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京城里,皇帝看着几分很特殊的礼单,笑意满满。

新送来的玻璃,安装在暖阁内,透过的光亮让皇帝看书的时候更加的舒适。

两千片玻璃,宫廷里留了一千块,剩下的要作为赏赐赏给大臣们。

进献了玻璃的刘钰现在正在京营中巡查,皇帝让刘钰去京营巡视一圈操练的情况,看看军改的成果。

今天也差不多巡查完了,正好今天禁宫中的玻璃也要全都安装完毕了。

这不是个太大的工程,相对于禁宫中似乎数不尽的房间而言,一千片玻璃实在是杯水车薪。

玻璃刚送来的时候,李淦还认为刘钰这样会助长奢靡之风。但当看到玻璃的价格之后,又觉得有些过于便宜了,作为赏赐给大臣,实在是有些抹不开。

这玻璃作坊中,有皇帝的股份。刘钰用技术入的股,其中一部分作为贡品献给了皇帝,最俗的东西恰恰是皇帝最喜欢的。

有钱的感觉,就是爽。

刚刚拿到了蒙古那边垄断商会的分红,这边刘钰又送来了今年预支的分红,大笔一挥,给驻守西域的两千士兵一人发了一顶皮帽子,走的是内帑。

当皇帝的也喜欢钱,尤其是当天子,这国库和内帑还是要分清楚的。有钱,做起事来就爽快,以往肯定是舍不得给西域驻守的两千士兵发一顶皮帽子的,万把两银子,肯定肉疼。

可今年蒙古那边的分红有二十多万两,刘钰这边预支的分红不再投入海军,也有十几万两,还有一大堆可以作为银子使用的股票票据,皇帝出手也大方起来。

不过,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在给刘钰礼单的批复上,还是“指责”了一下刘钰,送钱这种阿堵物,实在有辱斯文,叫他多读书。

这是明面上的文章,私下里的话当然要私下里说。

玻璃窗透进来的阳光,比之阴郁的窗纸要舒服。

一些地方是要用玻璃的,可禁宫作为全天下隐私最多的地方,有些地方还是不能用。

但能见光的地方,肯定要比窗纸强。

服侍的太监见皇帝心情不错,这时候自然要夸奖几句刘钰。

“陛下,鹰娑伯送来的这些玻璃,可真是自己烧出来的?之前也有传教士想着要在官窑里尝试烧玻璃,可烧出来的都不怎么好。鹰娑伯送来的,极是透光,大为不同。”

禁宫中之前当然是有玻璃的,皇帝也不是没想过烧玻璃,传教士为了得宠以让皇帝这个“迷失的羔羊”归于正途,也曾建议尝试烧制玻璃。

然而,烧出来的效果很差。

李淦看了看暖阁的玻璃窗,太监们擦的极为干净,没有一丁点的污泥。

刘钰送来的一套玻璃灯具和配套的鲸油,让禁宫的夜晚也明亮华贵了许多。

正是心情好的时候,太监也懂曲线讨好的姿势,李淦便道:“当日金水桥问对的时候,刘钰便说,术业有专攻。这些传教士,或可算历法,但是一些本事,还是差得远。若非刘钰点透刺刀的妙用,新阵法的妙处,只怕他们进贡的燧发枪还要束之高阁。”

“传教士的本事,朕看也就聊聊。朕有守常,何须用心思不明的传教士?”

说到开心处,李淦心情大好。

之前禁教犹豫不决,就是被传教士的“本事”诱住了。

无论是历法还是数学,这些挑选出来延续利玛窦留下的走上层路线的传教士,是真的算有本事的。一场历法较量,把大顺这边的天文学打的颜面全无。

为此禁教的时候,很有点投鼠忌器的意思。

然而经过刘钰这么一搞,李淦发现传教士完全成了负面的存在。

当初恐吓俄国使团,出的题目,便是传教士也根本不懂。

而且断了传教士,打开了和俄国、法国的外交途径,走正常的交流,不需要传教士这个别有用心的二道贩子,效率倍增。

如今轰轰烈烈的禁教,在江南激发了不少风波,可是很快就被镇压了下去。

大量坚持教徒不准祭祖、大顺教徒必须遵从教皇谕令的传教士都被赶到了澳门,福建的一次天主教徒圣战也被肃清。

即便这样,法国这个天主教国家,还是伸来了橄榄枝,并么有传教士所恐吓的那般:若是禁教,则欧洲各国都会断绝交流。

太监察言观色,赶忙道:“陛下慧眼识珠,发现了鹰娑伯的才华,知人善用。书中言: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若非陛下圣明,鹰娑伯纵有才能,也是明珠蒙尘,无可施展。”

