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公皱眉思索了一下刘钰的说法,心头不禁苦笑,暗道还真是如此。

就像琉球的事,哪里不知道呢?只是一直假装不知道而已。

南洋的事,怎么可能没有点口风?马尼拉都杀了多少次了,不还是一直假装不知道吗?

只要不知道,便可不用去管,这也是困于“天朝”二字。

因为一旦不能装不知道了,那就一定要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闹将起来颜面全无,皇帝丢脸是要上史书的。

可打而无利,空耗钱财。

然而君子言义不言利,天子更不好言利,便不能说是出于利益考虑不合算。

可自己的子民被人杀了不去管那也确实不仁义,那自然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不知道。

这也可谓算是上下一心了。

从前朝万历年间开始,去琉球的册封天使几乎都是如出一辙,明明都清楚,但都认为自己是为国远谋,不说为妙。

如今要和七皇子与刘钰配合唱双簧,齐国公笑道:“守常啊守常,你这是又把我坑进去了。如此一来,将来征南洋,我必要支持。”

“我若支持,今日便是用计。若不支持,百年之后,软骨头的名头便要落在我头上。”

说是这样说,心中却本就支持征南洋之事,自己亦算是大顺背锅最多的公爵,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当日和罗刹谈判的时候就已经背了不知道几个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唯独李欗心里不是个滋味,总觉得刘钰的话有些刺耳,心道我煌煌天朝,在西洋人看来就是个把头埋进沙子里装外面一切都没发生的傻鸟?

暗暗把拳头握紧,指甲直扎入手心。再一想澳门的事、琉球的事、当年澎湖忽悠其退往台湾即可的事,似乎也真是如此。

越想越气,咬牙切齿,发出咯咯响声。

刘钰和齐国公只当看不见,又拱了几句火,便将此事议定。

……

至此为止,荷兰东印度公司仍旧相信,法国使节团来华一事,是中法之间围绕俄国的包围网。

这一点东印度公司上下都深信不疑,毕竟这十年间,大顺打了两场战争。

一场是在东北和俄国人打,一场是西北和准噶尔人打,背后不可能少了俄国人的事。

去年大顺的自由贸易号停留巴达维亚,而目的地是去往瑞典,这更让荷兰人确信大顺可能要对俄再度开战。

此时身在天津的尼利斯·菲利普斯曾经对此也是深信不疑,此时虽然听到了一些关于日本的风声,他也不以为意。

公司只关心对日贸易是否受影响。

而普利普斯也相信,整个事件就是一场意外:日本侵占大顺的藩属国琉球,事发了,皇帝为了维护天朝礼法,不得不出兵,但规模不会太大。

他的判断如此。

普利普斯并不属于巴达维亚总督管辖,他是对华贸易委员会的成员,直接对十七人委员会负责。

这很容易理解。

巴达维亚是隶属于东印度公司,但地方和中央的矛盾哪里都有。

巴达维亚想搞间接贸易,以巴达维亚为中转站,如此巴达维亚才能繁荣,地方才能得利。

然而中转贸易,绕个大圈,以地方利益为重,就自己能玩的话还无所谓,可大顺开关,英法奥瑞丹全都在搞贸易,唯独荷兰绕个大圈中转,自是慢半拍,公司总体收益受损。

二十余年前,哈布斯堡的奥斯坦德公司,靠着直接贸易和优势,差点把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茶叶贸易给废掉。要不是股本雄厚拼降价、拼血槽、降价降到看谁先撑不住,那一次茶叶贸易就要被哈布斯堡拿走欧洲定价权了。

那事之后,才有了这么一个直接隶属于十七人委员会的对华贸易委员会,虽然地方和中央的角逐最终和稀泥,半直接半中转,没有效率优先,但总算是缓了口气。

加之哈布斯堡为了女儿继承,废掉了奥斯坦德公司做代价,少了一敌。

然而巴城地方和公司总部之间再也不是当初开拓时候了,如今就像是一个老人,暮气沉沉,各有心思。

对华贸易委员会的成员,本来就是制约巴城地方势力的,也有公司授予的对华交涉的权力。

这一次大顺要求荷兰人前往天津,也只能是委员会成员的普利普斯前来,对华贸易委员会成立后,巴城总督理论上是没有对华交涉权的。

普利普斯也清楚巴达维亚的情况,知道巴达维亚新总督对华人的激进政策。这一次大顺召见荷兰人的原因,也因此而起。

他怀疑是上一次停靠在巴达维亚的大顺船只得到了什么消息,传递回了大顺朝廷。

当初逼船停靠的事,被东印度公司的十七人绅士团一致认为是蠢货行为,可也没办法斥责,只能表达了恼怒。

巴达维亚这边也很委屈。

抓到瑞典东印度公司的船,就逼停到巴达维亚检查,以拖延一下瑞典船的回程时间,这是惯例。

瑞典人晚回去一个月,荷兰东印度公司就的货就能多卖出一些钱,击沉又不可能,只有用这种屡试不爽地“怀疑瑞典船是海盗伪装”的借口,“检查”一段时间。

可谁能想到逼到了一艘大顺往瑞典送俘虏的船?

现在十七人委员会还不能知道现在发生的事,普利普斯心想,如果十七人绅士团知道了,对于那个逼停的船长的处罚肯定会更重。

若没有哪条船,可能巴达维亚把当地华人杀绝了,大顺都未必知晓,哪里会像现在一样提前得到了风声?

