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都是顺风,抵达松江的时候,正值欧洲各国的商船在这里停泊,等待明年一月份的季风。

各色的旗帜在港口被飘**,数量不是很多,最显眼的是两艘瑞典商船。

可能是其余国家的船多在广东或者福建交易,那里的武夷茶、江西瓷等,都是紧俏货物。

来松江贸易的,主要都是买松江棉布的。

刘钰估摸着可能是瑞典东印度公司觉察到了欧洲波云诡谲的战争阴云,准备趁着欧洲开战的机会,大肆走私,所以增加了商船的数量?

欧洲各国基本上都是重商主义,瑞典东印度公司的货不能在本地售卖,只能卖给英、法、荷、西的走私贩子。

松江布英国根本不允许、茶叶有极重的关税,这都使得走私贩子横行。

美国独立战争的标志性事件波士顿倾茶事件,就是因为英国取消降低了茶叶关税,使得一群走私贩子无利可图。因为东印度公司的茶叶去掉关税后,比走私贩子们手里的还便宜,可以说武夷茶算是美国独立导火索的火头儿。瑞典人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哥德堡号沉了,要不然可能这贩茶的二道贩子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观察了一下两艘瑞典船,在那艘命运悲惨的哥德堡号出现之前,瑞典商船挺没牌面的,估摸着也就七八百吨的样子,比起英法等动辄一千多吨的大商船,还是尽显小国穷酸。

观察了一下这里商船的吨位、武器等情况,刘钰瞄到了一艘荷兰船。应该也是东印度公司为了省钱,并未升级船只,自己的舰队足以在海上对付这种皮薄馅大的武装商船。

这一次正好顺带要和瑞典人谈一谈,关于平准被俘的列纳特等人回国的事,正好顺手就办了,同时还得探探荷兰人的底。

欧洲商船的另一侧,便是大量从北方来的本地商船。

正是秋收的季节,辽东的大豆等正是江南的紧俏货。除了豆制品需求,榨油后剩下的豆饼,也成为江南菜田的肥料,据说这样种出来的菘菜特别肥大。

这里说是松江海关,其实更应该说是江苏海关,管辖的也不知是一个上海,还有刘家河、福山港、任家港等等将近三十多处海上或者路上的关卡。

水师孱弱,官员贪腐,走私这样的事,分布在三十多处关卡,可想而知。

辽东的大豆、做江南菜田肥料的豆饼、麦子都需要在松江转运;闽粤南洋的蔗糖、红木、香料等,也在这里分包;西洋船所需的棉布、药材等,更是在这里装货。

刨除掉走私的成分,松江的这一处海关仍旧是整个江苏海关最繁忙的地方。

早听说江南的繁华,更听说过松江等地千帆竞渡的景象,只是耳听与眼见终究不同。

船还未靠港,码头上早有人飞一般地去报信了。

早在半个多月前,他们就知道刘钰要来松江的事,这贸易公司的大股东从未露过面,听说过没见过,这一次松江等地的大商人都当成了天大的事。

很快,一群人就来到了码头,场面颇为宏大。

到了岸,领头在前面迎接的,是又壮胖了一圈的田平,不过今日也没有穿官服,而是穿了一件平常的贵气衣衫。

看到刘钰,田平的脸上也乐出了花。

当初刘钰告诉他要准备些本钱做大买卖,这对日贸易中的他也入了一万两的股,每年的分红极多,又极为稳定,虽然比放高利贷略差一些,但胜在一个稳。

如今又被外放到了松江海关,做个副职,正是一个肥缺。

今日贸易公司的人都来迎接,田平有官身,自然是站在最前面。

迎着刘钰走过去,拱手笑道:“不知道是叫守常兄?还是小爵爷啊?”

“滚!”

骂了一声,两人相视一笑,后面的林允文等商人知道自己可没有官身,也没这样的情分,正要大拜,刘钰先道:“今日我只是这贸易公司的股东,在商言商,不谈官事。”

叫众人不要见官拜,天大的情面,这些商人心里又添了几分信任,当然这信任的基础是年年分红准时和账目明确的账本。

林允文将有头有脸有资格来迎接刘钰的商人们都介绍了一下,纵然刘钰说什么在商言商不谈官事,这些人还是习惯性地佝偻着身子做出下位者的姿态。

平日里都是震动一方的豪商,此时却像是一条条卑微的弄犬,这种心态不时一时半会能够扭转的。

“小爵爷,早就按照您上次传来的消息,将入股千两以上的股东都召集来了。还有一些没有入股但也有些银钱的。已叫人备下了酒菜,还请小爵爷移步。”

刘钰拱拱手道:“也非是我有架子,只是我要先在这松江转一转。这接风的酒宴,就安排到晚上吧。我先在这里转转,诸位且先自便。”