“哈哈哈哈……”这马屁拍的有些俗,并无太多花样,远不如刘钰在东北、在西北那般拍出的新意。

但是那种马屁的前奏太久,当皇帝的也需要时不时的小马屁来调剂,此时忍不住开怀大笑,心道这话倒是不错,若朕是那种昏庸之辈,你刘守常便是再有本事,也无用武之地。

就像是这一次法国使团要来一事,朝中又是吵翻了天。

平等外交的代价,是巨大的。

相当于大顺在西方面前,放弃了天朝的体面,放弃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自我体系。

至于得失输赢,朝中已经吵的不可开交了,最终也只剩下了三种选择。

要么,继续保持天朝,放弃交流,驱逐传教士,过上门过日子。

要么,放弃天朝体面,驱逐传教士,正常外交,东亚朝贡体系不变,和西洋诸国进行外交。

要么,继续保持天朝体面,靠传教士交流,允许传教士传教,儒耶合流。

平准一战新军的表现,算是一个重量级的砝码。

最终皇帝选择了保持和外部的交流,又要驱逐传教士,在西方诸国面前放弃天朝概念。

法国使节团马上就要来了,东印度公司提前递交的国书上,可以得知法国这边派出的是海军大臣,一个伯爵。

按照李淦的理解,这法国有专门的海军大臣,位列内阁,也算是派了个兵政府尚书级别的人物,这一次招待可不比罗刹使团,那是战后缔约,这是和平外交,大不一样。

尤其招待礼仪,即便有罗刹使节团的先例,却还是在朝中引发了轩然大波。

罗刹国,大顺承认其为帝国。

法国,是王国。

这两者是否同等规格的招待?还是降法国为朝鲜国的待遇,以亲王国礼仪来招待?

如果法俄相同,那么就是大顺承认了威斯特伐利亚体系。

那要是如什么瑞士、汉诺威乃至那些神圣罗马帝国的诸侯前来,屁大点的小国,在礼仪上也要一视同仁?

如果不是,哪些国家可以得到如罗刹国一样的礼仪?凭什么?

如果是凭实力,那么岂不是与礼制相悖?

礼,为天下之核心,如果礼都废了,岂不是鼓励弱肉强食?

强者就可以得到更高的待遇,而不是看其国爵位?如此一来,朝贡体系下的天朝岂不是彻底乱了套?

这事儿又不好直接说皇帝的不是,许多人又拿出来了指桑骂槐的本事,说天下礼崩乐坏,其根源就在于刘钰对罗刹国谈判中力促平等外交导致的。

当初可以算作特事特办,可一旦开了这个头,后续的种种问题也就显现出来。今天罗刹人来了,明天法国人来了,后天若是欧洲的蕞尔小国也来了,这怎么说?

天朝朝贡体系的逻辑出现了BUG,这个bug此时无人能解。

朝中很多熟读经书的人,其实不坏,而是真的无法接受天朝体系正在逐渐崩塌这个事实。

宋儒之后的儒学,已经进入了一个逻辑闭环之中,家国同构、天朝朝贡体系、君臣父子等等这些,都是这个闭环中的内容。

只要有一处崩坏,带来的就是整个体系的崩塌。

这些崩坏,又陷入了大顺在荆襄之战后提出的那个口号的解读上。

保天下。

现在,连天下这个概念都崩塌了,保来保去保的是什么?朝中已经有人质问了,不学书经,不学圣贤之言,却去学什么西洋学问,这还叫天下吗?

天子天子,居然要和夷狄平等外交,连天子都没了,还有天下吗?

再一个就是刘钰开办实学,居然不教圣人之言,学的都是他们眼里的西洋学问。便有人质问,如果因为西洋人枪炮锐利,就去学西洋人,那么是不是白登之围后要学匈奴?是不是渭水之盟后要学突厥?是不是靖康之后要学金朝?

这大顺哪里是保天下?分明是在毁灭天下。

这样的骂声不绝于耳,不少人甚至自比海刚峰,上疏皇帝,直斥皇帝这么搞是要亡天下的。

总归李淦和朝中一些支持变革的,顶住了压力。

每每想到这,李淦都觉得自己真的算是伯乐了,想着要是换个皇帝,这刘钰早就死的不能再死了。

有时候,李淦也会感觉到一阵委屈。就如同兴办海军的那个死结:

如果没有海军,西洋人就可能会如刘钰说的,在将来的某一日,袭扰东南,截断漕运,这华夏危矣。

如果兴办的海军,西洋人就不敢袭扰东南,也没能力截断漕运。

可是,西洋人不来打,这兴办海军的决定,怎么能证明英明神武呢?到头来,李淦也怕在史书上,留一个“徒耗钱粮、兴建无用之军”的骂名,因为做了准备,就不知道西洋人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心思。

想到这,李淦心情有些郁闷,便吩咐了一声太监。

“将那本倭人的《国姓爷合战》取来。”

说完,又自嘲一笑道:“天下天下,近在咫尺都不尊天下之礼,许该派些清流去教化教化倭人。若能靠一张嘴的教化,就叫人折服,倒是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