好在他早有应对之策,来到天津等了一阵,见到了大顺负责外交的公爵之后,直接就申明了情况。

其一,那些华人是偷渡过去的。

其二,他们没有缴纳人头税,也没有居留许可证,而且大多数人行为不端,举止轻浮,不是贼就是盗。

其三,如果大顺要维护他们,巴达维亚可以把这些人全都送回福建。

情况说明之后,大顺这边就没有了动静。

普利普斯认为自己打在了大顺的阿克琉斯之踵上,他相信大顺肯定不会把这些人口要回去的。

既然你不要,那么我们怎么处置,你也不要管。将来出了事,也怪不到我们头上,我们提前通知你了,而且给他们定性为“盗贼”,你们也没反对。

他知道召见他的大顺公爵是大顺的“外交大臣”,也知道这个大臣出访过俄国和法国,但他仍旧不认为大顺照比以往有太多的变化。

在天津逗留的这段时间,欧洲各国使节齐至,在他看来这也毫无意义。

甚至他自认都能猜到这些使节来大顺的原因,不过是大顺对俄开战、对法外交之后的余波而已。

英国人来这里,是担心法国人说他们的坏话;法国人来这里,是为了巩固对俄包围网;葡萄牙人来这里,是为了保住他们的澳门;瑞典人来这里也是因为俄国,大顺送还的俘虏正是因为俄国。

至此,他还不相信大顺知道什么叫外交。

在他看来,葡萄牙占据澳门,只要假装朝贡一下,维持天朝皇帝的虚荣和面子,就可以让所有欧洲人羡慕地得到一块在中国本土的殖民地,而代价只是冲着皇帝磕几个头而已,简直是太赚了。

可惜大顺并不想再来一个澳门,否则自己去磕几个头割走舟山,回到公司定会升职加薪。

一个明明有实力收复澳门却只要一个朝贡名分就不管的国家,怎么可能懂得什么叫外交?

今天再度被大顺新成立的外交部的外交大臣、那位姓田的公爵召见,普利普斯毫不担忧,一如既往,按照大顺的繁琐的礼仪行了礼。

齐国公再度问起来巴达维亚华人的事,普利普斯也照旧将原来的三个理由讲了出来。

齐国公打着官腔道:“可是,有人向本官告状,说是荷兰人对天朝子民区别对待。其余如爪哇人,也不用缴纳人头税,缘何我天朝海外子民便要缴纳?正所谓,民不患寡而患不均,此事你们做的着实不对啊。”

普利普斯听着这个调调,心下暗笑,想着这不过是为了找借口要一些贿赂而已。

毕竟对华贸易也开展了百余年,荷兰人自觉如今已是深知中国的官场了——当年李旦作保,让荷兰人“借”给明朝官员一笔钱,其实就是行贿,可荷兰人事没办成直接翻脸拿着欠条去要钱,就这觉悟和格局,还想贸易?

今非昔比,普利普斯心里琢磨着应该给这位公爵塞多少钱,嘴上赶忙道:“尊敬的公爵,请您不要听那些盗贼的一面之词。他们懒惰而不劳作,成群结队在城中乱窜,自号乌衫党。或是偷窃,或是抢劫。对于这样的人,难道贵国不也一样要惩处吗?”

“我想,来告状的人,一定是因为偷窃或者抢劫被惩处了,这才来挑唆两国的关系,请您一定不要相信。”

齐国公慢斯条理地呷了口茶,眼神微微向上一翻,慢声问道:“难道绝无此事?可不要骗本官啊。”

“呃……事情是有的。但是,华人在巴达维亚也不需要服兵役。事实上,他们缴纳人头税而不服兵役,其余人服兵役而不缴纳人头税,这难道不是对华人的照顾吗?我想,人们更愿意缴纳人头税,而不愿意服兵役。”

齐国公心道狗屁的照顾,不过是担心当地天朝子民手里有枪而已,亏得守常早就跟我说过,要不然还真叫你说的天花烂坠。

此时他要做昏聩之官,便将眉头一皱道:“若你所言都是真的,莫不是那些乌衫党确实多有不法之举,以致受了刑罚而不忿诬告?此事到底如何,本官需得再多问问才是。”

“本官既蒙天子信任,执掌外交部,此事便不可不查清楚啊。你说的若是真的,似也的确是那些人咎由自取;可若你说的是假的……虽说士农工商,商人最贱,出海弃国,多半也是些求利无义之辈。然而……”

然而之后,并无后话,手指轻敲着桌子,似乎在思考。

普利普斯心知肚明,这便是在索贿。

一个执掌外交部的公爵,这件事的是非曲直,还是靠他的一句话。

说是,就是。

说不是,便不是。

普利普斯知道,这不是一个昏聩的老傻瓜,而是一个精明的利己主义者。巴达维亚同胞的生死,他显然并不关心,而是关心这些人的生死可以为他带来多少的贿赂。

况且,此时的巴达维亚最多也就是传出了一些风声,总督只是要求各个甘蔗园统计人口以便缴纳人头税。

可能会有一些聪明人觉察出了不对,甘蔗园和糖厂被压榨的已经够狠了,如果再缴纳人头税,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普利普斯认为,应该就是上次前往巴达维亚的大顺去瑞典的船,让当地乌衫党的领袖们认为找到了一个名为“祖国”的靠山。

但显然,这个靠山并不可靠。

“公爵大人,我可以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并不会处罚任何遵纪守法的人,只是处罚那些窃贼和强盗,只是那些窃贼和强盗,恰好是华人而已。事实上,如果他们按时缴纳人头税,我们是可以保证他们的权益的。”

“如果贵国真的坚持,他们也是贵国的子民,我想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些窃贼、强盗送回福建。但我相信,公爵大人可以明辨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