他没有太多架子,至少商人眼中看似如此,可想着这是个上过战场砍人砍出的大顺最年轻的伯爵,一个个心里也有些惧怕。

瞅瞅林允文,林允文知道刘钰的脾气,便道:“既如此,那大人先转转,我们先去准备准备。船上的银子也要赶紧装卸,那就晚上吧。”

客套之后,商人们都离开了,就剩下田平这边的人。

在码头上稍微一转,田平指着正在往商船上搬运松江布的雇工,冲着刘钰秀了一番西洋文。

“这松江布,西洋人称之为‘nankeen’,南京布。”

刘钰也笑道:“看得出,如今上海和金陵比,还是差得远呐。我朝没‘南京’,就算有,那也应是襄阳。这若算起来,这群西洋人都是前朝余孽、精明百年啊。”

田平亦是大笑,笑过后道:“管他们叫他们呢,只要买这里的布就好。听闻那些西洋人虽然也有棉布,但质量太差。广东土布容易掉色,这松江布不但不容易掉色,有些就像是西洋船的帆布那么厚实,可稍微一洗就柔软贴身。我虽不穿棉布,可这几年也认得了不少花样。”

“嗯……松江布,确实好。”

对松江的纺织业,刘钰相当自信,全面落败也得到一百年后。此时唯一制约松江纺织业发展的,就是欧洲各国的不准进口的政策和棉花产量,大顺应该尽早把自由贸易的大旗立起来。

“对了,前一阵听说这里的织工齐行叫歇,要求主家加工资?如何了?”

“还好。加了一些工资,便不闹腾了。你说,这些人闹腾个什么?西洋人的船要赶海风,若是误了西洋人的货,我这边就不好做。”

屁股决定脑袋,田平很自然地对齐行叫歇的事表达了反对。

刘钰又询问了一下这一次罢工的细节,暗自点头,看得出这些人已经有了一定的组织能力。

田平又将海关的事大致说了说,就说道刘钰之前和他说过的关于海关改革的事,不由一阵叫苦。

“这海关改革,实在是难。你说应该加一些税,说本朝的关税、乃至前朝的关税都太低。可是,这事儿又不是我一处说的算。我这里加了税,福建、广东却不加税,那还不是都往那边跑?”

刘钰笑道:“田兄,给我交个实底,这税收的少,可是贿赂和好处不少吧?稍微卡一卡脖子,那西洋人不是乖乖上贡?”

田平也没有丝毫不好意思,海关里的人都是如此,要不然怎么能说这是个大肥缺呢?

“嗨,上贡行贿这样的事,哪里都不少。都形成惯例了,我本以为西洋人不知道什么叫‘意思意思’,哪想到他们门儿清。守常兄,也不是我劝你,改革海关这事,要得罪的人太多。其实陛下也不是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又不可能管得过来。”

刘钰呲牙道:“要是和我无关,我自然不想管。他娘的这关税收不上来,国库就没钱。国库没钱,海军怎么建?”

田平摆手道:“难,难,难啊!你就算收了重关税,又能怎么样?港口密布,河流众多,走私出去你能管得过来?单单一个江苏海关,就是十八处海上关口,像个筛子一样。巡查巡查,你又怎么巡查的过来?要我说,还是薄利多销的好。”

刘钰一怔,奇道:“怎么个薄利多销?”

“嗨,看我这嘴。就是说,西洋人来买的商船多一些,即便关税不加,那还不是加了收入?”

刘钰摇摇头,对这个想法不是很看好。

“算了吧,短期之内,西洋人不可能来更多的船。倒是欧罗巴乱局已现,只怕大战在即,过几年不但不能多,反而会少呢。”

“这事儿也不好多说,但你说的对。海关要改,就要几大海关一起改。而且海军一定要建起来,能缉私、巡查。”

仔细询问了一下田平关于海关的事之后,刘钰对大顺海关的问题,也有了个大致的了解。

的确,几乎是无解的。

没有飞剪船、没有蒸汽船,想要巡查这么漫长的海岸线,纯属扯淡。

想要解决,似乎还是在南洋。只要拿下荷兰人的几处要点,卡住马六甲和巽他海峡,就可以用现有的船只技术,做到严查前往欧洲的外销货物关税问题。

不然的话,只对去往欧洲的加税,根本做不到。就像是松江,船主买了一船绸布棉布,说要去山东,总不能对这些货也加税。然而转手就跑到外海和欧洲人交易,逃避关税,这也没有办法管。商人求利,只要有空子,他们就会像嗅到血的鲨鱼一样敏感。

要么做出飞剪船和蒸汽船巡查海岸,要么占据马六甲和巽他海峡控制要道查税。

考虑的现实一点,显然还是后者更简单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