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这样评价过历史上的美洲西部淘金热。

因为远,所以浪漫。

因为近,可以到达。

浪漫,意味着无政府的混乱、荒诞、魔幻。

到达,意味着附近就有大量的人口、以及之前淘金热所储备的大量渴望暴富的矿工,可以稍稍收拾一下,就能抵达。

历史上西部淘金热的荒诞与魔幻,造就了浪漫。

比如,因为在苦寒之地淘金,也因着先去的大量矿工后有的农业生产,使得矿区的鸡蛋,一枚一钱黄金,而淘金发财的人,为了像美人炫富,将矿区所有的鸡蛋全都买到手全部砸碎,因为他看中的美人之前在和别人吃饭,而请她吃饭的人请这位女士吃的水煮鸡蛋。

历史上西部淘金热相对于当时的居民点,足够远,造就了自发的狂潮。

比如,在三藩市的4000多华人矿工,听到北部有金子,稍微收拾一下行囊,便可踏上挖金子的旅程,直奔温哥华,整个行程的困难程度,甚至不如走私川盐去湘楚。

而现在,这场由大顺这边计划兴起的淘金热,将既不那么远、也不难么近;既没有足够的浪漫,也不存在咫尺的距离。

应该说,大顺开启的这场由淘金带动的移民垦殖活动,是“配不上”会有许多“浪漫”和“魔幻”的淘金热这个词的。

但正如老马曾评价过的,淘金热,对当时世界的影响,是比法国的二月革命还要重大的。

这个评价,大顺开启的这场淘金活动也当得起。

蒸汽机的技术已经萌芽,大顺现在急需大量的金银等贵金属货币,投资到工业、矿业、基建、印度种植业、棉纱上。

只靠从欧洲吸金银,还是太慢了。因为刘钰的步子迈的太大,随着对欧战争的结束和扩张期完成,这么大的步子,若是中途资金链断掉,那是绝对要扯着蛋的。

而防止扯着蛋的第一步,就是完成对后世“北美小麦和畜牧业混合农业带”地区的金矿探查。

此时的北美西海岸,一群大顺派出的探矿人,在几个海达向导的带领下,正沿着后世温哥华地区的河流向上。

海达人和大顺之间已经进行了多年的贸易,海龙皮的高利润,以及大顺手工业的发达,以及那场牛痘跨大洋接力,使得海达人和大顺毛皮贩子之间的关系相当不错。

俄国的哥萨克在商品交换上匮乏的可以,手里没什么能换的东西,只能杀杀杀、抢抢抢。而大顺这边,一尺布,一根红头绳,都能换一群女子去山里采集抵抗坏血病的浆果,更不提用酒来换海龙皮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

随着交易的深入,海达人也终于发现了一个好东西——原来,他们原本并不重视、只是作为装饰品好玩的黄金,能换这么多东西?一个海达人拿着一块六斤多的狗头金,从大顺商人这里换取了大约四大桶高粱酒、半车的毛毯、一桶枣、一大包糖,和一些果脯。

而大顺这边的人,也顺着海达人手里的黄金,开始朝着河流上游,寻找金矿的存在。

探矿队大约六十多人,他们中的一些人,参与过之前的育空河淘金。

在那里,劳动人民的智慧展现的淋漓致尽。

大顺的挖金人,依靠育空河的冻土层,采取了放火烧冻土层的方式来取金沙。

因为永久冻土层的存在,使得他们完全不需要搭建矿井所需的支撑结构。

靠着这种笨办法,使得育空河这种人烟稀少的地方,挖金子依旧非常盈利,因为不需要极多的人口来砍木头、搭矿井支撑架等等。

那里的环境当然恶劣,至少比这里恶劣的多。

既是先苦后甜,这些在育空河活下来的人,自是把这里的环境看作极乐世界。

温哥华,看看这名字,就知道历史上发现这里的,多半是个荷兰裔。温者,多半就是荷兰的范的另一种音译法,VAN。

但在海达人的语言里,这里应该叫枫树林。

就如同荷兰人叫的巴达维亚,改名为椰林城一样。

这座历史上应该叫温哥华的城市,如今也改名了叫枫林湾。

枫树,意味着温带。

温带,意味着不像热带那么恐怖,毒蛇虫子疟疾热病等等,比起热带来简直不值一提。

枫树,也意味着,这里可以种小麦、种黄豆、种玉米……甚至种花生、水稻。

当然,也就意味着,这里四季分明。

对于一群发源于中原的人而言,四季分明的地方,无疑是充满吸引力的。

这六十多人的探矿队伍里,除了探矿的,还有一些负责地图绘制的、经纬度测量的。

他们从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初成镇邑的枫林湾出发,准备沿着河顺流而上。

秋季不好出发,因为枫林湾到了秋季,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下个不停。

冬天倒是不冷,但是会一直下雨。

也正好趁着冬季雨季,在这里贴贴秋膘,等着明年开春雨停了,便可出发。

枫林湾这个小镇邑,如今已经有了600多人口,小半数还是嫁过来的海达女性或者加入公司的海达男性,不算多,但因着这里是几条河的入海口,也是毛皮公司在这里贸易的据点,故而这里已经出现了一个典型的中式贸易小镇。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北边的海达瓜依岛上,已经发现了金矿,之前对海达瓜依岛的金矿开采,使得大顺这边已经开始尝试“国有土地分块售卖”的模式,让一些挖金子的在这里安了家,开始垦殖。

