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自己终于可以开始对美洲探险、寻找一条亚洲北部到美洲的航路时,白令对着镜子,看看自己已经花白的头发,不知该作何感想。

在大顺这么久,他学会了一个词。

五十而知天命。

事实上,他的年纪已经不止知天命,还有五年就要耳顺了。

航海生涯和横穿西伯利亚留下的种种职业病,如同魔鬼一样缠绕着他。胃病、牙齿破损、溃疡……每一种病都可能在航海中重发变得严重,他很怀疑自己能不能活着从美洲回来。

可即便这样,面对刘钰的许可,他还是显出了激动的情绪。

大航海,已经不是靠一两个天才船长来驱动的时代了。彼得对他不错,所以他希望能够报答,但报答需要物质基础。

在黑龙江上造的探险船很小,俄国没有在太平洋的不冻港,延绵不绝的西伯利亚泰加林,使得俄国没有能力在黑龙江的入海口建造足够大的探险船。一群二手船匠造出来的船,也就堪堪能用。

归顺大顺之后,大顺在勘界谈判中,履行了刘钰的诺言,讲他的妻子儿女从俄国要了过来。

此外,大顺在太平洋,拥有几乎数不清的不冻港。高价聘请的法国技师,也能够建造比他之前在黑龙江上的那艘、如今名为“阿芙乐尔”的探险船更好更大的探险船。

大,对航海来说,意味着生存。

不弱于初建的俄国科学院的年轻小伙子那般几何和数学水平的海军军官实习生,也使得他可以有充足的人力绘制清晰的地图。

数学,对探险而言,意味着更精确的地图。

在经度没有航海钟和天文年历而无法在海上测算的年代,只能学着当年达伽玛、哥伦布寻找印度的方法,根据文献的蛛丝马迹判断纬度,沿着纬度航行。

虽然他相信纬度怎么变都能抵达美洲,但是沿途需要记录可以歇脚、补给的岛屿。最好还是沿着固定的纬度走。

“白令先生,当初的承诺,我现在可以兑现了。我想,如果没有当初在黑龙江上的战斗,你可能现在已经死掉了。阿芙乐尔号作为探险船,还是太小了。而且,对于坏血病的认识,即便欧洲人更早环球航行,可也未必比我知道的更多。”

刘钰吹嘘着自己的强大,白令对此无法反驳。

的确,在坏血病这件事上,刘钰的理解让他很惊奇,按照刘钰的办法,坏血病确实不再是个大问题。

配备的更大的探险船,可以容纳更多的黄豆、加了柠檬汁的酒、用塞子和蜡密封保存的番茄,这些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缓坏血病的发生。

“伯爵大人,北极航线上,不需要考虑淡水的问题。漫天的雪和岛屿上的冰,都是很好的淡水补充。我要承认,你的话没有错。如果当初就靠那艘探险船,或许我会因为坏血病死在某个小岛上。但这一次,有两艘更大的探险船一起行动,我想我们将会是第一个发现亚洲北部和美洲航路的人。”

“从这里到海参崴,再从海参崴到黑龙江江口,这一条航线已经有船走过许多次了。我们可以直接从黑龙江江口补给出发,在勘察加交易得到补给后继续北上。”

这是白令计划要走的路线,但刘钰对此提出了反对。

“我不认为这一次应该从勘察加向北。我计划的路线,是从海参崴起航,绘制虾夷地的海岸线,在虾夷地补给之后,沿着风带和洋流,直接前往美洲。”

“对俄国来说,更冷的地方,意味着更多的毛皮。即便是极地,仍旧可以获得海狮皮这样的上等货。”

“但对大顺来说,我们不需要这么多的毛皮,至少此时并不是太需要。”

他不希望白令按照历史上的路线去寻找白令海峡,那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无奈之举。

既因为俄国对毛皮的渴求,也因为俄国无法取得黑龙江入海口、海参崴这样更适合沿着海参崴、北海道、阿拉斯加的路线。

对东北的计划,刘钰极为明确。

占据河口,占据战略要点,移民更远的美洲,暂时是可有可无的。

官方组织移民美洲,皇帝和户政府都不可能出钱,因为对他们而言毫无益处,相反还浪费钱。有这么多的钱,不如移民西域和东北。

他花钱组织,先弄个三五百人、千余人插个眼还行。

更多的,有这资源不如把眼睛盯着南洋,美国都快要独立了,差了这么久再去美洲,不能指望干成大事。

他盯着鲸海,就看重三个地方。

海参崴,连接松花江黑龙江,从海路封锁别人抢占的可能,直接控制日本北部。

黑龙江江口,占据江口,作为北面的落脚点。

北海道,控制日本,作为将来自发移民美洲西部的出发地。

就像是传说中的黄鼠狼困鸡,先画一个圈,把圈的边缘占据,圈内的部分自然就是自己的。

取出来一份已知的东北亚地图,指着很不明确的虾夷地处说道:“地球是个球形,这里的纬度决定了横渡的距离并没有多远。”

