边的情况也不熟,并不会立刻知道他私藏白银的事。

将来幕府要是问他要银子,自己到时候却是大顺的爵,真有本事便去要。

如今他刚刚结婚不久,娶的是熊本藩藩主细川家的女儿,刚结婚不久,加之对马藩和虾夷那边一样,参觐三年一次,且无嫡子,所以也不需要去江户做人质。

他爹死的时候,他还没成年,所以他认了叔叔做义父,由叔叔做藩主。现在叔叔让位后,还活着。

自己就还一个弟弟,虽然自己还没有儿子,但年纪还不大,还不用现在就把弟弟认为义子,亲弟弟现在也在对马。名为氏江如苗。

他知道要谋划这样的事,不能太多人,要先搞定身边的亲近人。

于是在一片混乱中,他先将自己的叔叔和弟弟叫来,密谈。

……

一日后。

雨森芳洲以为此番日本必要受大挫,他所相信的东西两华论,怕是再无可能。整理了自己最后的书稿后,将其所虑“日本唯有割裂华之一字做日本国,方有未来”一事写作五千字文稿,作绝笔。

如屈大夫事,投水而死。

同时,宗义如的其弟弟,氏江如苗,一个人来到了大顺的军舰上。

没有带翻译,他相信大顺这边会有翻译。

即便大顺这边没有翻译,靠纸笔用汉字沟通也毫无问题。

小艇带着他靠近了军舰,船上的人放下了绳索将他拉了上去。

米高与几名军官一起,知道他是对马藩藩主宗义如的亲弟弟、且宗义如还没有儿子后,便真心实意地谈了起来。

氏江如苗也是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不知道君官居何职?可能做得了主?”

一众军官包括馒头在内,心道我们算是官居何职?

算起来,海军尚未制度化,只有军衔,少有官职。

这里面的主将馒头,在名义上也不过是一艘军舰的舰长,只是暂领分舰队之事。

虽说这些人完全可以做决定,但对方既然这么问了,还是需要给一个让对方安心的回答。

这时候说什么“周郑交质”之类的诚信典故,毫无意义,对方不可能信。

“天朝的礼政府郎中,正在朝鲜国。如果对马藩藩主真有心朝贡天朝,正可与礼政府沟通。两国开战,若要望风而降,必以诚信为本。你可放心。只是不知道对马藩藩主是什么意思?”

氏江如苗和朝鲜那边打过交道,知道朝鲜的礼曹,大概也就相当于天朝的礼政府,这些人主管辞令、制度、仪式。

不管怎么说,礼政府的人总是比这群当兵的可信。

听到礼政府有人在朝鲜的东莱府,这件事就真的可以谈了。

宗义如和他商量过,条件其实很简单。

对马藩可以把八万两白银给大顺海军,但要有个足够分量的人,做保证。

如果大顺军要占领对马藩,不能够攻占栈原城。在等到天子的诏书之后,宗氏才可以离开栈原城。

如果不能答应这些条件,宗氏是不会投降的。

当然,如果大顺能够答应他的这些条件,对马藩可以将对马岛上的一些武士送走,免得大顺驻扎占领的时候袭扰。

也希望大顺能够以诚信为本,对马藩给出白银之后,允许对马藩的一些商人撤离。

亦或者,大顺可以保证秋毫无犯,那么对马藩的商人愿意出白银赎买“劫掠之灾”。

条件说出,军官们凑到一起,躲开氏江如苗,小声地商量了一下。

馒头觉得这个条件完全答应。

“我们虽然终究是要被对马藩的商人忌恨的,毕竟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但就现在而言,如果我们真能允许他们离开,倒是可以让这消息传回日本,也便于日后我们让他们缴赎城的钱,别处商人以为我们守信。”

“武士嘛……也可以让他们走。甚至家人都带上也没有问题。对马藩一共也没几个武士,跑回日本,多他们一个不多、少他们一个不少。”

“相反,想要收服对马藩民众之心,必要从最低贱的农、工入手。赶走武士,也便于我们在对马效土佐故事,‘约法三章’,一如天朝田亩税、焚烧高利贷借据,尽收民心。”

“否则,那些武士就算暂时投降了,听到我们居然要分地归民,他们必要反叛。”

“既如此,真不如都把他们扔回日本。将来在军中,杀起来也容易,免得留在本地做地头蛇,藏起来的话,抓也不好抓。”

“你们觉得呢?”