地主佃户模式当然是不行的,因为地主就算有钱买上上万亩土地,不挖金子的话,靠种地收租,估计100年能把船票钱给赚回来。

都说若有前后眼,当知此地日后必然人烟鼎盛,早来早当地主。奈何既没有人愿意做这种超越三五十年的投资,大顺这边也压根不允许——能也只能有一个地主,而且是超大的地主,那就是朝廷。

如今在这里垦殖,也要缴纳土地税,不过都是交实物税,以供学堂之用。

颜李学派的一些年轻人,也来了这里,按照他们设想中的“理想国”,搞颜李学派的实践。

乡约、学堂、民兵、十一税、土地禁买卖等等。

还算不错。主要是这地方,缺的就是有理想的文化人。

大顺当然是有流刑的,很多官员犯错,也是基本往流刑去判,但一般不会往这种地方流。

主要还是大顺深知自己的核心是啥,也知道自己的基本盘是中国。

所以,这些士大夫作为文化阶层,流刑不是往西域扔、就是往黑龙江扔,算得上是“废物利用”,从而增加那里的文化传承,增加边疆的向心力。

如同满清统治下的地狱笑话,北方人均文凭最高的地方,其实是宁古塔……

这种隔着大洋的地方,大顺这边是不可能把“宝贵”的犯罪的士大夫,往这边扔的。

好处就是重六艺而轻经书的颜李学派,在这里和实学新学混杂在一起,倒是也少有空谈扯犊子,学堂里也是按照“由外而内学六艺、学不成六艺学一艺、学不成一艺学半艺、学医术、学治丧、学红白事、学种地、学铁匠”的思路。

这些年倒也是风调雨顺、百姓安康,颇有三代之治之模样。

当然主原因是地多,因为压制大顺生产力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土地太少,使得每个劳动力无法发挥其劳动潜力。明明论技术、论经验、论勤劳,一个劳动力种三五十亩地毫无压力,却受制于生产资料的限制,只能在那二三亩地上卷来卷去。

探矿队在这里的生活还是相当不错的,这里又不缺粮食、也不缺肉,缺的反而是一些手工业品。

货币在这里的意义并不太大,或者说被严重扭曲,是以探矿队在这里可以用一些棉布等,换取足够的食物,用来贴秋膘。

秋季的雨淅淅沥沥也没个停的时候,相对于美洲另一面的战争,这里岁月静好到很多人趴在窗户上,冲着滴滴答答的雨滴破口大骂,难以忍受。

“再这么下下去,浑身就要长毛了。”

这样的抱怨声中,一直熬到了第二年农历三月三,天终于放晴了。

和几乎所有的汉人村落一样,到探矿队终于出发的时候,房前屋后的人,正忙着种菜。

三月三,种辣椒、茄子、秋葵、荠菜、雪里蕻、油麦、胡萝卜……

农歌唱响,魅力无穷。

探矿队里那些在育空河混过好些年的人,看着这一片春日忙种菜的场景,感慨万千。

“至少,将来这里淘金子的时候,能吃上菜了。你们知道,在北边淘金子的时候,一个大白萝卜得换多少金子?”

“那边肉倒是不缺,菜是真的少。我的牙就是在那掉没的……”

探矿队里的一个人,说话间,张开嘴,露出了因为坏血病而脱落的牙齿。

“你咋没安个金牙?”

探矿队里负责测绘的年轻人好奇地问了一嘴,大顺的牙科还是相当先进的,琉球国在很早之前来这边学医,很多就是学牙科的。如今大顺这边在外闯**的,有好牙的没多少,而在这边,大金牙更是常见。

那个满口坏牙的啧啧道:“舍不得啊。我又不是光棍子,兄弟姊妹、三姑六舅的,若是能帮衬着带到这里,那不比在老家的日子好?早些年我为啥闯关东?还不是实在过不下去了,都知道去关东挖金子九死一生,可就那点地,怎么活?”

“挖矿九死一生,我是不准备让家里亲戚来这挖金子的。还是弄些地,在这里种地的好。在矿区附近,种点菜,换金子,那不比当矿耗子强?”

“这一个挖金子的,得有三五个人养着。得有种地的吧?得有种菜的吧?得有裁缝吧?得有卖酒的吧?得有开窑子铺的吧?要我说,除非是真活不下去,别去挖金子,不如去学堂学一门手艺。学个铁匠、裁缝,那才是一辈子的饭碗。”

“挖金子的……嘿,一个富的、九个穷死。里面的道道,多着呢。朋友背叛、合伙杀人、故意堵洞闷死、往腚眼里私藏金子、被抓着藏私绑在树上让牛虻吸干……这地方,天高皇帝远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们年轻娃娃,哪里懂得?”

满口坏牙的探矿者,算是完美诠释了“淘金的浪漫”这个词里的“浪漫”二字。