“你们可以尝试着从这里横渡到美洲,可以选择沿着美洲的西海岸南下,从西班牙人的港口,沿着成熟的宝船路线回吕宋。”

“压仓的,可以选择铁器,到了那边可以与当地的土著交换。也可以多给你们一切金银,到了西班牙的港口,也更容易一些。”

“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尝试从南美向东,去寻找神秘的南方大陆。”

“两艘船,都可以再改装一下,装载更多的货物和补给。配备医生、绘图员、工匠。如果补给足够,那就尝试一下;如果补给不够,就可以从西班牙的墨西哥返回吕宋。”

现在风向不对,也不是适合远航的季节。距离适合远航的季节还有几个月,刘钰允许白令按照自己的意思,对探险船进行改装,力求装更多的人和补给。

“如果你们选择继续探索,我希望你们能够在南美带回来一些橡胶树苗,和一些金鸡纳树的树苗。别的东西,我并不怎么需要。如果船员们想要发财,也可以在北方捕杀海象,炼油,或者折断他们的牙齿。这都是昂贵的财物,这些财物可以归属船员。”

金鸡纳霜这样的东西,白令听说过。橡胶树苗,在一些欧洲的博物学著作中也有所耳闻。白令这才知道橡胶树这种东西需要树苗移植,而不是依靠种子。

“您如果在欧洲,一定是个闻名的博物学家。您看的书真的很多。虽然大部分都是一知半解。但现在,博物学本就是一知半解的学科。”

恭维了刘钰一句,对刘钰的安排,白令很满意。

俄国之前对他的支持,花的钱太少。钱少,很多事就做不成,至少不会那么顺利。

这一次刘钰对他的支持力度很大,最昂贵的海军军校军官生,都拿出来许多。

白令很清楚航海探险的危险性,即便成熟的横渡太平洋航线,沉没率依旧有7%左右。

而探险新的航线,沉没率必然是翻倍不止的。

除了沉没率,和土著的冲突、意外、礁石、补给等,都会使死亡率可能在五成左右,即便是花了大价钱、准备的如此充分的前提下。

白令知道刘钰把这些军官生看成黄金和宝石,对于刘钰花钱大手大脚的现实他早就知道,却知道刘钰不会轻易放这些军官生涉险。

故而这一次一下子派出了五十名军官生,相当于大顺海军人才储备的六分之一,这份态度就让白令大为感动。

就像是试飞的雏鸟,总有各种意外在没有飞向云端之前,就死在了危险的试飞中。

人才,某种程度上是消耗品。

活下来的人,将会拥有一次完整的探险航海经验。

或许他们不适合作为海军军官,但活下来的人,将来作为商船船长,绝对是一把好手。

“伯爵大人,请放心。我会尽可能把这些小伙子都安全的带回来。包括你要的两种树苗。我今年已经五十四岁了,或许这是我的最后一次航海。”

“就像是哥伦布,一个探险家,死在探险途中,那是很好的归宿。我、斯文,还有切里科夫,现在都是大顺的官员。如果我死了,他们也会继续完成这一次探险。他们的水平也很高。”

航海家不避讳生死,本来就是和死神搏斗的人。死亡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阻碍探险的意外,而不是最终的归宿。

刘钰听到这些话,还是鼓舞了一下白令。

“如果有足够的把握,如果在墨西哥和秘鲁筹集到了足够的补给,再去寻找南方大陆。如果没有,那就从吕宋返航。”

“您还不是太苍老,还可以和大海搏斗一段时间。我听说,英国人已经做出了航海钟,或许这一次您回来后,我会从英国花上十万两白银买回航海钟,或许您可以绘制实际上最精确的、带有经纬度的航海图。”

“所以,尽可能回来。”

给出了一个极大的**,刘钰知道这种探险家渴求的是什么。白令吞咽了一口唾沫,对这个**无比激动,点头道:“会的,会的。我会尽量活着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