其余军官也都点头,认为没什么问题。

海军内部,这一次是想要干出一番大事的,最好能让陆军没有出力的机会,就把日本的事解决了。

海军内部是有自己想法的,如今刘钰并未失势,掌军的还是一位皇子,正是可以干一票大的时候。

当然,大略上还是要遵循枢密院的命令。

但枢密院远在京城,海军这边的动作又可以反过来影响枢密院的决定。

再者说,想着刘钰如今正在京城,相知多年。海军的意图,想来刘钰定是看得懂,到时候也会顺水推舟,助他们在“遵守枢密院之令”的情况下,成就大事。

要钱,这是海军的整体利益。

有钱才能造舰,舰多了,才能让那么多顶着实习舰长名头许多年的同窗兄弟有自己的战舰、才能让海军有更多的实力去稳固自身的地位。

但要钱,也不能竭泽而渔。

这一次为了钱,想着反正对马藩的商人早晚要得罪,直接来一波劫掠,或可多拿个十几万两。

可那样的话,后续的诸多围城骚扰,问城中要钱的计划,怕就难办了。

而且天朝还是打着“礼法大义”的名义开战的,真干出来杀人越货的事,估计皇帝面上也不好看。

开战之初,先让日本的一个大名投降,皇帝面上也好看,也觉得海军识大体。

一群人略微商议了一下,也有人试探着说道:“咱们要八万两,他们直接就给了,连谈都不谈……是不是,要的有点少了?”

这个数是海军内部商量出来的,觉得算是一个行情价,也不好一棍子把人敲死。

只是现在看来,判断要价的人,实在有些保守。

馒头最后拍板道:“八万两就八万两,翻来覆去的没什么意思。多要个三万五万的,也就那么回事。我看,就这么定了?这就派人回釜山,请礼政府的赵大人出面?”

“嗯,好,就这样。”其余人也觉得数额的事,为长远打算,也确实没必要漫天要价。

这钱肯定是不能自己私留,不然将来朝中麻烦太多,肯定会有人弹劾。

可交还给李欗,由李欗处置,名义上是资军之用。

朝廷那边知道了,至少会奖励士卒一部分,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也是阻止这时候的军队私自屠戮抢劫的唯一办法。

朝廷只要脑子还够用,就不会连这个都不懂。

又讨论了一下,确定没有什么问题后,馒头便和氏江如苗做出了保证。

氏江如苗现在就可以返回对马,让对马藩藩主现在就筹钱,五天之内,这件事必须解决。

五天之后,海军会允许对马岛上的船只离开,反正不用怕宗义如跑了:跑了就是死,擅自离藩,大罪。

到时候,宗义如可以让这些武士以“退却是为了将来的胜利”为名,带着家属离开。

商人们也可以携带家产离开。

大顺的海军保证不会炮击,并且会去釜山请大顺礼政府的人前来,做保。

一旦这些人撤离,宗氏可以继续留在栈原城,但是城上如果有大炮必须拆掉。

大顺军保证不会骚扰栈原城,至少对宗氏,秋毫无犯。

到时候会快船报知朝廷,朝廷想必也会很快派人来封赏。朝廷的圣旨一到,这件事就算是彻底解决了。

氏江如苗也没想到谈判会如此顺利,双方几乎没有什么废话,直入主题。

至于这种保证,是否可信,氏江如苗觉得谈的过于顺利,心里反而有些虚。

“古人云,兵不厌诈。莫非你们海军为盛,欺骗我们,却让我们登船准备离开的时候,半路截杀?”

军官们呵呵一笑,各自从身上拿出一些在高知城拿到的战利品,还有几张高知城的山城图。

“我等虽为海军,实则陆战最强。莫说对马万石之小藩,便是二十万石高之土佐高知,也不过数日而下。不过我等既是仁义之师,这总不好做出不仁义的事。”

“你又不曾掌过军,焉知军中事?圣天子固然仁义,我等军官也许仁义,可真要是打起来,杀红了眼,事后屠戮,又岂是可以控制得住的?”

“商贾富庶,若是他们不走,难保不会出现劫掠之事。我们是为了保仁义之名,这还有什么可不信的?”

“想要仁义不劫掠商贾,最好的办法不是约束士兵,而是让这里无什么可抢的商贾。此治标治本之别也。”

“这便叫,不得不仁义。没钱可抢,不仁义也不行,对吧?只剩下农民,天天啃萝卜,有啥可抢的?”

一番歪理,反倒把氏江如苗说服了,心道大约还真的如此。

他虽不曾掌军,但也知道兵灾之事,真杀红了眼,主将也确实难约束。天朝又向来号称仁义,以儒治国,这话应当可信。

再者能攻下土佐的能力,攻下一个对马实在是绰绰有余。

一则土佐的石高本就比对马高,二则土佐可比对马远得多。

石高不足以惊骇,这距离却足够惊骇。对马藩常年贸易,虽然只是跨越个狭窄的海峡,却也知道百里、万里之别。

心中选择相信,便先作别,希望大顺这边尽快把礼政府的人带来。

相对于这些军人,他们还是更相信儒生的信誉。

毕竟,对马藩的儒生如陶山钝翁、雨森芳洲等,都是真诚君子,足以拉高儒生的可信度。

而军人……哪怕说的天花烂坠,也实在不可信。氏江如苗太清楚武士打起仗来烧伤抢掠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